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尉看着案上的宋義的人頭,頗爲得意,項羽殺了宋義,跟楚懷王的臉就算撕破了,再想把這個臉給糊上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兩人只能剩下一個,不管剩下誰,對他來說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就是那個得利的漁翁。
貴族?我呸!
“可惜了。”共尉惋惜的嘆了一聲,揮揮手:“帶回去吧,讓他有個全屍,不管怎麼說,他依然是我楚國的上將軍。多聰明的一個人啊,怎麼想起來裡通外國呢?”
酈食其強忍着笑,示意酈寄將人頭重新包起來,讓武涉過會兒再帶回去。酈寄是酈商的長子,剛到共尉身邊不久,做事有些不夠周到,他這個做伯父的當然要適時的指點指點。
“我家將軍已經按君侯要求的做了,如今萬事俱備,就等君侯共商國事,一起渡河擊秦。”武涉的臉上掛着親善的笑容,他特意沒有稱項羽爲上將軍,就是怕引起共尉的反感。他留神看着共尉的臉色,但是共尉臉色一直很平靜,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宋義死了,軍中諸將可有什麼不安?”共尉手持青銅酒爵,緩緩問道。
“沒有。”武涉乾淨利索的說道:“軍中諸將原本都是武信君的屬下,他們也早就對宋義不滿,如今我家將軍奉大王的詔殺了宋義,正合諸將心意,他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是嗎?”共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寧君他們幾位現在可好?”
武涉愣住了,笑容有些僵硬,不過他隨即笑了起來:“君侯與我家將軍是兄弟,我家將軍對他們就和自己的舊將一樣,如今他們幾位在我家將軍的屬下就跟在君侯的屬下一樣,和龍且、周殷幾位將軍相處得很好。”
“龍且?周殷?”共尉一愣,一時沒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他看了看酈寄,酈寄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共尉又把目光看向武涉,武涉的臉有些紅,聲音也有些幹。他悄悄的嚥了一口唾沫:“我家將軍爲了便於統兵作戰,將營中的兵力略作了些調整,龍且與朱雞石合作,周殷與餘樊君……”
武涉的話還沒說完,共尉就明白了,這哪是什麼合作,分明是項羽——不,項羽做不出這樣的事,肯定是范增那個死老頭想出來的主意——將原本屬於他的人馬給吞併了。他的臉立刻陰了下來,呼的一聲站起身來:“這麼說,這幾位的人馬現在都成了上將軍的了?”
武涉連忙陪着笑解釋道:“承君侯美意,既然奉我家將軍爲上將軍,那所有的人馬都歸他統轄,做些調整也無可厚非啊。君侯,你與我家將軍情同兄弟,不分彼此,他怎麼會吞併你的人馬呢?他這樣做,只是便於行動罷了。還請君侯不要介懷。”
“不要介懷?”共尉冷笑一聲:“那可是數萬人馬,不是幾千人,他說吞了就吞了,也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這算什麼兄弟?”
武涉尷尬的一笑:“君侯最近連戰連捷,人馬倍增,魯山一戰僅是秦軍降卒就有四萬餘衆,在東海做苦役的秦軍又有兩萬餘,君侯現在是財大氣粗,總兵力足在十萬以上,又怎麼會把這點人馬放在眼裡呢。我家將軍如果向君侯借人,以二位的交情,我想君侯一定不會拒絕吧。”
共尉十分詫異,魯山招降章平的四萬人這件事很大,項羽他們能夠知道他並不詫異,怎麼以前的事情他也知道?而且數字說得又這麼準?他的腦海裡閃過一絲疑惑,隨即渾身冰涼。
“豈有此理!”沒有任何先兆,共尉忽然暴怒,他站起身,劈手將手中的酒爵砸到武涉的身上,一腳將面前的案几踢飛,案上的物品四散飛出,然後一步就跨到不知所措的武涉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領,咬牙罵道:“豎子,你敢欺我嗎?我千里迢迢的趕來幫忙,你們卻將我的人馬一口吞下,當我是不知道黑白的憨貨,被你們賣了,還要幫你們數錢?”
“君侯——”武涉渾身是酒,一臉的冷汗,共尉突然之間的暴怒讓他驚愕莫名,滿肚子的說辭一下子全忘光了。看着共尉兇光四射的眼睛,他冷汗涔涔,平時的風度不翼而飛,他雙腿發軟,要不是共尉提着他的衣領,他只怕已經坐在地上。他緊緊的拉着共尉的大手,連聲解釋道:“君侯息怒,君侯息怒……”
“息怒,息你祖宗八代的怒。”共尉用力一推,將武涉扔在地上,轉身就走,大聲嚷道:“老子不陪你玩了,馬上回潁川!”
旁邊站着的酈商等人大驚,剛準備上前去勸,卻被酈食其用眼神制止住了。酈食其走到面色蒼白的武涉面前,冷笑了一聲:“你家將軍好黑的手段,連我家君侯的人馬他都敢吞?這麼有本事,還要我們幫什麼忙,讓他到鉅鹿去把章邯、王離的五十萬大軍一口吞了吧,以後他就無敵於天下了。”
武涉不顧屁股摔得生疼,連忙站起來拉住酈食其的袖子,低聲下氣的說道:“酈先生,酈先生,我家將軍不是這個意思,還請酈先生在君侯面前多多解釋……”
“解釋?怎麼解釋?”酈食其一甩袖子,不屑的瞟了武涉一眼:“這種事,不是你我解釋得清楚的,你要想活命,在我家君侯下令斬殺你之前立刻滾蛋吧。回去告訴你家項將軍,你們去你們的鉅鹿,我們回我們的潁川,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酈商、周賁等人也明白過來,一個個怒氣沖天,上來對着武涉推推攘攘的,灌嬰最惱火,抽冷子一腳踹在武涉的胸口,直將他踹出帳去,撲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灌嬰指着武涉破口大罵:“你家將軍真是丟人,世代貴族,就幹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這麼不講道義,對兄弟下黑手,他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我呸!讓他回去把脖子好好洗洗,我家君侯不說則罷,否則我虎豹騎一定第一個去斬殺了這個不要臉的僞君子。”
“不講道義,僞君子。”
衆將七口八舌的罵道,連推帶攘,根本不給武涉說話的機會。田錦江干脆招呼過兩個親衛將武涉提起來扔到營外去了。武涉灰頭灰臉的爬起來,無可奈何的看着緊閉的營門,顧不上擦去臉上的血和灰塵,跳上馬,飛奔而去。
“去,給我查一下,這兩天之內有哪個親衛單獨出過大營。”共尉一回到後帳,就陰着臉給虞子期下了命令。虞子期心裡明白,剛走了兩步,共尉又加了一句:“悄悄的,不要驚動任何人。”
“喏。”虞子期心領神會,拱手領命而去。
共尉心驚不已,坐在那裡半天沒有說話。呂嬃臉色也很不好,秦軍的事情共尉一直處理得很機密,降卒送往東海的事情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項羽居然知道了,只能說明共尉的身邊被人下了暗樁。一想到此,呂嬃就心驚肉跳,共尉對手下極親近,特別是這些貼身的親衛,那簡直就象是對家裡人一樣,如果這人是個刺客,那共尉豈不是一直走在死亡的邊緣?
“夫君,你說這會是誰安排的?”呂嬃問道。
“應該是范增,但是項羽可能也知道一點。”共尉眨着眼睛,平靜的說。
呂嬃點點頭,卻又有些責怪的說:“夫君,用間是兵家常事,你能在咸陽用間,范增、項羽在你身邊用間也是意料之中,怪只怪你平時太大意了,一點防備也沒有。”
共尉汗顏:“夫人責備得對。”
“知道就知道了。”呂嬃見共尉這樣,也不忍再說了,她安慰道:“他們就算知道了,也拿你沒什麼辦法,只是現在他吞了那些人馬,你準備怎麼辦?真的打算回潁川?”
“回潁川?”共尉似笑非笑的看了呂嬃一眼:“你當這是過家家?吃了點虧就回潁川?”
呂嬃也笑了:“那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算了?”
“他吞了我的人,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共尉撓着腮邊的胡茬說:“雖然寧君那些人遊移不定,忠心實在少得可憐,我並不是很在乎,但是如果開了這個先例,我豈不成了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要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行。”
“他們都這樣了,能給你什麼?”呂嬃有些不解的看着共尉:“這一仗打完,天知道他們還能不能活着,這個時候你當然是要什麼他就會答應什麼了,反正都是空口說白話。”
共尉看了呂嬃一眼,沒有說話,反而詭異的笑了,笑得呂嬃有些不知所措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重新擡起頭,臉上飛起兩朵緋雲:“夫君,你笑什麼?”
“我在想啊,這世事如棋,看得遠的人,總是要佔一些便宜的。”
“這還用說,高手過招,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呂嬃既同意共尉的看法,又有些不以爲然。
“嗯。”共尉咧嘴笑道:“所以有些東西,現在看起來不值錢,以後可就千金難買了,不趁着機會撈足了,免得以後想撈也撈不到。對了,少姁,我想到一個遊戲,馬上就讓人做出來教你玩,你肯定會入迷的。”
“遊戲?”呂嬃大惑不解,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玩遊戲?
……
范增獨自坐在營帳裡,微閉雙目,一聲不吭,呼吸均勻而深沉。鼻青眼腫的武涉從共尉大營趕回來了,當着他和項羽的面將共尉的反應一說,項羽的臉就變成了豬肝,看向他的目光都帶了些責備,一聲不吭的就走了。范增知道項羽在想什麼,做出這種事,項羽如果不覺得對不起共尉,那就不是項羽了。但是雖然有這個心理準備,范增對項羽的反應還是有些失望,他現在不僅僅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而是一個要在朝堂上爭鬥的權臣,這種性子如何能生存下去?
相比之下,倒是共尉的反應有些出乎范增的意料。
在范增的心裡,共尉一直是個陰險的人,在他爽朗的表面下隱藏着不爲人知的狡詐,並不是他的外表看起來那麼粗豪。如果他真是一個沒心機的人,他的手下怎麼會甘心受他的指揮?別人不說,他的岳父白公在朝堂上表現出來的沉穩和應變能力,再加上他的威望,就足以影響他的權威。白公既然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又這麼放心的將大權交到他的手裡,顯然對他有足夠的信心。以白公的閱歷,范增相信他不會看錯人。
換句話說,共尉一直在掩飾着他的內心。范增也因此覺得,共尉接近項羽,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舉動,並不是意氣相投那麼簡單。
但是最近范增有些猶豫了,共尉遠征南陽,給了懷王一個天賜良機,一舉顛覆了楚國的朝堂布局,不僅項家失勢了,就連共尉自己都栽進去了。這一切,不象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能出現的漏洞。魯山大捷,共尉沒有呆在潁川觀望,而是義無反顧的帶着人馬前來,范增覺得更是不解。他當然可以解釋成共尉生怕項羽戰敗,秦軍大勝之後將他堵在關中,關門打狗,所以不敢入關,可是他也沒有必要趕來參戰啊?他大可以先攻取敖倉,從側面吸引秦軍的注意力,坐觀項羽與秦軍血戰,然後再看情況而定。比起現在就率主力前來,這個決定才更符合共尉的利益,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范增一直覺得共尉不會真心的來幫項羽,他纔會相信自己和項羽打的那個賭一定會贏。
可是,共尉偏偏來了,出乎他的意料,他來了。
范增無法理解共尉的這個決定,他下意識的覺得,共尉要麼真和項羽一樣是個直腸子,要麼就是腦子壞了,身邊又沒有能幫他參謀的人。如果把共尉和項羽換一個位置,范增絕不會讓項羽做出這樣的決定。范增將共尉身邊的人細數了一遍,有點心計的白公和陸賈都在彭城,好象只有張良能有這個智力。但是張良是韓國人,他的脾氣范增清楚,恐怕不會毫無保留的爲共尉出謀劃策。
共尉因爲人馬的事情勃然大怒,叫嚷着要回潁川去,雖然看起來事情搞得複雜了,可是范增的心裡,相反卻輕鬆了一些。共尉如果真的就此打道回府,那麼他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呆貨,自已再也不用那麼提防他,以至於和項羽生了隔閡。
但是范增基於一直以來的小心,他並沒有了全部相信共尉,他擔心那是共尉在武涉面前做的戲,他要等一個更準確的消息。
他在共尉身邊有暗樁,共尉所做的事,他雖然不是全部清楚,但是瞭解個七七八八還是沒有問題的。他對共尉的提防,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他知道了共尉那些不爲人所知的事情。
比如他收納了那麼多秦軍俘虜。
收降秦軍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共尉把他們全藏起來了,那個暗樁花了很多功夫,纔打聽清楚那些秦軍俘虜是被送到東海去了,但在東海究竟幹什麼,暗樁也一直沒有打聽出來。即便如此,范增也已經足夠心驚了,再加上彭城事變之後韓信的突然失蹤,范增對這支秦軍俘虜組成的大軍一直不放心。兩萬秦軍,再加上韓信的一萬多人,這三萬人在東海乾什麼?象南陽的秦軍俘虜一樣去耕地?
“先生……”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悄悄的坐在范增的對面。
“怎麼這麼晚才收到消息?”范增睜開了眼睛,有些不快的說。
“共君侯的大營里正在收拾行裝,燕子抽不開身。”
“收拾行裝?共尉真準備回潁川?”范增詫然。
“看樣子是的,燕子說,軍中已經下令,明日即要起程。”
范增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乾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
那個人擡起頭,不解的看着范增,共尉要回潁川了,他怎麼還說好。可是一看到范增那犀利的目光,他馬上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太重了,連忙低下了頭。
“去吧。”范增眯起眼睛,瞪了那人一眼,面沉如水。
“喏。”那人身子一擡,卻又重新坐下了,“先生,有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子異將軍帶着四萬餘人出現在鉅野澤,離我軍不到百里。”
“什麼?”范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皺着眉頭追問了一聲。
“子異將軍帶着四萬餘人出現在鉅野澤,正向我軍靠攏,估計再晚些時候,斥候就能得到消息。”
“有這事?”范增身子一挺,似乎想要坐起來,可是隨即又坐回腳後跟上,臉色不變,只是一直很平穩的聲音有些發抖,項佗來得太及時了,這個時候多出四萬人馬,項羽的勝算就更大了,不僅是對秦軍而言,就是對共尉來說,有了項佗這四萬人,那項羽說話的底氣也要足上幾分。
“千真萬確。”那人見范增興奮,也覺得十分得意:“我曾經和他們的斥候接觸過。”
“知道了,去吧。”范增漫不經心的擺擺手,示意那人出去。那人起身,向後退了兩步,腳步輕如狸貓般的走了。范增一直坐在那裡,一抹笑容從眼角慢慢的盪漾開來。
“真是天助我也。”范增撫額輕笑,起身在帳內來回走了幾圈,仰起頭看着漆黑的帳頂,喃喃自語:“武信君,是你的英靈在冥冥之中幫阿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