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
盧梭
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也許永遠不會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來面目和全部事實描繪出來的人像。不管你是誰,只要我的命運或我的信任使你成爲這本書的裁判人,那麼我將爲了我的苦難,仗着你的惻隱之心,並以全人類的名義懇求你,不要抹殺這部有用的獨特的著作,它可以作爲關於人的研究——這門學問無疑將有待於創建的第一份參考材料;也不要爲了照顧我身後的名聲,埋沒這部關於我的未被敵人歪曲的性格的唯一可靠記載。最後,即使你曾經是我的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也請你對我的遺骸不要抱任何敵意,不要把你的殘酷無情的不公正行爲堅持到你我都已不復存在的時代,這樣,你至少有一次高貴的表現,即當你本來可以兇狠地進行報復,你卻表現得寬宏大量。如果說,加害於一個從來不曾或不願傷害別人的人,也可以稱之爲報復的話。
我現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鉅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心,也瞭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於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後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麼時候吹響,我都敢拿着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爲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寫成什麼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的衆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爲我的種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爲我的種種惡行而羞愧。然後,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於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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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梭的懺悔是一種自我辯解,因爲當時他遭到了難以承受的誹謗和攻擊,所以,他打算向世人公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裸”地站在世人面前,交由他們評判。
他的懺悔,是一份嚴苛的解剖報告:將健康的器官和發病的毒瘤都袒露了出來,這份報告顯示了一位偉大思想家的良知、自信和勇氣,同時,也爲人性的研究留下了一份寶貴的個案。
◆吹牛的妙用
廬隱
吹牛是一種誇大狂,在道德家看來,也許認爲是缺點,可是在處世接物上卻是一種呱呱叫的妙用。假使你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領,別說好飯碗找不到,便連黃包車伕也不放你在眼裡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癡,什麼事都只講究腳踏實地去做,這樣費力氣的勾當,我們聰明的中國人,簡直連牙齒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麼事都講究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從來沒有平地登天的捷徑,而我們中國人專門走捷徑,而走捷徑的第一個法門,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輕的藝術,就如修辭學上不可缺少“張喻”一類東西一樣,像李太白什麼“黃河之水天上來”又是什麼“白髮三千丈”,這在修辭學上就叫做“張喻”,而在不懂修辭學的人看來,就覺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實際上說來,吹牛對於一個人的確有極大的妙用,人類這個東西,就有這麼奇怪,無論什麼事,你若老老實實的把實話告訴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鳴的情緒,而且還要輕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見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裡早飯的米是當了被褥換來的,你只要大言不慚地說“某部長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認得某某鉅商,我的太太同某軍閥的第五位太太是乾姊妹”吹起這一套法螺來,那摸不清你的人,便服服帖帖的向你合十頂禮,說不定碰得巧還恭而且敬的請你大吃一頓宴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許的好處,於是無論哪一類的人,都各盡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認清對手的。不然的話必難打動他或她的心絃,那麼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說你見了一個仰慕文人的無名作家或學生時,而你自己要充老前輩時,你不用說別的,只要說胡適是我極熟的朋友,郁達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好你再轉彎抹角地去探聽一些關於胡適、郁達夫瑣碎的逸事,比如說胡適最喜歡聽什麼,郁達夫最討厭什麼,於是便可以親親切切的叫着“適之怎樣怎樣,達夫怎樣怎樣”,這樣一來,你便也就成了與胡適、郁達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見一個好虛榮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說你周遊過列國,到過土耳其、南非洲——並且還是自費去的,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你不但學識閱歷豐富,並且還是個資產階級。於是乎你的戀愛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見商賈、政僚、軍閥,都不妨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總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權勢者以權勢吹之,此所謂以毒攻毒之法,無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雖大,但也要善吹,否則揭穿西洋鏡,便沒有戲可唱了。
這當然是實話,並且吹牛也要有相當的訓練,第一要不紅臉,你雖從來沒有著過一本半本的書,但不妨咬緊牙根說“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燒掉了!”你家裡因爲要請幾個漂亮的客人吃飯,現買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說“這些東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並不因爲請客受窘。假如你荷包裡只剩下一塊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來八圈,你就可以說:“我的錢都放在銀行裡,今天竟勻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覺你沒多大出息時,就可以說張家大小姐說我的詩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說我的臉子漂亮而有丈夫氣,這樣一來太太便立刻加倍的愛你了。
這一些吹牛經,說不勝說,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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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的經歷,似乎人人都有過。幼稚活潑的小孩子吹着天真的“牛”,讓大人們忍俊不禁,平添了種種可愛;生活中善意的“吹牛”,無非是給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使人快樂的幽默。不過,一旦“吹牛”成了用故意誇大事實而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那就是該憎惡的了。
客觀地評價自己,認認真真地學習,踏踏實實地做人,纔是真正的道理。要知道,任何“牛”都有被吹破的時候,因爲,謊言終不能長久,紙怎可能包得住火呢?
◆認識自我
紀伯倫
一個雨夜,賽艾姆坐在書房的書架前,開始翻閱起舊書。他叼着支土耳其大雪茄,厚厚的嘴脣不時噴涌出一陣煙霧。柏拉圖記錄的他的老師蘇格拉底關於“認識自我”的一段對話引起了賽艾姆的注意……賽艾姆掩卷深思,心中油然漾起一種對東西方哲人聖賢敬佩的感情。
“認識你自己。”他嘟囔着蘇格拉底這句名言,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展開雙臂大聲嘆道,“對!我必須要認識自我,洞察自己那秘密的心靈,這樣我就拋脫了一切疑懼和不安,從我物質的人中找出我精神的人,從我血與肉的具體存在中找出我的抽象實質,這就是生命賦予我的至高無上的神聖使命!”賽艾姆像害了場熱病,眼中閃爍着酷愛“認識自我”的狂熱光芒。
他踱到鄰屋,像座塑像一樣佇立在穿衣鏡前,凝視着鏡子裡鬼一般可怕的自我,並默默地估量着自己的頭形、面龐、軀幹和四肢。
賽艾姆的這種塑像神態持續了半小時,空靈縹緲的“認識自我”,彷彿給他灌注了一套足以揭示自我靈魂秘密的奇異、昇華了的思想,並使他心裡充滿了理性之光。他平靜地啓動雙脣,自言自語地說:“嗯!從身材上看,我是矮小的,但拿破崙、維克多·雨果兩位不也是這般嗎?我的前額不寬,天庭欠圓,可蘇格拉底和斯賓諾莎也是如此;我承認我是禿頂,這並不寒磣,因爲有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亞與我爲伴;我的鷹鼻彎長,如同伏爾泰和喬治·華盛頓的一樣;我的雙眼凹陷,使徒保羅和哲人尼采亦是這般;我那肥厚嘴脣足以同路易十四媲美,而我那粗胖的脖子堪與漢尼拔和馬克·安東尼齊肩。
“不錯,我的身體是有缺陷,但要注意,這是偉大的思想家們的共同特點。更奇怪的是,我與巴爾扎克一樣,閱讀寫作時,咖啡壺一定要放在身旁;我同托爾斯泰一樣,願意與粗俗的民衆交際攀談;有時我三四天不洗手臉,貝多芬、惠特曼亦有這一習慣;我的嗜酒如命,足令馬婁和諾亞自愧弗如;我的饕餮般暴食暴飲使巴夏酋長和亞歷山大王也要大出冷汗。”
又沉默了片刻,賽艾姆用骯髒的指尖點了點腦門兒,繼續發言:“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實在。我擁有迄今爲止人類歷史上的偉人們的種種品質。一位擁有這麼多偉大品質的青年是一定能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的。
“睿智的實質是認識自我。偉人們把宇宙的這一偉大思想根植於我心靈深處,並激勵我開始去幹偉大的工作。從諾亞到蘇格拉底,從薄伽丘到雪萊,我伴隨着偉人們一起度過了歷史的風風雨雨。我不知道我會以什麼樣的偉大行動開始,不過一個兼備在白晝的勞作和夜晚的幻夢中所形成的神秘自我和真正本性的人,無疑是可以開創偉業的……是的,我已經認識了自己,而神靈也已洞鑑了我。啊!我的靈魂萬歲!自我萬歲!願天長地久,諸事如願!”
賽艾姆在屋裡踱來踱去,他那醜陋的臉上盪漾着歡樂的光澤,嘴裡不時發出一陣像貓啃骨頭時的歡快叫聲。他反覆吟詠着阿比·阿拉的一段詩文:儘管我是這個時代的晚輩,創業祖先的未竟之業,總會歷史地壓在我的肩背。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這位賽艾姆穿着他那骯髒的衣服倒臥在亂七八糟的牀上,進入了鼾聲如雷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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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自我”,是人們與生俱來的內在要求和至高無上的思考命題。斯芬克斯的謎語道破天機:如果你站在一生的角度來認識自己,那麼,這將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或俊美、或粗鄙的外貌並不能說明靈魂的優劣,它們沒有必然的聯繫,真正體現自我價值的,是人的靈魂。如果我們能夠透過我們的軀殼看到我們的靈魂深處,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審度自己,我們就一定不會被虛假的外表所迷惑而丟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