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爸正琢摸着該如何開口,陳父已經遞上了名片。許爸只好也把自己的名片遞了上給對方。
陳父笑道:“還是老哥你的名字有氣質,許俊,一聽就是文質彬彬,儒雅不凡。不像我,陳衛東,保衛領袖,一聽就知道是哪個年代出生的人。”
兩人年紀相仿,經歷過同樣的時代與歷史,又都是本市人,想要尋找共同話題並不難。
許爸雖然還沒開口點明,陳父業已知曉他的來意。
陳父對許多父親的印象倒不差。雖然他覺得兩個孩子不過是談戀愛,雙方家長正兒八經坐下來交流有點兒小題大做了。可這起碼代表這位父親非常關心女兒。
儘管許父的岳家不怎麼樣,但畢竟只是許多的外祖家。既然兩家人都基本上不來往了,那也就還好。
許父工作也還可以,老牌壟斷性國企的銷售部經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是發展的好,保不齊還能更上一層樓。這人個性尚可,不是不講道理沒辦法溝通的那類人。跟他打過交道的人對他的評價都不錯。
陳父是典型的儒商。上世紀八十年代從領導專職翻譯的位置上辭職後下了海。所謂儒商,本質依然是商人。他會以評估的眼光綜合考慮人和事。
許多的表舅是本省一座經濟強市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這是一項極爲稀缺的人脈。之前許家與這位舅太爺家兩邊關係尷尬,這不代表後面沒有轉機。
人與人之間,最穩定的關係是利益關係。隨着以許父爲代表的許家社會地位提高,李成的逐漸式微;雙方力量一對調,這位表舅勢必會與許家聯繫更加緊密。
陳父倒不是要圖這位舅太爺幫什麼忙。只是人脈在,機會就在。他也算是曾經半隻腳踏進過官場的人,岳家又是政界出身;深諳很多事成敗與否就在於是否能夠跟關鍵人物搭上關係的道理。
跟個性偏於天真的妻子不同,陳父對自己兒子伴侶的要求更具體更詳細。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太清楚合格的伴侶對於一個男人的生活乃至事業是多麼的重要了。
一位不合格的妻子,能夠徹底摧毀掉一個家庭。
既然兒子喜歡許多這個小姑娘,小姑娘的家庭也還算的過去。陳父就決定順其自然。畢竟這纔剛開始談戀愛,倘若不合適,談的日子久了,兩個孩子自然就分手了。根本無需家長投入太多關注。
陳父決定拿許爸當朋友相處,拉一拉雙方的距離,跟他聊了少年時的生活。他也是農村出身,而且他的家鄉因爲地處山裡,能出產的糧食少,更苦更難。
“我們那裡,兩省交界,三不管的地方。山裡頭能長什麼啊,都是山芋。我父親去世的早,全靠我母親一手把我拉扯大。山芋吃多了燒心啊,人胃裡頭酸水直往上頭涌。我母親就跟着人,把山芋切成片曬乾。那種獨輪車,一裝都是滿滿的。一百多里路,硬是靠腳走,走出去跟外頭換米換面,換魚吃。”
許爸對他說的倒是有點兒印象。港鎮算是典型的魚米之鄉。即使在那個最困難的年代,跟交通不便的周邊山裡比,港鎮的生活還算是富庶的。
那時候,山裡人推着山芋幹、個頭小小的毛栗子還有一種用竹子竹葉跟木頭做的大約一尺長的小喇叭,上面用染喜蛋的顏料塗了色;到港鎮各個村子裡頭換米換布換魚。
許爸少年時的記憶裡,就有那種小喇叭,竹子好像是劈開的,中間斜斜插着竹葉,最外面尾巴則是薄薄的木片圍成的擴口。吹起來特別響,“嘟嘟噠噠”的,一個喇叭能唱起一臺大戲。
那時候,他父親剛剛過世,與母親跟哥哥相依爲命,心中滿是恓惶。那熱熱鬧鬧的喇叭聲給了他莫名的撫慰。
許爸疑心自己可能見過陳衛東的母親。因爲走出山來換東西這種事,通常都是家裡的壯勞力來做,裡頭女人罕見。許爸的印象中就有個身材瘦小的女人,跟他母親差不多年紀,收拾的非常利落。
曾經一度,那女人每次過來換東西都會上許家喝水歇腳。她還送了許爸一個小喇叭。讓尚不滿十歲的少年非常欣喜。
許奶奶因爲有丈夫的撫卹金,又住的離孃家近,受到自己弟弟的支持,日子尚可。丈夫生前的單位工會領導千里迢迢來慰問遺孀時,帶了當時特別稀罕的大白兔奶糖。
許奶奶特意抓了一把給那女人,憐惜對方的不易。
許爸記得非常清楚,因爲那奶糖他也只吃了一顆。剩下的後來去哪裡了,他始終無從得知。
許爸沒有問陳父,當年他母親回去後是否帶回了一把奶糖。那微笑着遞給他小喇叭的媽媽,他並不希望還有其他的身份。
不知何時起,那女人就不登門了。因爲村裡人說她跟許奶奶是寡婦湊成對,許奶奶冷下了臉。
那個小喇叭也被許奶奶老羞成怒之下,丟進了竈膛。
陳父還在唏噓感慨當年的不易。
那時候,市裡頭的外國語學校到各個公社尋找好苗子培養。他們公社推舉了他去參加考試,他這纔算是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許爸突然插嘴道:“你是哪一年?我大概是1969年的時候也參加過。”
陳父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這還真是,我也是1969年去考試的,上小學三年級。我們老師喊我去的時候,我還在家裡頭削竹子做喇叭呢。”
許爸也笑了,點點頭道:“我也是,隊裡頭分魚,我正在抓鬮呢。不過考試的老師說我地方口音重,把我給刷下來了。”
陳父給許爸杯子裡續了水,沒接這個話茬。他當年也是要被刷下來的。他們那個公社橫跨了兩個省,他家恰好就在隔壁省。上頭就以他不是本省人爲理由,要把他刷下去。
陳父的寡母,將家裡所有的糧食布料以及任何能夠算得上有點兒價值的東西統統包包紮紮起來,一路送禮。包括她在外面換東西,人家看她可憐,特意給她兒子的一把奶糖,也全部拿去堵公社幹部家孩子的嘴了。
幹部還是不鬆口。陳衛東的母親拿着把柴刀堵到了人家家裡,你放不放我兒子去上學,不放我今天就交代在你家裡頭。
愣是憑着這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她將唯一的孩子拱到了城裡去上學。
陳衛東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卻在那個“我窮我光榮”的年代有自己樸素的生活觀。要真是窮的光榮,爲啥那些村幹部公社幹部家裡頭都過的比一般老百姓要好啊。人餓了就要吃飯,人冷了就得穿衣。國家肯培養她兒子,她死也不會讓人擋了她兒子的路。
家裡最後的一點兒糧食全部被母親做成了兒子離家前的最後一頓飯。陳衛東去上學了。母親卻在生產隊下田幹活時餓暈了過去。
要不是同隊的婦女過來倒水喝看到了,她人恐怕就這麼倒下去了。
這事,母親始終瞞着陳衛東。陳衛東直到半個月後實在想家,趁着學校放假走了上百里路回家看母親,鄰居說漏了嘴,他才知道。
他在學校是包吃包住的,一天三頓,有幹有稀。他的母親卻在家裡餓的挖草根果腹。
陳衛東自此以後每逢週末必回家。他每天藏下一個半饅頭,偷偷炕幹了做成饅頭片,然後禮拜六晚上上完晚自習,開始離校,一路走回家。回到家,他只有不到半個小時的工夫跟母親簡單說說話,然後再度走回學校。
他跟母親說,他是從學校吃過早飯,搭學校的車到公社,然後才走回家的。下午忙不迭的走,也是要就學校的車,人家到公社是辦事呢,他搭順風車的,不能讓人老等。
學校裡什麼都好,每天飯菜都是滿滿當當。他愛吃大米飯,不喜歡饅頭,只好曬成幹帶回來給母親。母親連忙教育他要艱苦樸素,不要學資本主義,貪圖享樂。
那時候沒有雙休,一個禮拜就放一天假。陳衛東這麼不休不眠,又省吃儉用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裡吃得消。
他們班的生活小組長方敏,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很快發現了他的不對頭。這人思想腐蝕,竟然嫌棄社會主義的白饅頭。她組織了一幫同學教育幫助陳衛東。結果她還沒慷慨激昂完,陳衛東就從椅子上滑下去,暈倒了。
方敏嚇壞了,她就是想幫助無產階級的同志啊,她沒想把人給□□倒啊。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了生活老師。見多識廣的老師一杯糖開水灌下肚,陳衛東又悠悠轉醒。
這時候,參與的同學早腳底抹油,溜了。光剩下一個臉上淚痕還沒幹的方敏。
後來,幫着陳衛東曬饅頭片的人,多了一個齊耳短髮的小姑娘,方敏。後來,送饅頭片下鄉的人成了方敏父親的警衛員。
當時全國一片混亂,軍隊開始逐步接管地方事務。方敏的父親是軍區幹部,他的警衛員每個禮拜都要去各個公社送各項指示。
警衛員跟領導家屬都熟悉,方敏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警衛員就一口應下了。他巴不得領導家的千金能給他多找點兒事呢。
陳衛東的母親開始懷疑兒子是省下自己口糧給她吃的時候,送饅頭片的人就成了部隊裡頭的人。她每個禮拜天都收拾的整整齊齊地去公社,等兒子託人帶回來的東西跟信件。
信是兒子跟他的同學寫的,先問她好,然後交代了這一個禮拜都幹了什麼,保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遵循偉大領袖的指示;最後讓她注意身體,兒子在學校一切都好。
所有人都說,她家衛東有大出息,肯定是被大領導看上了,要好好培養。沒看到國家連她也一併養起來了嚒。
因爲寡居,家裡少了個頂樑柱而明裡暗裡受了不少欺負的母親,一下子成了人人羨慕的對象。
那個年代的人,也會嫉妒,但對於國家充滿了敬畏。被國家培養的陳衛東跟他的母親,就只能看着羨慕兩句,一點兒小動作也不敢搞了。
嘖嘖,也不看看,人家是扛着槍的部隊的人親自送吃送穿。哪裡是他們這羣泥腿子惹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