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然羽隨師父進得店來,兩人身上有了銀子,連腰板也直了幾分,要了二樓一個靠窗雅座,老道吩咐那小二,將招牌菜餚盡數招呼上來,另去取幾壺陳年好酒,一併送來。他隨手拍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之重,小二眉開眼笑,唱了個喏,抓起銀子便下樓吩咐去了。
此時正值清晨,時辰尚顯略早,這二樓之上卻只有他師徒二人,老道心知張然羽沒見過市面,趁此機會,正好讓他掌握些常識。醉道人指着窗外建築,一一向張然羽介紹。這“天香居”正處於雍州城繁華鬧市,四周店鋪鱗次櫛比,熱鬧非凡。老道這一圈介紹下來,正說到對面一家店鋪買賣之時,酒菜卻也已上桌。
老道出手闊綽,飯菜直襬滿了整整一張桌子。這“天香居”不愧其名,桌上菜餚葷素皆有,魚肉搭配,香氣四溢,饞得老道險些又流下口水。醉道人又掏出一塊碎銀,拋給那店小二,淡淡道:“賞你的,下去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這老道雖說見過些世面,只不過在他昇仙之前,畢竟仍是以潛心修練爲主,極少關心塵世之事,更是毫無銀錢觀念。他給的那賞銀頗豐,足可媲美那些個達官貴人。小二大喜過望,一口一個“大爺”,滿心歡喜,下樓而去。
這二人一面悠閒品菜,一面欣賞窗外市井民情。此刻正當辰時,原本略有些冷清的街道已開始回覆喧鬧生機,各家店鋪也紛紛開門迎客,一時間,這雍州城中處處熱鬧非凡,一派繁忙景象,車水馬龍。
驀地,街對面那家當鋪之中,傳來一陣喧譁吵鬧聲,張然羽舉目四顧,卻見一個青年被人一腳踹出店來。幾名夥計衝出門外,對着他一頓拳打腳踢,直將那青年打得奄奄一息,這才停手。
一個獐頭鼠目的打手躍衆而出,輕蔑一笑,喝罵道:“再敢來胡鬧,打斷你的狗腿!”言罷,這一夥人也不管那青年死活,自顧迴歸店內。那青年趴在門外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張然羽急欲下樓查看,卻不想被醉道人伸手攔住。那道人喚來樓下小二,指了指窗外場景,裝作漫不經心般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小二答道:“客官有所不知,這趴着的小子,乃是城裡一個窮酸秀才。聽人說,他前幾天在這當鋪之中典當傳家寶,卻被那朝奉欺他文弱,收了他的東西,兩個錢就給打發了,這小子上門理論,被人家打出門來。若是再來,只怕真要被活活打死!嘖嘖,可憐可憐!”他口中直稱“可憐”,面上卻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顯是早已麻木,見怪不怪。
張然羽心地單純,心中早就憤慨不已。老道衝他使個眼色,招呼小二道:“我們吃飽了,這便上路吧。”拉起張然羽,徑直下樓而去。那小二直將他二人送至門外,這才返轉。
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流攢動。那青年倒在當鋪之外,卻也無人理會,視而不見。師徒二人來到那青年身前,醉道人將他扶起,卻見這青年雙目緊閉,鼻青臉腫,嘴角滲出血絲,早已暈了過去。老道伸手搭在他腕上,道:“性命無礙,先找個客棧再說吧。”
當下,張然羽揹着那青年,老道當先而行,進了附近一家客棧。醉道人向那掌櫃要了一間上房,與張然羽一道將那青年攙上樓去,自有小二引路,一路帶至房內。兩人將他放在牀上躺下,又吩咐小二打盆熱水來。那小二得了醉道人賞賜,滿心歡喜,急忙出門張羅,張然羽這纔有機會細細打量這青年,卻見他一副書生打扮,生得眉清目秀,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一身布衣早已沾滿灰塵,頭臉之上也無一處乾淨,實在狼狽不堪。
老道抓住這青年手腕,輸入一道靈力,不出半刻,這青年即悠悠轉醒。未待醉道人和張然羽二人解釋情形,就見那青年一探懷中,隨即臉色大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掙扎起身,叫嚷着“還我玉佩!”,直向外面衝!
醉道人急忙攔下,那青年掙扎幾下,一口氣泄了,又軟倒在地。張然羽鬆了口氣,正上前相勸,卻見那青年自覺手足疲軟、無法動彈,不覺悲從中來,淚落如雨,仰天狂呼道:“我既如此沒用,不如死了乾淨!”周身上下陡地生出一股力氣,從地上一躍而起,直向牆上撞去!
張然羽和醉道人忙死死將他抓住,只任他掙扎,卻不言語。待這書生自己哭喊得累了,這纔看清眼前景況,心知是這一老一少救了自己,掙扎着便要下跪拜謝。醉道人將他攔住,言道:“這位小友,你身體不適,不必多禮。不知小友如何稱呼?究竟遭遇何事?”
那青年面色灰敗,長嘆一口氣,緩緩答道:“在下名叫裴元,乃是讀書之人……”
原來,這裴元自幼家貧,父親早亡,乃是母親含辛茹苦將他養大,更省吃儉用,請來師傅教其讀書識字,只盼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而他聰穎過人,又勤勉好學,往往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對世情政略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幾年前於鄉試中嶄露頭角,頗得師傅厚望,但他爲人極是孝順,眼見母親體弱多病,一直在家侍奉,村人皆爲其孝心所感,原有意推舉其爲孝廉。只是當時朝廷舉出的孝廉,往往難脫舞弊,逐漸流於一種浮在表面的致仕捷徑,裴元得知,怒髮衝冠,道:“子女孝敬父母,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豈可因此而領受朝廷封祿,倒顯得我裴元乃是那沽名釣譽、假意奉親之徒!”
自此,裴元令名逐漸流傳開來。今年年初,裴元的母親積勞成疾,終於藥石無靈,撒手人寰。她心知兒子爲自己已然耽誤了科考,而自己死後,依照風俗子女當爲父母守孝三年,未免一拖再拖,誤了兒子終身。於是臨終前,她授意兒子請來村中德高望重的幾位老先生,言道:“我兒若真孝順於我,當於我下葬之後,即刻上京趕考。否則便是有違我意,乃是不不孝之至。”見裴元流淚應允,當即含笑而逝。
說至此處,裴元抹了一把面上淚水,續道:“自母下葬,在下便含淚打點行裝,赴京趕考。不料在雍州城外樹林內,遇上一夥強盜!小可身邊所帶盤纏盡數爲其所劫,所幸那強盜見我乃是讀書之人,聽聞我流淚相告,饒過我一條性命。當日母親尚在之時,曾將我家祖傳玉佩縫在我腰間,乃是一位行腳僧告知我母,以此秘方可保我平步青雲。在下雖覺此事荒誕,並不可信,但不忍拂逆母親一片心意,故而未曾取下。而正因如此,在下身上唯有這塊玉佩未曾被強盜搶走。”
醉老道和張然羽愕然相顧,這雍州城外樹林的強盜,可不正是被自己打劫的那一夥“強盜”?老道氣得牙根癢癢,心道:“早該想到,這幫強盜雖未傷人命,卻也是害人極深,當初就該……”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麼收拾那幫強盜,畢竟他們罪不當死,而讓他們散夥,再不做強盜也不現實。左右還是自己這招妙,可以大大的震懾那幫強盜,也算是施以……懲戒。
正自計較,又聽得那裴元道:“那玉佩,傳說乃是仙人贈與我先祖之物,珍貴異常。在下無奈之下,只得將這玉佩送去典當,只盼換得些錢財,上京趕考,取得功名,再來贖回此物,也可了卻母親遺願。卻不料那當鋪朝奉只一照眼,不待在下同意,便吞下了我的玉佩,只從櫃後扔給我兩百個銅板!”他神情激動,憤然道:“我見狀與他理論,他卻橫蠻無狀,命人將我打了出去!可憐我一介書生,下不能達成我母遺願,上無力守護先祖遺物,如此無用無能、不孝不悌之人,又有何面目苟生人世!”
言畢,他不禁又掩面痛哭。
張然羽心中怒火燃燒,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欲去找那朝奉理論。他自幼長於山林,那裡民風純樸,相鄰和睦,便是連吵架臉紅之事,也是少之又少,又哪裡見過如此不公之事!
誰料醉道人戟指一點,先將那書生弄昏,以免其再尋短見,方纔淡淡道:“然羽莫急,先去查探一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