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箭一落地,地上的枯草立刻燃燒了起來,片刻之間,秦軍的戰陣就火光四起。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烈火如蛇一般竄到了秦軍將士的身上,很快點燃了他們身上的皮甲、戰袍。秦軍再強悍,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災難也是亂成一片,與到處都是的火光相比,空中傾下而下的箭雨反倒微不足道了。
身上着了火的秦軍慘叫着,扔掉武器,衝出戰陣,向不遠處的湛水衝去。湛水並不太深,秦軍將士直接撲到了水裡打着滾,撲滅了身上的火苗,這才長出一口氣。三萬多秦軍一擁到湛水之中,頓時將並不是很寬的湛水塞得滿滿的,後來的人眼看着擠不到河裡,腿快就往上游或下游跑,性子急的乾脆拔劍殺人。爲了搶到能打溼身體的水面,不少士卒開始自相殘殺,湛水迅速變得渾濁而又血腥。
大陣很快就如春冰一般的渙解了,李由呆呆的站在指揮車上,看着火光中哭叫的士卒,看着湛水邊自相殘殺的手下,呆若木雞,失魂落魄。
就這麼簡單,僅僅是一陣火箭,三萬多人的秦軍大陣就變成了一團散沙。
長箭利嘯,強弓營四千人排成三排,輪流射擊,不停的傾瀉着一陣接一陣的箭雨,混亂的秦軍紛紛中箭倒地,慘叫着在地上打着滾,直到被更多的箭射中要害。這種一邊倒的箭陣只花費了一刻的時間就宣告結束,看着屍橫遍野的秦軍陣地,強弓營校尉周勃有些索然無味,原本以爲是一場惡戰的,沒想到卻變成了這樣。他目測估計了一下秦軍的傷亡情況,揮手命令停止射擊,然後一路小跑趕到立於山巔的共尉面前。
“君侯,秦軍已經喪失戰力。”
“知道了。”共尉聞着逆風傳來的焦臭味,看着死裡逃生還在拼命撲打身上火苗的秦軍,面無表情,他擺了擺手:“強弓營監視,步卒壓上分割包圍,騎兵準備追擊逃竄之敵。降者免死,頑抗者……殺無赦。”
“喏!”周勃、周叔、周賁等人齊齊的應了一聲,各自散去。很快,強弓營下到山坡中部,持箭監視,騎兵們立足兩側,隨時準備衝鋒,步卒則快速的衝下山坡,直接衝到已經失去抵抗力的秦軍陣中,將倖存的秦軍分割開來。
共尉在親衛營的護衛下,快步走進了火光不絕的秦軍陣中,找到了倒在指揮車下的李由,李由中了兩箭,其中一箭穿胸而過,沁出的鮮血染紅了胸前的戰甲。在火箭攻擊下,他也沒有幸免,頭髮被火燎着了,枯黃一片,看起來十分狼狽。李昶手持血淋淋的長劍,擋在李由面前怒目而視,緊張的看着圍過來的楚軍。
李由手裡緊緊的握着那張帛書,眼睛在桓齮的臉上掃了一下,怔怔的落在共尉的臉上,打量了片刻,喟然嘆惜:“好年輕的共君侯。”
共尉淡淡一笑,瞟着李昶,再看看他手裡的長劍,皺着眉頭:“你想殺我嗎?”
“爲何不想?”李昶怒喝一聲,向李由再靠了一步。
“豎子,敢對我家君侯無禮。”話音未落,虞子期身形一展,如同鬼魅一般從共尉身後掠到了李昶面前,左手在李昶面前一晃,李昶下意識的舉劍去撩,胸口已經中了虞子期一掌。這一掌快如閃電,又重如大錘,一掌將李昶擊得倒飛而起,越過李由的頭頂三步,撲通一聲重重的摔在地上,摔得他頭昏眼花,七葷八素,長劍也不知道扔哪去了。他坐起身來,搖了搖頭暈乎乎的腦袋,看着又回到了共尉身後的虞子期,駭然心驚。
“好身手。”李由讚了一聲,扶着傾覆的戰車站了起來,擡手擋住了撿起長劍又要衝上來的李昶,衝着共尉晃了晃手中的帛書:“敢問君侯,這封帛書是什麼時候收到的?”
共尉波瀾不驚,淡淡的說:“一個時辰剛剛送到。”
李由咧嘴一笑:“兩天時間,使者尚未到達,君侯已經收到了消息。當真是神鬼莫測,君侯用間的本事,的確高明。”
“好說,都是國尉大人創見良多。”
李由苦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共尉說的國尉大人就是尉繚,他當初幫助秦王贏政平定天下,其中多有用間和刺客之力。後來他把這些心得全寫進了《尉繚子》一書,他李由也是讀過的。沒想到,這些幫助秦王平定天下的本事,現在卻被敵人用來傾覆天下。
李由咳嗽了幾聲,一股股的血沫從嘴角噴出來,他彎下腰,擡起袖子擦着嘴角的血沫,然後撿起落在地上的青銅冑,緩緩的戴在頭上,又細心的繫好了頸帶,平靜的看着共尉:“敗軍之將李由,請君侯賜一死。”
共尉皺起了眉頭,沒有吭聲。桓齮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扶李由,卻被李由犀利的眼神給制止了。“老將軍,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李由一百三十一口皆在咸陽,不敢苟活。”
“你死了,家人就能活命?”桓齮勃然大怒。
“多說無益,李由命在旦夕,又何必做此兒女之態。”李由低下頭看着胸口的箭羽,悽然一笑,默然半晌,又回過頭看着李昶:“這是我族中的一個子弟,如果君侯能看在鄉黨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李由感激不盡。”
共尉看着死意已決的李由,半晌無語。李由跟他打了幾仗,雖然最後都失敗了,可是作爲一個剛剛領兵作戰的人,他的表現已經得到了桓齮等老將的讚許,如果他能投到自己的帳下,不僅又多一個大將,還能在很大程度上擊垮秦軍的意志,對收服這些降卒很有幫助,沒想到這小子卻是一根筋,明明是個楚人,卻非要爲秦帝國殉葬。共尉忽然對李由有一種厭惡感,他揮了揮手:“那你自便吧。”說完,轉身就走。
李由從共尉眼中看出了鄙夷,他怔了一下,轉過頭對淚流滿面的李昶說:“聽……我的話,不要回咸陽。”
李昶跪倒在地,抱着李由的腿痛哭失聲,連連點頭:“伯父……”
李由輕輕的嘆了一聲:“始皇帝,我李家,算對得起你了。”說完,他緊緊的握着箭羽用力一拔,帶着倒鉤的長箭被他猛的拔了出來,箭頭上帶着血淋淋的一塊肉,鮮血從他的傷口處噴灑而出,淋了李昶一頭一臉。李昶被熱騰騰的鮮血一激,頓時大驚,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的想去捂李由胸口的傷口,卻哪裡捂得住,兩隻手鮮血淋漓,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李由倚着戰車緩緩的倒了下去。
李由的雙眼,瞪着漆黑的天空,看不到一點亮光。
李昶抱着李由的屍體,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共尉在山坡上負手而立,看着收攏戰俘的將士們穿梭來往,押着一隊隊焦頭爛額、狼猾不堪的秦軍俘虜從面前經過。桓齮站在他的身邊,沉默不語。他的眼神一直瞟着遠處痛哭得已經沒了聲音的李昶懷中的李由,既有些惋惜,又有些慚愧。
共尉看到了桓齮的神色,不希望他再沉浸在這種負面的情緒中,便開口問道:“老將軍,接下來當如何處理?”
“呃……”桓齮吃了一驚,從沉思中回過味來,他看着煙薰火燎的戰場,猶豫着說:“這裡這麼多屍體要處理,恐怕要花一點時間呢。”
共尉眉梢顫了一下,轉過頭看向桓齮:“老將軍,李由爲什麼敗了?”
“是君侯用兵如神,從善如流。”桓齮搞不清共尉是什麼意思,只好說了兩句空話。話倒也說得不錯,共尉這次在離陽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伏擊李由,就是諸將議事的結果,而用火攻,也是周叔的建議。但是共尉這個時候問他這句話,顯然不是想聽兩句諛詞,桓齮話一出口,老臉就有些發燙。好在對面的戰場上還有不少火在燒,倒也不會讓人看出破綻。
“李由敗在這裡。”共尉指了指自己的心窩:“我們的計策雖然不錯,可是也不是天衣無縫,如果他能平心靜氣的應對,我們未必能得手。李由是心亂了,他被咸陽的事情搞得方寸大亂,從他決定冒險偷襲葉縣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一個兵家的冷靜。”
桓齮默默的點了點頭,共尉說的正是最關鍵的問題,以他對李由的瞭解,天乾物燥的冬天,行走在這枯草叢生的山谷之中,防備火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由居然沒有考慮到這些,只能說他已經亂了方寸,失去了應有的洞察力,臨場反應也遲鈍了不少,這纔給共尉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把火就輕易的舉得了大勝。
“就算他這次不敗,只要咸陽一如既往的亂,他遲早還會一敗塗地。我們不打敗他,趙高、胡亥也會幫我們打敗他。”共尉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譏笑:“李由如此,章邯也是如此。或許,我們如果能夠戰勝的話,應該把首功記在趙高和胡亥的頭上,雖然他們未必願意領功。”
桓齮長嘆一聲,有胡亥這個麻木皇帝,有趙高這樣的佞臣,大秦帝國焉能不敗?
“君侯,那現在如何處理?”桓齮反問道。
“請老將軍帶人收攏俘虜,然後再沿途將那些掉隊的秦軍歸攏起來,一併帶到南陽去。”共尉胸有成竹,輕鬆的揮了揮手:“我準備反其道而行之,沿着李由的來路,一路趕到郟縣去,抄了章平的後路。”
“章平可有七萬人馬。”桓齮大吃一驚,連忙勸阻:“再者這段路太遠,又不太好走,君侯這麼趕過去,豈不是和李由一樣?”
共尉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和他一樣。”桓齮還沒有搞明白是怎麼回事,田倫笑嘻嘻的走了過來,一晃手中的包袱:“君侯,我找到李由的兵符了。”
“君侯是要冒充李由的人馬,偷襲章平嗎?”桓齮恍然大悟。
“哈哈哈……”共尉仰面大笑。
冒充李由的人馬偷襲章平,說難不難,說不難也不是手到擒來,關鍵就在於那些會見到章平的傳令兵,這些人必須是真正的老秦人,否則就會被章平看出破綻。好在共尉在南陽這麼久,雖然限於軍令嚴苛,秦軍心甘情願投降的並不多,但是找幾個冒充斥候的還不行問題。桓齮的親衛裡這些人就有不少,一聽說共尉要冒充李由,桓齮立刻把這些人交給陳恢帶領,讓他和共尉一起去。自己帶着人一路隨行,收攏掉隊的秦軍散卒。
有桓齮這樣的秦軍老將和陳恢這樣的公文行家幫忙,炮製出來的公文豈直天衣無縫,共尉看了,大呼滿意,隨即找信得過的人送往章平的大營。
章平正坐在帳中飲酒,李由帶着五萬人馬出營五六天了,傳回來的消息說他進軍順利,一路輕取昆陽、葉縣,楚軍毫無發覺,章平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李由提議分兵繞道偷襲的時候,他是不同意的,就是怕李由一旦被楚軍發覺,偷襲變成強攻,很難取勝,可是李由冒險成功了,他又覺得十分失落。李由成功了,就意味着他的失敗。
“大人。”司馬李皓匆匆的走了進來,見章平正在喝悶酒,連忙停住了腳步。
“什麼事?”章平斜着半醉的眼睛看着李皓。
“咸陽的使者來了。”李皓拱手,壓低了聲音說。
章平噌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手忙腳亂的,差點將案几撞翻,他神色緊張,一步跨到李皓面前:“是什麼人?”
“不知道,聽聲音尖尖的,應該是宮裡的宦官。”李皓指了指外面,又安慰道:“不過大人放心,聽那口氣,應該不是來問大人的戰況的,好象是查李大人的。”
“李大人?”章平長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自從上次章邯關照他之後,他一聽到咸陽的人就心慌,總怕自家在陣前殺敵,咸陽那邊卻被人告了黑狀,一封詔書就將他檻車徵送到咸陽,直接扔到廷尉獄去。聽說是查李由的,章平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不解,李由的背後有李斯撐腰,怎麼會有人來查他,難道李斯也出事了?
狐疑的章平親自出帳相迎,將使者迎了進來。這個使者年約五旬,白白胖胖的,兩隻眼睛都胖得眯了起來,麪皮鬆喧得和女人一般,下巴上乾乾淨淨的,一根鬍子也沒有。一看到章平,他穩穩的站着,微微的擡起下巴,用鼻子看着章平,傲慢的哼了一聲。
章平很惱火,可是又不敢得罪這些傢伙,陪着笑上前行禮,然後客客氣氣的將使者迎到帳中。親衛早就收拾好了帳中的酒食,章平請使者入坐,又使了個眼色,李皓心領神會,將一包財物悄悄的放在了使者身後。
那個使者瞟了包袱一眼,終於露出一點笑容:“多謝章大人了。”
章平也笑了,只要他收禮,看來就不是自己的事。“貴使遠來辛苦,理當如此。敢問貴使,陛下安好否?”
使者皺起了眉頭,擡起肥乎乎的手撓了撓稀疏的眉毛,嘆了口氣說:“章大人,山東亂成這個樣子,陛下怎麼可能安好啊。陛下天天爲山東的事情焦慮,寢食不安,日見消瘦,我們這些侍奉的近臣看了,哪個不心疼啊。”
章平暗自撇嘴,臉上卻一副很慚愧的樣子:“都是臣等無能,不能爲陛下分憂,實在是愧對國家。”
使者又嘆了口氣:“章大人,你也不要太謙虛了。雖說你丟了泗水郡,按律當斬,可是陛下聽說你在令兄手下立功頗多,還親手斬獲了陳勝的首級,已經原諒你了。現在又轉戰潁川,勞苦功高,比起某些人來,已經是難得可貴了。”他瞟了一眼帳口,臉色越發的不好看:“這李大人好大的架子,我雖然是個賤臣,不能入他李大人的眼,可我畢竟是奉着陛下的旨意,趙大人的差使,他怎麼到現在也不出來?”
果然是來查李由的,章平心花怒放,臉上卻不能露出分毫,他連忙解釋道:“貴使有所不知,李大人帶着人馬繞道葉縣,偷襲宛城去了。怎麼,貴使是來見李大人的?”
使者一聽,眉毛顫了顫,卻又發作不得,只得恨聲說道:“可不是,他身爲三川守,看守着關中的門戶,卻縱容叛軍作亂,征剿不力,陛下實在不高興,所以讓我來看看他這個三川守究竟在幹什麼?怎麼,他去宛城了?”
“正是,李大人走了四五天了。”章平連連點頭:“李大人急於要平定南陽,所以甘願冒險,取道葉縣攻擊叛軍背後。”
他的話說得很有分寸,乍一看是爲李由開脫,實際上就暗示李由是在冒險。那個使者是在宮裡廝混多年的人,如何聽不出這點話外之音。他立刻明白了,尖聲笑道:“楚軍在魯山,他卻繞道去葉縣,豈不是捨近求遠嗎?怪不得有人說他這個三川守來路不正呢。趙大人說李丞相任人唯親,果然沒有冤枉他。”
章平一聽他說得這麼直白,立刻留了神,他摸着下巴暗忖,看樣子李斯就算不倒臺,也沒幾天舒服日子過了,這個時候如果再替李由開脫,只怕是惹火燒身,不如表明立場,以免引起這個閹貨的反感。他點了點頭,附和道:“貴使說得不錯,李大人這次確實做得有些不妥,長途奔襲,把數萬大軍推入險地,成功的機會實在不多。末將也曾極力勸阻,只是他不願聽我的,非要如此,我也只得了隨他去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爲國分憂嘛。”
“爲國分憂?”使者嘎嘎一笑,陰森森的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只怕他這麼不把我大秦子弟當回事,不是爲國分憂,而是爲獄中的李丞相分憂吧。”
“獄中?”章平大驚,他猜到李斯會落勢,卻沒想到他落得這麼嚴重,居然入獄了。
“當然。”使者得意的摸着下巴,貪婪的眼光在章平的帳內掃來掃去:“不光是他這個左丞相,還有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他們都下了獄。現在朝中作主的,可不正是我們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