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纔過去沒多久,一支登萊水師的隊伍便開進了泉州。
一百多艘船,一萬人。
無論是船還是軍隊的數量都不多,但這卻給仍逗留在海澄縣的鄭芝龍極大壓力。
朝廷不是要招安嗎。
派登萊水師來算個什麼意思。
眼見和談有可能談崩的鄭芝龍一面命令鍾斌、李芝奇等重將領軍警戒,一面命鄭芝虎悄悄帶着鄭芝豹等親眷迅速離閩往臺灣。
這裡麪包括自己的幼子鄭成功。
做好了這些萬全準備之後,鄭芝龍這纔敢派人去福州將熊文燦重新請回來。
“大哥,朝廷這是什麼意思。”
熊文燦沒好氣的說道:“還能什麼意思,溫體仁和爲兄轉述了陛下的意思,你的條件太苛刻,朝廷不能答應。”
“所以,皇帝這是要跟我鄭芝龍打一場了?“鄭芝龍的海賊悍氣冒了出來:“孃的,打就打,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打仗。”
見到鄭芝龍這幅德性,熊文燦更是生氣,呵斥一句。
“你就不能穩當點,等我把話說完。”
“大哥您說。”
熊文燦穩下了鄭芝龍,替後者倒上茶水:“仗,陛下肯定是不想打,眼下朝廷重心在遼東不是在東南,但你的條件陛下肯定也是不能答應,我大明開國至今二百多年,就沒有出過一個不聽中央號令的割據軍閥。
如果你開了這個壞頭,那麼將來若是袁崇煥打敗了皇太極光復瀋陽,那麼遼東是不是也該給袁崇煥做其家族的自留地?
陝甘的楊鶴平了高逆流孽,要不要割據?
雖然這些年臺灣的的確確已經不在朝廷的管轄之下,但自洪武朝設立澎湖巡檢司的時候開始,臺灣就是我大明的國土,和遼東一樣,只是暫時脫離了中央,淪陷於賊手而已。
光復故土之後,這些地方還是我大明的疆域,不可能因爲你替朝廷趕走了盤亙臺灣的荷蘭人就讓給你,這說不通。
一官啊,陛下肯定是不想同你在這個時候撕破臉,無論他把話說的多麼絕對,這都是談判中用到的慣用伎倆,施壓而已,你現在一亂,那就失了分寸。
所以你也好好想想,該怎麼退上一步,和朝廷達成默契。”
鄭芝龍沉默下來,許久之後依舊有些憤憤不平:“我還能怎麼退,收復臺灣趕走荷蘭人,卻要讓我拱手再將臺灣還給朝廷,那這仗豈不是白打了,那我的人豈不是白死了?”
“你看看,這就是你市儈的地方。”熊文燦很是不滿,開口批評:“你把打仗、把下面的人死活生命拿到談判桌上當條件,這就已經不是想要好好和談的態度了。
從當年於少保匡扶社稷開始,我大明朝出了多少忠臣良將,哪一個不是爲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犧牲巨大。
遠的不說,戚繼光、俞大猷一生勞苦奔波,俞大猷更是以七旬高齡仍在平叛戡亂,他們哪一個像你這般伸手問朝廷要過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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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秦良玉,一介女流,南征北戰兄弟兒子,宗親族人全爲國死節,連個撫卹都沒有,人秦良玉有說像你一樣問朝廷開口要一個省、一個府了嗎?
到如今,不也是最近纔給了一個太子太保、三省督師的銜嗎,連個世爵都沒有。
你現在把爲國家打仗的事擺到談判桌上,用你自己的勞苦功高來要挾朝廷必須給你等同的條件,這一點皇帝絕對不會答應,因爲他一旦答應,那九邊爲國死戰的將校士卒都會炸鍋。
你和我說說,一條命怎麼算,算多少錢合適?
寧錦的士兵死了一批換一批,從萬曆年李成樑那時候開始就開始時常拖欠遼餉,到現在都快六十年了,能不譁變完全就是因爲從將軍到士兵,上上下下的心中都還有那麼點家國情懷牽絆着沒去投建奴當漢奸,覺得爲國而戰那是應該的事情。
你說現在鬧出你這麼一檔子事出來,遼東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大頭兵、泥腿子出身的百戶、總旗該怎麼辦。
皇帝也怕他們伸手問朝廷要打仗的酬勞,怕他們一個個也惦記着列土封疆啊。”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朱由檢最擅長的就是利用人性來奪權,又怎麼可能不在這一點上防微杜漸。
所以,他寧願跟鄭芝龍打到頭破血流,也絕不會答應鄭芝龍割據臺灣的條件。
朱由檢必須要給邊疆作戰的士兵們一個交代!
給天下爲國家死難的軍人們一個交代!
這個交代,就是一碗水端平。
僅此而已。
見鄭芝龍沉默下來,熊文燦便嘆出一口氣,繼續規勸道。
“朝廷現在的條件是,可以先封你爲福建副總兵,兼領澎湖水師提督,然後等你趕走了荷蘭人,朝廷論功行賞,會加你臺灣知府一職,封伯封侯也是指日可待,但這些都是以論功行賞的名義給的你。
如此,你便是天下將士的標杆,可以激勵軍心,讓天下兒郎以你爲榜樣,從此奮勇作戰,爲國效力。
壞事也就變成了好事。”
鄭芝龍聽的極其動容:“看來倒是弟弟小看了北京的那位皇帝,心思竟然如此之深,考慮的竟然如此周全。”
“你最好莫要小覷陛下。”熊文燦提醒道:“現在咱們頭上的這位可是個雄主,不敢說能比太祖爺,但在我看來,怕是已經能和成祖爺相媲美了,或許軍功韜略尚猶未及,但在這心機謀劃上,勝上一籌。”
“言過其實了吧。”
鄭芝龍不敢相信:“皇帝纔多大。”
“莫以年紀論英雄。”
熊文燦擺手,不再糾纏於這個話題:“總之朝廷的話、陛下的想法我都給你帶到了,怎麼選還是你自己拿主意,但是一官,你要好好考慮,好好想想爲兄的話。
如今東南沿海的局勢,你的實力的確要佔據上風,要不然朝廷也不會主動拉下身份招安於你。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我大明朝一個富有四海的國家。
而今中央只是式微還沒有垮臺,等到陛下真個撥亂反正、重整河山的那一天,我大明朝依舊國勢盛隆、如日中天。
到那個時候,你今日之錯誤抉擇,便是侮辱社稷瑞靄、輕蔑朝廷尊崇,晚景未必能好。”
鄭芝龍沉默下來,許久之後幽幽一嘆。
“大哥所言,字字振聾發聵,可如今一官我錯已犯下,即便有心歸返,又豈能不怕他日皇帝再翻舊賬。 ”
見到鄭芝龍軟了態度,熊文燦頓時鬆出一口氣來,連忙打起包票。
“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陛下乃是雄主,既爲雄主,自知利弊權衡之術,一官但管實心戮力,陛下自不會追究今日之事。”
鄭芝龍於是起身,作揖一禮。
“如此,都聽大哥的。”
“好,甚好!”
熊文燦頓時大喜,起身扶住鄭芝龍,同時作保道:“一官且安心靜候佳音,十日之內爲兄保證登萊水師離開泉州,同時將俞諮皋的人頭給你送過來。”
“多謝。”
談判達成,兩人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終可以放鬆許多。
晚上的時候鄭芝龍設宴款待熊文燦,兄弟兩人開懷暢飲,喝到酩酊大醉。
此後短短數日光景,熊文燦便兌現了自己對鄭芝龍的承諾,將俞諮皋的人頭送到了鄭芝龍面前。
不多日,登萊水師離開泉州,北歸登萊。
正如熊文燦分析的那般,登萊水師南下,並非是真爲了和鄭芝龍部火拼,但登萊水師又必須要來一趟。
這是一種態度。
是外交談判中常用到的一種伎倆。
後世管這種操作叫做秀肌肉、軍事訛詐。
要是真的下定決心打仗,誰會這般提前給你打聲招呼?
登萊水師早就不宣而戰,偷偷摸摸直撲臺灣去偷襲鄭芝龍老巢了。
那纔是真的打仗。
這種只能叫外交手段。
鄭芝龍商人出身,又常年和海盜打交道,這裡面的事他可不如熊文燦看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