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銀河,手可摘月,這裡靜謐的好似冰雪世界中一處溫暖的桃源。
樂遠行困頓兩日,早已疲憊不堪,此刻只有小徒弟在側,便顧不得形象,枕臂躺在溫泉池邊,另一隻手抄起酒壺,對着月亮,一口口小酌起來。
徐新恨則像呆了似的,愣愣守在他身邊,訥訥無言,僵硬成溫泉邊第二座塔。
等小丫頭腳步聲漸遠,樂遠行打着哈欠,也不肯直起身,揮揮手讓小徒弟矮下身子,將酒壺塞到他手裡,修長的手指搭上衣帶,慢吞吞的開始脫衣服。邊脫,還邊招呼道:“新恨,你怎麼不脫衣服?”
徐新恨見樂遠行衣衫半解,不知怎麼忽地往後退了半步,濃霧立刻擠進二人之間,模糊了視線,徐新恨這纔敢透過層層霧氣,重新將目光移回樂遠行身上。
迷霧如紗如幻,不知迷了誰的心。
樂遠行難得一見的懶散,他倚在溫泉池邊,頭靠着岸,仰天望月。黑髮鋪地,面色如玉,脖頸如竹般修長。目光迷離,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又重新拎起一壺酒,時不時灌上一口,那無意間滴落的酒滴便順着嘴角流入池中。
許是這一兩日勞累,又喝了酒,他眼皮逐漸沉重,拎着酒壺的手也失了力道,啪嗒一聲,酒壺從指間滑落,掉入池中,水花四溢。
徐新恨明明離得很遠,可他總覺得水花濺了一身,凡被水花沾到的地方,都柔柔的,麻麻的,讓他口乾舌燥,心火難遏。
忽然間,他扭頭就跑,身形極快,若不是樂遠行睡着了,恐怕也得目瞪口呆。
浴池外,冷風蕭蕭,一簾之隔判若天壤。寒風砭骨,徐新恨卻焦躁依舊,他攥着拳忍耐着,依舊守在門外。
樂遠行不知少年心思,早已做上了夢。
夢裡,許久不見的小天帝,又在和自己吵架。
樂遠行和蒼梧是天帝的左膀右臂,天庭政務皆是他們二人共同輔佐陛下處理,只不過蒼梧總是無條件的支持小天帝,幾乎到了不論對錯的地步。若不是蒼梧的年紀老到可以做陛下的爺爺,樂遠行幾乎要懷疑這兩人暗通曲款。
蒼梧和小天帝穿一條褲子,就意味着樂遠行是孤軍奮戰,他以二對一看似力不從心,但他心中除了天庭發展,天帝安危,旁的什麼也沒有,一個人若沒有私慾,那他便公正無私,會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持,所以每次對抗,反而是他贏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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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贏一次,師徒倆的關係便會冷淡幾分,小天帝總會用那雙寒星般的眸子盯着他,冷峻開口:“師父,你什麼時候能放手相信朕一次?”
樂遠行也肅然回道:“陛下,非臣不信,乃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
小天帝倏地站起身,冷冷道:“你就是不喜歡我!數萬年來,從沒對我笑過!”他怒極,許久不用的“我”字也冒了出來。
樂遠行聽了這話,面色如常,他道:“陛下,一位帝王,不必在乎他的臣子是否喜歡他,喜歡這種感情對於政務毫無幫助,你只需要臣民的尊敬和奉獻,便已經足夠。至於喜歡與否,那是錦上添花。”
小天帝拂袖而去,蒼梧瞪他一眼,急忙追了出去。
彼時,樂遠行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他覺得他盡了天帝之師的責任。天帝不同尋常人,心中應有大愛,懷着肩負天庭的責任,天天執着於臣子對自己喜歡與否,這簡直太沒出息。
現在樂遠行纔回過味來,小天帝沒爹沒孃,就一個師父還整日沒個好臉色,這換誰誰都不高興,都想證明自己,博取師父關注。
小天帝和他,就是他和琢離的翻版,奈何他醒悟的太遲,將小天帝培養的冰冷嚴肅,二人的關係如履薄冰,若這次重返天庭,他一定要想辦法彌補,對陛下生活業務雙關心。
睡夢沉沉,樂遠行耽於往事,眉頭緊鎖。那座鐵塔矗立在暗處,長了眼似的,緊緊盯着他。
寂靜被一陣爭吵打破,有兩道身影你追我趕來到近前。
原來是小丫頭滿臉焦急之色跟在傅明軒身後,一邊跑一邊道:“公子,你不能進去!”
傅明軒不耐道:“我和樂掌門是朋友,一起泡個澡怎麼了?”
小丫頭道:“掌門有令,今日除了問天派弟子,閒雜人等一概不準入內。”
傅明軒冷笑道:“我是掌門的弟弟,可不是閒雜人等。”
兩人吵吵嚷嚷驚醒了池子裡的樂遠行,他披起衣服,走了出來。
剛被池水泡過,一頭黑髮還溼着,逶迤地貼在後背,髮絲生出一顆顆水珠,飽滿圓潤,反射出瑩潤的月光,玻璃珠子般晶瑩剔透。
樂遠行靜默的站在那裡,宛如一冬裡的春色,格外動人心魄。
傅明軒看直了眼,忘了和小丫頭爭吵。
徐新恨在旁側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將身上大氅脫下蓋在樂遠行身上,將他捂了個結實。
傅明軒吞了口水,笑道:“樂掌門,快回去,快回去,彆着涼了。”
徐新恨淡淡問道:“你來幹什麼?”
傅明軒:“我算半個東道,自然要來看看客人是否滿意。”
徐新恨面無表情:“不勞掛懷,還請傅公子回去。”
傅明軒口乾舌燥,一開口都是虛火,他衝着樂遠行道:“天色正好,樂掌門可介意我也進去泡泡?”
徐新恨攔住他,目光沉沉,“介意,若你再不走,我就要動手了。”
小丫頭拉着傅明軒的袖子,急道:“公子,走吧,掌門若知道你來過,肯定要生氣。”
傅明軒道:“本公子和樂掌門都是男人,一起泡個溫泉而已,她有什麼好怪罪的?”又瞥了眼擋在面前的徐新恨,沒好氣道:“讓開!”
徐新恨不爲所動,站的筆直。
傅明軒不懷好意的看着徐新恨,調笑道:“怎麼,你害怕你師父被看了去?”
徐新恨沒有說話。樂遠行盯着小徒弟的背,神色有些複雜。
傅明軒氣急敗壞,想撥開徐新恨往前,徐新恨絲毫不讓,目光堅定。
二人就此僵持,劍拔弩張。
“新恨,咱們走,將池子讓給傅公子便是。”樂遠行將手搭在徐新恨肩上,淡淡吩咐。
徐新恨轉過頭,一雙鎮日無辜的眼睛裡,此刻全是怒火,“師父,這人三番五次找事,我要教訓他。”
傅明軒想起白天這小子剛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種屈辱還歷歷在目,現在居然又當着下人和樂遠行的面冒犯他,不由怒髮衝冠,仗着在自己地盤,嗤笑道:“教訓我?你睜眼看看,這可是長春派!”又用手指着樂遠行,吼道:“我就直說了,我就是想睡樂……”
話未說完,徐新恨的手已經緊緊鎖上傅明軒的脖頸,輕輕一收,傅明軒像只被架在火上的螞蚱,想掙扎,卻無力絕望。
“傅明軒,你想死。”徐新恨語氣低沉,從未有過的殘忍。
傅明軒蹬着腿,臉憋得通紅。小丫頭驚慌失措,跌跌撞撞去請掌門。
立在一旁的樂遠行沉吟不語,看着傅明軒雙眼漸漸失焦,才輕聲道:“新恨,放手。”
徐新恨一愣,靈臺驀然清明。他鬆開手,傅明軒軟泥一樣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樂遠行招招手,喚道:“新恨,咱們走。”
徐新恨滿臉暴虐之色瞬間消失,乖乖跟在樂遠行身側向外而去。
傅明軒爬起來,以撞倒邪魔的速度一溜小跑,將師徒二人遠遠甩在身後。
傅歲寒撥了挨着的五間屋子給樂遠行一行人居住,此刻,大家正襟危坐,齊聚在樂遠行房內。
見樂遠行進門,沈憶然第一個站起身,繞着他師父轉了兩圈,關心道:“聽說你們和傅公子起了衝突,師父沒受傷吧?”
好不容易酒醒的甘九遊,恢復了真我本色,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一起泡泡溫泉那不是很正常。有必要鬧這麼大嗎?師兄,我看你這掌門不怎麼沉得住氣啊。”
杜南秋淡淡道:“傅明軒那是去泡溫泉嗎,大半夜的,硬要往裡闖,顯然是去佔師父的便宜。”
傅如鬆站起身,面帶歉意,道:“傅明軒從小就招人煩,我姐已經讓他在祠堂跪着了。要是當時我在,一定一腳將他踹走。”
樂遠行看看徒兒們,心中十分感動,深感平時沒有白疼徒弟。
其實,一個男人非要陪他洗澡,雖然彆扭,但他不怎麼在意,畢竟不好這口,敏感度就低很多,加上徐新恨已經教訓過傅明軒,在他看來此事已經揭過,於是揮揮手道:“回去睡吧,折騰兩日,大家都累了。”
甘九遊第一個出了門,其餘的人都不肯走,杜南秋望着甘九遊背影,搖搖頭,低聲道:“真沒心肝。”
樂遠行見狀,無奈道:“徒兒們,爲師也沒少塊肉,真的不必擔心,快些回去休息。”
他三番五次催促,剩下的人終於回房休息,唯有徐新恨一步三回頭,最後還是站在房門前。
“你怎麼不走?”樂遠行哈欠連天。
徐新恨:“你睡,我就在這站會兒。”
樂遠行失笑,他堂堂上神,何須徒弟守護,再說色鬼而已,又不是邪魔,小徒弟居然如此嚴肅。
不過......這種被人在乎,被人保護的感覺……還挺好。
雪,不期而至,柔軟細密,隨風飄舞,落在徐新恨如瀑的黑髮上,落在他扇一樣的睫毛上,可他一動未動,彷彿院中一棵樹,挺拔堅韌。
樂遠行心一軟,將他拉進屋內,隨口吩咐道:“你睡小榻上。”
夜,沉靜,屋內是樂遠行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徐新恨蜷在小榻上,輾轉反側,他渴望靠近樂遠行,比從前渴望得到他的金丹更甚。
他知道,一切真的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