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就京師中樞來說,哪個高官是丁某人的門徒?幾乎諸部院閣從閣臣到侍郎、郎中、主事都會給出一個相同的答案,不是楊善,不是許彬,而是徐珵。這個絕對沒有任何疑問的事情,沒有丁一,就沒有今天的徐珵。
如果不是當初去丁如玉的軍中洗了怯戰的污點,徐珵壓根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
所以徐珵一點也不諱忌他是丁某人門徒,他就算做到廣西布政使,見着丁一也是納頭就拜,口稱“門下沐恩小的徐某”。所以朝廷大佬都很有默契,包括于謙在內,誰也不樂意看着徐珵在中樞爲丁一張目。
於廣西布政使的任上召回京師之後,掛了一個左都御史,就被踢去宣大那頭當巡撫了。
此時丁一就這麼公然舉薦徐珵,便讓陳循爲首的閣臣,和于謙、李賢這邊,都感覺到了威脅。這是一定要爭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好,是聯合丁一來打壓另一方,還是聯合另一方來打壓丁一,因爲一旦出現三方僵持不下的局面,大家都知道英宗對丁一的信重。
所謂聯合,就是要讓步,就是寧可放棄自己推薦的人選,也不能讓丁一推薦的徐珵上位。
於是乾清宮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真的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的地位。
誰也不願意,自己無意的咳嗽或是大聲的吸氣,引起什麼誤會來。
“年大有,朕記得他。”英宗率先打破了沉默。于謙倒是喜怒不形於色,李賢就有明顯臉上一鬆,陳循等人咬了咬牙。覺得年富當戶部尚書,怎麼也比丁某人的走狗徐珵來上位強一百倍。
於是就以陳循爲首,向英宗長揖道:“吾皇聖明!”于謙自然也不會反對本就是他屬意的人選,當然也跟着附議。
但他們剛頌完聖,就聽着英宗又接着道:“徐元玉,朕也是記得他的,雖有些迂。不太通時事,當年居然因天象之故就提議南渡,可笑得要緊。那當口怎麼可南渡?便是天意如此,也要逆天改命纔是!不過後來在如玉軍中,也是敢戰,倒不怕死。治河也有章程。去廣西治理了幾年,也頗有些政績。這樣,王抑庵免了常朝,便召徐元玉還京,與王九皋同掌部事吧。”
于謙和陳循還沒反應過來,丁一已笑道:“吾皇聖明。”
什麼叫朋友?這就叫朋友。根本不必要事前去溝通,連一個眼神也不需要。
丁一併不一定需要徐珵在中樞爲自己張目,他知道的是。英宗對團營改編的那些新軍,放心不下。所以他就向陳循開火,逼得對方不得不拋出沈固出來當替罪羊,然後中止了于謙一路強調的要調動大明第二師的事情。
英宗之所以把徐珵放在吏部,而不是讓他去當戶部尚書,是因爲他比丁一更瞭解年富。
之所以會舉年富,是這人有能力,是能任事的角色。年富在河南時,也正是于謙任巡撫的時節,饑荒年,二十萬饑民公然剽掠,于謙委任年富去辦,兩個字”皆定“。
但對於英宗來說,他看重的是年富在河南時,對付起地方豪強是不留情的,“諸豪家愈側目,相與摭富罪”。這一點,至少和丁一推行官紳一體納糧、出役的態度,是頗有點接近的,並且嚴格地說,年富和朝廷大佬不是穿一條褲子的。他不是正經的進士出身,是副榜,也就是三甲以外的,最開始是派去當德平訓導。
所以英宗沒有在年富和徐珵之間作一個選擇,而是把很有可能認同丁一方略的年富放到了戶部,而把丁一門下走狗放在吏部。這基本上就是丁某人的利益最大化了。
于謙沉吟了片刻,終於開口道:“如晉所薦……”他是要說丁一應該是充當一個顧問的角色,沒有薦人的資格,但望了陳循一眼,于謙接下去的話卻就是,“……老夫附議,吾皇聖明。”
他不想跟英宗鬧得太僵,英宗準了年富,準了王翺,要在吏部放一個徐珵,硬生不妥協的話,那麼最後可能英宗就會乾脆支持陳循那些閣臣。于謙面對英宗之時,是不可能和麪對景帝一樣,把握全部相權的。
而且,與其便宜陳循,于謙想來想去,還不如便宜丁一算了!
出了乾清宮的時候,陳循頗有點酸溜溜地對丁一說道:“請如晉來救場,誰料得,倒是如晉射中了風流眼!”風流眼,就是這年代的球門的意思。
丁一笑了笑,只是擡手一拱,沒有多說什麼。
其實陳循是說得沒錯,如果換成平時,在奉天殿上議事,不論于謙還是陳循,都不會讓丁一把徐珵這門徒塞入中樞的,但這回在乾清宮裡,諸方博弈,卻真的就讓丁一得了最大的便宜。
“先生,弟子略有所得,想於上奏之前,請先生大斧。”丁一在這一天夜裡就去訪了于謙,並沒有提起下午在乾清宮裡的事務,而是直接將一份奏摺遞到了于謙案前。
風流眼,丁某人可不止想射一次。
于謙戴起丁一送他的眼鏡,拿起奏摺看了起來,卻覺屋裡光明暴增,擡頭就看着隨丁一而來的曹吉祥,招呼着警衛,點起了六根兒臂粗的大燭,于謙望了丁某人一眼,卻是板着臉道:“汝行事總如此奢侈!”
“國事艱難,難道先生想要棄百姓不顧,頤養天年?”丁一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不搭調的話來。
于謙愣了一下還沒回答,就聽丁一又開口道:“不然的話,先生當爲國珍重,累壞了眼力,卻是得不償失的。”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于謙難得點了點頭終於沒有去訓斥丁一。
更重要的是,丁一這份奏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一份請讓諸王就藩的奏摺,就是讓那些被當豬養的藩王、郡王,去他們的封地,自行治理的,而不是當豬一般圈禁。只不過,就藩之所在,卻就不在華夏了,而是在美洲、非洲、澳洲等處,例如景帝,就安到北美上邊的,現代的加拿大去。
“汝想好了?”于謙並沒有就這奏章發表什麼評論,而是這麼向丁一問道。
丁一點了點頭道:“堂堂之陣,正正之師。”
“當以奇合纔是。”于謙搖了搖頭,指着那奏摺上用指甲掐出的印子,對丁一說道,“類如此處,當地肥沃汝如何得知?汝去耕作過,收成過麼?民風如何,亦不應以帶甲精兵來評兵,若對手無寸鐵的華夏百姓,這些土著還會嚮往天朝麼?只怕是野蠻不馴纔對!郕王此去,是爲使諸蠻沐漢化,還是去享樂之類,亦是必須點明的,爾可明白?”
“學生謹受教。”
然後丁一就帶着奏摺離開了,他和于謙都沒有再深入探討下去,因爲沒有必要。
圈禁藩王宗室原來就是成祖得位之後,怕後人跟他一樣,以藩鎮奪位,而定下來的計策。
所以于謙才問丁一,是不是想好了?這摺子遞上去,就算英宗有多麼信任丁一,只怕也是有着許大風險的。而丁一爲什麼要遞這摺子?他當然不是閒得蛋痛,于謙是十分明白的,那就是太后和宗人府,一直沒有放棄的那件事,要封丁一爲郡王。
如果諸王出海就藩,那麼丁一就算被王,自然也就不可能將丁某人圈禁。
若是不能將丁某人圈禁,太后和宗人府得多無聊,纔去醞釀丁一封王的事?
所以丁一說堂堂之陣、正正之師就是這樣,不用搞什麼陰謀詭計,去和孫太后這位宮鬥高手,在她熟悉並且無敵的領域裡戰鬥。直接用這份摺子,就讓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成爲無用功。
而於謙所提醒丁一的,就是要說明美洲、非洲是如何的困苦難耐,土著是如何兇殘。
丁一開始是想盡可能描述美洲地理環境如何優越,他是把諸藩王當成潛在客戶,將自己當成賣房子的地產商了。他擔心說得太艱難,那些藩王就不敢去出海了。
但于謙卻是提醒他這份奏摺是給英宗看的。
如果丁一真的要推行此事,就得讓英宗明白,出海的藩王宗室是去受罪而不是去享受。
比如景帝這種英宗恨得牙癢癢的角色,要是讓英宗覺得美洲物產如何富足,那他怎麼會讓景帝去享受?只有描述得殘酷些,英宗纔會很高興地點頭,教景帝去生不如死地受罪啊。
而其他諸藩宗室願不願去,那不是丁一需要考慮的事。
只要英宗點頭同意這份摺子,就足夠了,就算太后和宗人府策劃成事,也不可能把丁一圈禁。所以這就是于謙所說的以奇合。宦海沉浮幾十年的於大司馬,考慮起這些官場的事,那是要比丁一成熟得多了。
海外,向來是不在於謙的重視之中,所以丁一找他指點,他毫不在意。
得了于謙指點的丁一,回到府裡卻就見着劉吉愁眉苦臉在書房等着:“先生!那些江湖的殺胚,粗魯不文,弟子與他們分說許多,他們卻是打着哈欠,又有人在那喝酒,壓根是一句也聽不進去,最後推了幾個人出來,說什麼要見識一下弟子得了先生幾成真傳,要試一試成色,看看能不能擔得起那什麼勞什子的總盟主……”
劉吉又不是王越,這是標準的書生,下場去試成色?那不知得擡回來,還是一塊塊撿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