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廳之內,大門緊閉,兩位老人依舊一坐一站,坐者雙目緊閉,仿如老僧入定,站者雙目炯炯,二目之中彷彿藏着無盡的智慧,大道無限。
昊天之前臥躺的長桌早已撤去,如今放置一方矮桌,古樸昏黃,在昏暗的房屋之中更顯破舊,矮桌之上放着一枝斷箭,斷箭上還殘留一滴鮮血。
鮮血圓潤光滑,凝聚在斷箭折斷處,一旁站立的老人就這樣一直望着這斷箭和血珠,兩位老人好像早已習慣了這種沉默,在沉默中思考,彼此用沉默來交流。
許久,站立的老人終於開口了,“我該走了。”
坐着的老人並未立即應答,在這寂靜的房屋裡,寂靜,但是分明聽到了他的嘆息,“四度輪迴了。”
“是啊,四度輪迴了。”
站立的老人哀傷片刻即逝,隨後雙目精光一閃,語鋒如刀,簡單明快,“什麼弓射出的箭被截斷後,依然中的?”
“養由。”
“什麼匕首可以切斷養由弓射出的箭?”
“魚腸。”
“什麼血能流而不盡,露而不涸?”
“帝血。”
“什麼速度最快?”
“金翅大鵬。”
“去何地?”
“鳳鸞殿!”
兩位老人就這樣一問一答,你來我往,枯坐的老人彷彿也如精氣入體,雙目漸漸睜開,那雙目透露的威光遠不是那瘦弱透骨的身體所能迸射出來的,然而那目光確實出現在他身上,他彷彿又年輕了,幾萬歲。
“你還沒老啊,我卻已經老了。”枯坐的老人苦嘆一聲。
“可是我終究也未贏過你。”直立的老人答道,“甚至在這方面,也是。”
二老目光相聚,彷彿又回到了無限的光陰之前,一青年,一少年,在睟天的古城旁,夕陽的映射下相遇。
青年氣正盛,少年年正少。
“你擋住我的路了。”青年人道。
少年頭也不擡,繼續蹲在地上擺弄着樹枝堆成的堡壘。青年又向前踏了一步,那堡壘被腳步帶起的風帶的晃動了起來,堡壘岌岌可危終於倒塌了下來。
少年終於擡起頭,看着這位毀壞了他一個下午的成果的青年人,臉上沒有憤恨,只有一絲年少的倔強,“你毀了我的城。”
“二界之內就沒有我毀不了的城。”青年也逼視着少年的目光,似乎想用眼中的殺伐之氣將少年逼退。
可是那少年的雙眼依舊平和,平和的注視着他,淡淡的說道,“一度輪迴之後,我們在這裡再見。”
少年不知道,那青年是二界公認的天才,他的天才不是在於他兩度輪迴便能踏入散仙,而且是散仙中的九脈散仙,也不是在於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曉今,他的天才在於,他所製備的殺伐之器,被用於天人二界共同抗天外。他是二界創立以來最小的陣上天神,也是所有攻城器械的創造者,武家,武般。
青年也不知道,青年當然不會知道,這個少年是誰,因爲墨家在這次大戰中並沒有任何貢獻,何況,這少年並不是天才,修行方面,他一個輪迴之後僅僅是個遊仙,也並非博聞強識,更未上過戰場,殺過敵寇,他更加不知道他的名字,墨問。
如果說,二界之中有一個人會記住同一個少年的約定,那這個人一定是武般,即使那個少年默默無聞。
因爲他實在是太孤傲了,因爲,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於是一度輪迴之後,少年變成了青年,而青年依舊是青年,青年的境界已經提高到了少年望塵莫及的地步,容顏未改,可是少年,卻已經在變老了。
他雖然老了,卻依然來了,帶着他的東西,他們就好像心有靈犀一樣,不知爲何而來,卻又知爲何而來。
於是,那個長大了的少年開始佈置自己的堡壘,那青年開始安置自己的攻械,一擊,兩擊,十年,千年。
少年建造出了一座城,幾方器械,便將那個自稱攻無不克的青年的攻勢一一瓦解,青年攻技盡,少年守有餘。
於是他們相約,每過一度輪迴後便來此較量,直到那場驚天之戰後,墨家聲名鵲起,隨即凋落,了無音訊,那造盡殺伐之器的天才也隨之銷聲匿跡。從天外,多了一方草地,多了一個小族,一位枯瘦的老人身旁,站着一位幹練的中年。
他們就這樣又度過了一個輪迴,爲了一個約定,爲了一口氣,更多的,卻是那歷經三度輪迴之後惺惺相惜的情。
青年變成了中年,而那少年已經垂垂老矣。
如今的武般依然站在墨問身邊,他依然沒有攻克盡墨問的守禦之器,但是他知道他該走了。
幾度輪迴過去,當時那個年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歲月可以增加人的閱歷和見識,就像武般一樣,他雖已度過六度輪迴,但他無疑是一個天才,註定離迴歸天地的時間很遠。天界不乏天才,天才自有天才的傲氣,然而過剛則易折,當年的天才如今寥寥無幾,僅存一位度時勢,知進退的武般。他註定要爲這個時代做些什麼,他註定要貢獻出自己的閱歷和能力,他還年富力強。
可墨問,已經老了。
武般本想一直等到墨問迴歸天地之後才離開,但是他看到了這些東西,使得他不得不提前離開——養由弓,魚腸劍。
這本是屬於他的那個年代的兵器,古兵,上古之兵,上次出現之時,李應用養由弓射穿了妖族大王的中軍帳,專諸用魚腸割下了一位妖將的頭顱,那時二界大亂,所以古兵現,如今,古兵又現。
“我有種感覺。”墨問突兀的開口,依舊閉着雙眼,但是他知道,武般在聽,“我感覺,我那苦情的小女和那混賬小子,會讓我墨家再次捲入到動亂之中。”
墨問雖然嘴中口氣充滿了不屑和擔憂,但是他的表情,卻是安逸的,甚至武般沒有注意到,那老人臉上那褶皺的紋路聚在了一起,像是在微笑。
武般卻突然愣在了那裡,他在猶疑,在掙扎,雖然他知道老人在這幾度輪迴之後,將他的見識充盈了許多,卻沒想到,已經達到了如今的地步,到底是料得天機,還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所致?
但他始終也沒敢講出關於墨問小女和他口中逆子的一切,墨問已經老了,何不如讓他安心的迴歸天地,少輩的事,自有少輩去做。
二界都知道,有位天機老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卻看得透每個人的前生後世,原因無他,閱歷而已。每次大變之時他都會出現,爲二界解難,包括世俗之外的墨家村也知道這個人。
武般回過神來,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一個狠心的決定。又回頭看了看他四度輪迴的對手,和這幾近親人的朋友,推開門,大步走出了中廳,消失在墨家村中。
中廳之上,夕陽被攔截在房檐之外,就像是這屋內的老人拒絕老去一樣,人去屋空,只留下老人枯坐,他靜靜的坐着,輕輕的蠕動着他的雙脣,卻無人聽見他說的四個字,“天機,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