12月17日，日耀日，凌晨近兩點。
姜煜、加藤惠、倫也三人圍繞着客廳的餐桌而坐，彼此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喝着茶水。
在這般的沉默氛圍中，客廳中那看上去有些年歲了的吊鐘，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凌晨兩點。
從姜煜感到不對勁，到來到那須高原，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
在現在這個時間段，四個小時能做什麼呢？
能把剩餘的六張插畫全部轉換格式放進遊戲裡；能每個人負責不同的部分，從頭到尾校驗一邊遊戲的文本和程序是否還有什麼問題；也能從東京千里奔赴，趕到那須高原，然後彼此不發一言。
感覺到熱茶水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加上燃燒得正旺的壁爐，姜煜感覺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些許恍惚，都恢復了過來。這時候，他纔好整以暇地開口問道：“所以，澤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倫也。”
倫也左臉頰處微微有些紅腫，但本人倒是看上去並不算痛苦的樣子，低聲迴應道：“你們到之前，醫生就已經來過了，讓英梨梨服了藥睡下，衣服也拜託之前送我來的人換了一套。”
“之前送你來的人？”姜煜挑了挑眉毛，抓住了其中自己最感興趣的一個詞，“如果我之前沒聽錯的話，應該是波島伊織他們吧？”
倫也點了點頭，看着眼前茶杯裡微微盪漾的茶水，繼續答道：“準確的說，是伊織還有他社團的會計師，一個看上去有點像不羈帥氣的中年大叔，但實則是位女士的人。英梨梨的衣服也是她幫忙換的。”
“這個我倒是並不在意。”姜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既然澤村那邊現在沒辦法瞭解第一手的情況，那麼就麻煩倫也你給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要你選擇放棄遊戲趕到這裡吧。”
“啊～當然，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之前那一記‘友情破顏拳’，也只是稍稍宣泄一下一路追趕過來的火氣而已。”
到最後，姜煜又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表情，說着睜眼瞎話。
這一點，倫也同樣很清楚。
他很清楚自己的選擇是多麼的糟糕，簡直可以說是背叛了一路扶持走到今天的同伴；他也很清楚姜煜心裡面不可能不責怪他，但並非是因爲他來到了這裡，而是他拒絕向這羣夥伴、這羣朋友求助，一個人來到了這裡。
倫也心中明鏡似的，對這一切發展和反應，都瞭若指掌。唯一超出他預料的，大概是沒有這裡地址的姜煜和加藤惠兩人，到底是如何在他之後一個小時的時間，就趕了過來。
所以，現在差不多該承認了。
他，安藝倫也。
從英梨梨閉關開始所做的一系列決定，只是因爲單純地想要獨佔對方而已。
或者說，想要讓她永遠保持着小時候那副樣子，跟在他的身後，他一回首，便可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看見她。
在夏天的那個日子，在霞之丘詩羽和姜煜等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跟英梨梨講和的他，那麼激動地鼓勵英梨梨成長的他，其實根本……不希望她成長。
不想讓她一個人振翅高飛，到達那過於遙遠的地方，到達那讓他連望其項背也沒辦法做到的地方。
這樣的情緒，在他來到這裡之後，看到了昏睡在地板上的英梨梨，看到了散落在那位鼻腔中正散發着灼熱呼吸的少女四周的圖畫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我到的時候，英梨梨已經昏過去了，就躺在這兒。”倫也僵硬着一張臉，語氣冷淡地述說着，“而當時，她花費了一天時間畫出來的六幅畫，同樣散落在這裡。”
“啊……該怎麼形容我看到那幾張畫的心情呢？”倫也臉上浮現出了痛苦與喜悅交雜、欣慰與失落並存的複雜表情，“大概跟之前看了詩羽學姐的小說，看了阿煜你的策劃案時，是同樣的心情吧。”
“憧憬。”
“崇拜。”
“渴望追趕卻又被自卑感壓得在原地駐足不前。”
“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膽小怯弱，自私自利的傢伙罷了。”
倫也雙拳緊握，牙關緊咬，表情扭曲：“我剛認識詩羽學姐的時候，她就是這麼厲害，所以心中的感情，直接就化爲了對於創作者的崇拜；剛認識阿煜你的時候，你雖然沉默寡言，我們在御宅族的偏好上也有所不同，但我也能隱隱感覺到你是個不簡單的傢伙……但是，唯獨她，唯獨英梨梨她……”
姜煜和加藤惠兩人，只是保持着沉默，看着面前正在剖析自己內心的社團代表，看着面前正在直面自己心底真正想法的製作人。
這很難，真的很難。
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去打破自己心中豎起的堅壁，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豁達到能夠把自己內心的陰暗，盡數說給旁人聽。
“這傢伙，明明沒什麼了不起。從小明明就只是我的跟班，除了我以外沒其他朋友，是個總是隻會跟着我的膽小鬼。又很容易生病，什麼都會一點，但什麼都算不上精通，一開始畫出來的東西根本就只能用爛來形容。”
“她受了我和她父母的影響纔會變成御宅族，只是個沒有自主性的傢伙。”
“所以我……所以我……才決定不能承認這個傢伙，絕對不能認同她的作品，絕對不能……”
倫也的聲音，隱約帶上了哭腔。
既痛苦又淒涼，既難過又害怕。
“但同時，我又很感慨，很感激，幾乎快要哭出來。因爲那幾幅畫裡，凝聚了英梨梨從立志成爲畫師的這幾年來，所有的心血……並且，那個任性妄爲的英梨梨，說不定是爲了社團，爲了大家的夢想，才燃盡自己，拼到了這個地步。”
“但是啊……這樣是不行的。這樣下去，她不就會成爲讓我崇拜的傑出創作者，把我遠遠拋下了嗎？”
“之前詩羽學姐說得很對，其實我……打從心底裡，不願意看到英梨梨的成長。”
說完之後，倫也彷彿失去了支撐着自己的氣力一般，表情空洞地看着對面的兩人。
姜煜長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語氣感慨地說道：“原來如此。”
“我已經明白了你們有着非同一般的過去。接下來的話，或許你不太愛聽，但是倫也，我依舊要說。”姜煜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這位好友，“一味的沉溺於過去，最終的結果，只是被淹死而已。”
“任何過去的經歷，或者隱情，都不是束縛現在的理由，遑論那還不可知的未來。”
“而且，從剛纔你那番述說裡，我明白了一件事——雖說平時也有看出些許端倪，但今天無疑是蓋棺論定。”
“澤村是你的初戀，對嗎？”
話音落下，加藤惠秀眉微蹙，接着又立馬舒展開來，顯然她之前也猜到了這個可能性。而倫也則是張了張嘴，欲說還休，最終卻只是低頭沉默不語。
但是他這番沉默，無異於是給了姜煜把猜測化爲篤定的真相的空檔。因此他笑了笑，卻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那麼不好意思，我想再問一個問題——如果我和加藤今天沒有來這裡的話，倫也你會怎麼做？我指的是如何妥善地處理遊戲和澤村這兩方。”
倫也悶聲回答道：“明天中午之前會把原畫以及廠商的聯繫方式交給你，麻煩在東京的你去搞定剩餘的大小事務。”
聽到這個答案，姜煜再次笑了，而這次的笑容，則顯得很是開懷：“那就這樣做吧。雖說我猜假使這個社團裡沒有我的話，倫也你大概會直接裝聾作啞，直接放棄把母片送廠壓制。”
倫也嘴角扯了扯，臉上恢復了些許生氣：“那還真是……無法反駁。”
他很清楚，既然他已經來到了那須高原，已經做出了對於製作人和社團代表絕對不能做出來的事，那麼再稍微過分一點的事情，他也可以懷着罪惡感，繼續做下去。
“哈哈……”姜煜搖了搖頭，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而陰沉，“雖說如果倫也你剛纔的答案也是這個的話，我大概會在你的右臉上再來一拳就是了。”
倫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感受着其上輕微的刺痛感，嘆息着說道：“只有這個，還是麻煩你饒了我吧。”
“對了，關於剛纔那番話……”
看着欲言又止的倫也，姜煜理解地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不會告訴澤村的。加藤也是一樣的吧？”
加藤惠輕輕點了點頭：“如果這是安藝君的選擇的話。不過……”
“不過？”×2
“不過我覺得，就算告訴了英梨梨，她大概也只會害羞着低下頭，接着立馬恢復元氣，一邊叫嚷着‘好傻’，一邊用雙馬尾來回扇在安藝君的臉上吧。”
“那可真是……形象過頭了的未來啊……”
姜煜感覺自己的喉嚨發乾，倫也同樣也是一副悚然一驚的表情。
“而且，我之前也說過吧？英梨梨她……”
加藤惠看着姜煜，突然說出了這樣戛然而止又意味深長的話語。
姜煜一愣之後，瞭然地點了點頭。他不久前曾問過加藤惠對於英梨梨這個人的看法，其中有一條便是“一旦卸下心防，就絕對不會背叛對方”。
毫無疑問的是，倫也是那位少女從一開始，便沒有設立過心防的存在。
“好了——”姜煜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雖然還有些不完美的地方，不過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遊戲完成！”
“至於說倫也你……如果你還想不通的話，歡迎隨時找我再給你來一拳噢，免費的”
“我之前就說了這種事我還是敬謝不敏了啊！”
說完後，倫也和姜煜兩人相視一笑，之前彼此之間的些許隔閡，盡數化爲了烏有。
因爲倫也在伊織和姜煜的一番話，以及那一拳之後，已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是沒辦法坦然待在原地，目送着對方背影，那就努力提高自己，讓自己能夠跟其並肩前行就好了。
哪怕一開始會顯得磕磕絆絆，哪怕半途中或許會無數次想要放棄，哪怕在抵達終點之前，會經受無數的冷嘲熱諷——但那至少比待在原地，要更爲接近幸福。
既然英梨梨已經蛻變到了這種程度，那作爲同一個社團的隊友，也作爲青梅竹馬，他能夠做的，自然就是跟從前對待霞之丘詩羽，對待姜煜，對待出海一樣，費盡心思地去推廣她的作品。
推廣那幾張，他今年見過的，最棒的畫作。
和他親手參與制作的，最棒的遊戲一起。
“啊～～意思是要通宵嗎？”
“當然啦，加藤！現在可不是因爲這點苦難而退縮的時候！”
“沒錯喲，加藤。不過現在我們會處於這種境況，都是因爲這傢伙的所作所爲，因此盡情地埋怨他也是沒問題的。”
“……我知道啦，我會悉數承受的！不管是謾罵還是抱怨什麼的，都來吧！”
“呃……在那之前，我想先借用一下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