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 杜南秋面無人色,樂遠行權衡片刻,便決定往村外小廟而去。
小廟在一處山坳, 悽風冷夜, 門前長明燈飄搖, 泛着幽光。
走近一看, 雖然沒有人, 但乾淨整潔,地面連一片落葉也沒有,估計時常有人來打掃。
廟裡, 一尊石像全身灰暗,隱在夜色之中, 高不見頂。
和高大的石像一比, 樂遠行幾人矮小如芥子一般。
供臺上的香早已燃盡, 供果在月光的厚愛下鍍了一層既聖潔又詭秘的光。
供臺下擺着兩個蒲團,雖不嶄新, 但擺放的規規矩矩,整整齊齊,顯然是拜訪之人十分尊敬供着的神仙。
風一吹,窗棱呼呼作響。
冷風順着房屋縫隙穿入,忽有塊紅布飛舞。
樂遠行等人定睛一看, 才發現石像還披着一件火紅的披風。
沈憶然驚呼一聲, 躲在他師父身後。
樂遠行取下洞冥草, 往屋頂一揮, 洞冥草便像長了翅膀一般, 順着石像徐徐上升。
在洞冥草的光輝下,樂遠行三人看清了石像樣貌。
原來, 是一位衣袂飄飄的女神仙。
仙子風采韶秀,楚楚動人,但眉眼間卻大有悽苦之意,似是含着無限哀怨。
徐新恨靜靜看了一會,問道:“人人都想成仙,我還當成了仙便再沒有困苦。”
這話,讓樂遠行想起自己的過往,雖沒有生老病死之苦,顛沛流離之難,可論起痛心傷心,失望絕望,卻一點也不比凡人少。
可凡人一生不過□□十年,魂歸地府,飲了孟婆湯,便能將往事清零,重頭再來。而仙人呢,則會帶着所有痛苦的記憶,不死不休。
所以想當一個快活神仙,還是灑脫點好,免得從今後只念着困苦,看不見歡愉。
思及至此,樂遠行對天帝的背叛有了一兩分釋懷。
天馬行空間,徐新恨已經尋了兩塊乾淨的地方,脫下外袍,鋪在地上,喚樂遠行過去。
沈憶然見狀,背起杜南秋,立刻佔領樂遠行另一側的空地。
樂遠行知道二徒弟膽小,於是分給他一株洞冥草,讓他能在黑夜中有一點光亮。
有時候人對於黑夜的恐懼,就只需要這麼一點光亮便能驅散。
沈憶然捧着那株草,如獲至寶,喜不自禁,連懼意都少了許多,連連道:“這就是洞冥草。”
徐新恨冷冷道:“二師兄,君子不奪人所好,明早就得還回來。”
這可是他送給樂遠行的第一樣禮物,怎麼能落在旁人手上。
沈憶然一怔,不情不願的答應下來。
師兄弟二人說話間,樂遠行則盤腿坐在了杜南秋身側,準備再探一探他的傷勢。
靈力周遊一週,見大徒兒還是虛弱,樂遠行不禁有些憂心。
杜南秋雖然修爲不差,但到底還是凡人之軀,眼下受了傷,不但喝不上一碗熱粥,反而只能睡在小廟冰涼的地上,這對他的恢復百害無一利。
明日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找一點吃的,找一方牀榻。
徐新恨拍了拍沈憶然的肩膀,道:“你睡到大師兄那邊去。”
沈憶然不去,死死摳着窗戶。
徐新恨道:“夜裡涼,讓大師兄睡在最外面,你想凍死他?”
沈憶然聞言,趕緊搖頭,將杜南秋挪了過來,睡在他和師父之間。
沈憶然剛躺下,徐新恨也將鋪在地上的衣袍換了個位置,自己躺在了杜南秋身側。
沈憶然驚道:“師父他老人家睡在最外面難道就不冷?”
徐新恨無辜道:“我還小,比師傅身體弱。”
沈憶然:……我看你就是怕師父和別人挨着。
樂遠行心思在大徒弟身上,沒注意到徐新恨的小九九。
徐新恨見樂遠行神色不屬,目光一沉,掃了眼杜南秋,不知在想些什麼。
待樂遠行躺下身,徐新恨立馬說自己好冷,然後像狗皮膏藥一樣貼了過去。
黑夜中,沈憶然的呼嚕聲響起。
徐新恨淡淡耳語道:“師父,我頭疼,你幫我看看。”
樂遠行一緊張,趕緊仰起頭去探。
才一擡頭,徐新恨便封住了他的脣。
樂遠行大驚,旁邊還有兩個大活人,不遠處還佇立着一尊石像,徐新恨怎麼……怎麼如此……急不可耐。
還沒回過味,徐新恨已經放開了他。
黑夜中,少年的眼睛閃着光,似有一天繁星。
這雙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他便好像沐浴在一片銀河之中。
璀璨溫柔,美麗無雙。
樂遠行不由看愣了,方纔要指責的話煙消雲散。
此時,徐新恨悶悶道:“師父,看見你對別人好,我很難受。可我又知道,他們是你的徒弟,你只是盡師父的本分。”
樂遠行心頭一軟,頓覺徐新恨委屈又可憐,便溫柔的撫上他的背,輕輕拍着。
徐新恨藉機將樂遠行摟入懷中,一臉懂事溫柔的模樣,眼中卻有光一閃而逝。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
廟外便嘈雜異常,空氣沸揚,和昨天的安靜大相徑庭。
樂遠行打了個噴嚏,地板上睡了一夜,雖有徐新恨靈力護着,可還是受了涼。
徐新恨瞥了眼窗外,不滿地哼了聲。
窗外,動靜越來越大。
一人說:“這是族長設下的陣法,若是邪魔,應該困住了吧?”
又有人說:“不好說啊,萬一碰見個厲害的,能掙脫法陣也不一定。”
原來,石頭村家家閉戶,是因爲邪魔?
念頭剛起,門外傳來了一陣躁動。
這些人不約而同喊着:族長來了!
樂遠行想,既然大家都是要對付邪魔,那便不是敵人,還有的談。
於是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理了理粗布麻衣,泰然推開了門。
徐新恨緊緊跟在他身後,帶着淡而譏誚的笑意。
沈憶然縮在廟裡,守着杜南秋,不敢出門。
樂遠行師徒二人一出門,外面登時安靜下來。
樂遠行粗布麻衣,卻難掩風華。
他神色平靜,氣韻溫潤,一路行來,藹如春風輕撫,明若朝霞初升。
他身後的黑衣少年,雙眼明湛,好似藏着萬水千山,可細一看,又是浮光掠影,盡是虛無縹緲。
少年帶着笑,眼神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看着可親,實則氣度逼人,無端讓人懼怕。
村民們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一個個屏氣凝神,生怕呼出的氣息渾濁,污了兩位仙人的風姿。
昨天的那名婦人抱着小漫也正在人羣中。
昨晚夜色昏暗,她心中有事,也沒有多留意樂遠行,眼下見了,眼中亦是滿滿的崇敬之色。
小漫跳下姨母的懷抱,撒歡地朝樂遠行奔去。
到了近前,徐新恨卻攔住他,伏下身子,似笑非笑道:“小朋友,你是故意讓我們來這裡的吧?”
小漫腳下一頓,囁喏不語。
就在這時,人羣中出來位魁梧的青年人。
他身後,還跟着位嬌俏的綠衣少女。
那少女上前一步,抓住小漫的手,斥道:“瞎跑什麼。”
青年人則作揖道:“幾位,我是石頭村的族長,實在有不得已的緣由,纔對幾位多有得罪,舒朗在這給大家賠不是了。”
廟中設有陣法,雖說不一定能將邪魔困住,但肯定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這隻能說明這些人並未修煉過邪功,並不是邪魔。
徐新恨看看他,笑道:“哦?如此年輕便是一族之長?”
舒朗笑笑,沒說話,身後的綠衣女子卻道:“舒大哥是乾坤派的弟子,自然有這個能力。”
徐新恨眨眼一笑,回頭道:“師父,莫含情的徒子徒孫還挺出息。”
舒朗見這少年提起掌門的名字殊無恭敬之色,不由有些不滿,硬邦邦道:“莫掌門的名諱豈是隨便叫的?”
徐新恨笑笑,道:“如何叫不得?就算莫含情在這,我也是如此喚他。”
想到就是這些人將他們當做邪魔,趕他們到小廟睡了一晚,才讓樂遠行着涼,徐新恨就十分不高興。
舒朗怒目而視,手也搭上了腰間的叉。
樂遠行不想再起爭端,上前道:“舒族長,我們和莫掌門確實有些交情,一向敬佩莫掌門的爲人,時時刻刻以莫掌門的言行爲標杆。既然在此處見到乾坤派的弟子,那真是有緣啊,不知石頭村遇到了什麼困難?也許我們能幫上一二。”
樂遠行一氣說完,泰然自若。
舒朗果然面色晴朗許多,他道:“不知幾位尊姓大名?來自何門何派?又如何識得莫掌門?”
樂遠行一噎,轉念想到此人是乾坤派弟子,定然聽說過樂遠行,又想到九重大陸關於他們二人的流言蜚語,有些擔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道:“姓名不足掛齒,門派不值一提。至於和莫掌門的相識可是有年頭了,我們曾並肩作戰,收服過不少邪魔。”
舒朗雙眼放光,喜道:“此話當真?”
樂遠行目光深遠,淡淡道:“寂寂扇威力非凡,小鶴嗅覺靈敏,能和莫掌門聯手,真是一樁幸事。可惜我和莫掌門在海底城分了手,不然此時你就能見到他。”
舒朗一聽樂遠行提及掌門的寶貝,如數家珍,又說剛和掌門分開,心中不禁對這位仙風道骨的修士不禁多了親近之意。
因爲不知道樂遠行的名字,只好喚道:“道友,昨夜之事,是我們石頭村怠慢,還望海涵。”
樂遠行大度一笑,道:“這怎麼能怪你們,邪魔橫行,是該小心些。”
這話樂遠行說得是真心實意,舒朗一聽,心中感動,長嘆一聲,立刻倒豆子似的將近日遭遇和盤托出。
最近,九重大陸邪魔肆虐,舒朗原本在乾坤派學藝,聽聞此事,記掛鄉鄰,便請了長假返回。
舒朗靈力不強,雖能御法器而行,但速度極慢,走走停停,第十日才進了這片大山。
這片山脈名叫木朦,散落着大大小小五六個村子,山路難行,百步九折,村與村之間罕有往來。
若不是像舒朗這樣的修士,能御法器橫渡高山,不少村民終其一生,也少有離開家的機會。
在這其中,山口名叫柳木的村子最爲古老。
傳說,村口柳樹乃是神仙種下,在樹下祈福,很是靈驗。
加上柳木村又在山口,山路不算難行,所以除了本村人,偶爾也會有些外地人前來拜柳神。
正因如此,柳木村很是繁華,酒肆茶樓不少,舒朗每回進出木朦山,都會在此處喝口茶,歇上一炷香的時間。
可那日,舒朗剛落在鎮前,便聞到沖天的血腥之氣。
往日鼎沸不見,鎮內全然死寂。
他暗道一聲糟糕,趕緊加快腳步,向鎮內而去。
一進鎮子,發現道路空空如也,但家家門戶大開,門內七橫八豎躺着不少屍體。
這些屍體精血全失,只剩骨和皮。
舒朗自幼在乾坤派,見多識廣,並沒有被眼前景象嚇到,反而十分鎮定的檢查了幾具屍體。
細查過後,他便篤定是邪魔所爲。
於是不再耽誤,翻上法器,繼續向第二個鎮子飛去。
萬萬沒想到,接下來兩個村子也是一樣慘狀!
到了這個時候,舒朗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他感覺心裡像是墜了塊大石頭,又沉又重,讓他搖搖欲墜。
勉強定定心神,又憑着記憶飛向第四個村落,陽北村。
陽北村倒是沒見到屍體,可也沒見到活人。
舒朗看着大路上散亂着衣服首飾,還有些野狗在四處流竄,他猜測,這個村子的人是望風而逃。
舒朗在村子裡走了一趟,碰見個無力逃出避難的孤老頭,交談之下,才知道木朦山最近果真來了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