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那日是死在鍾瑤懷裡的, 對於她來說,死在女兒的懷裡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離開要好。
前兩日佟氏的身體忽然間有了好轉,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總是盼着鍾老爺能來看看她, 看看她, 奈何鍾老爺這些日子衙門裡頭事情多, 回了府又要幫着打點鐘霄的婚事, 時不時往朱家走動商量如何辦比較好一點,便沒怎麼往佟氏屋裡來,那日鍾霄大婚, 鍾老爺在前頭陪着客人,觥籌交錯中哪裡記得那個病怏怏的小妾, 佟氏躺在牀上, 緊緊的抓着鍾瑤的手, 說她這一輩子最不該的就是做了人家的小妾,處處小心翼翼, 卻終是連孩子都保不住,如今她要走了,又要留鍾瑤繼續在這裡受苦,受比以前更多的苦。佟氏的眼淚一滴滴的掉,潤溼了她長長的睫毛, 又潤溼了繡着鴛鴦騰與鴛鴦鳥的枕巾, 佟氏在彌留之際想起, 當年鍾老爺就是被這雙水靈的眼睛迷住而硬把她娶回家的, 現如今這雙眼睛就要永遠的閉上了, 再也不能帶給她什麼苦難了。
佟氏死後的第四天,柳氏纔對外放出佟氏死去的消息, 不過柳氏可不是爲了更多的人來悼念,只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佟氏爲妾,連入祖墳的資格都沒有,柳氏又怎麼會大張旗鼓的爲其辦喪禮,不過是命人在祠堂外頭的草坪裡擺上了棺木,安放了兩根長板凳,擺上些水果蠟燭以作祭奠罷了。
鍾老爺本是說佟氏可以在家擺放三天的,奈何氣溫高,之前又隱了三天,於是棺木在草坪裡擺放了一天後柳氏便命家丁們將棺木從後門擡出去,鍾瑤披着孝死死的抱着棺木不放,哭着說父親發過話的,可以再停兩天的,家丁們無奈,只得去請柳氏,一旁的白凝挽着抱病前來送殯的蘇媽媽,白凝看得眼睛紅紅的,望眼蘇媽媽,倒是隱忍得非常好。
蘇媽媽鬆了白凝的手,上前去扶起抱在棺木上慟哭的鐘瑤,低聲道:“三姑娘要聰明點,夫人來了若是看到三姑娘這樣,只怕會忍不住羞辱三姨奶奶一番,日後對姑娘也是不好的。”
鍾瑤全身無力的任蘇媽媽拖着,蘇媽媽身子沒力,沒多久鍾瑤的身子便往地上倒去,白凝忙上前去與蘇媽媽一道扶住她。
“她憑什麼侮辱我母親…憑什麼?”鍾瑤無力的在兩人間說着,這幾日鍾瑤一直守在佟氏靈前沒有梳洗過,凌亂灑在面前的髮絲被臉上的淚水沾得緊緊的貼在臉上。
白凝望着鍾瑤這樣子,眼淚嘩的一下滾了出來,爲棺木裡躺着的那無辜女人,也爲這個與她母親一樣,安於本分與世無爭卻註定了要永遠活在庶女這一陰影中的女子。
柳氏來時鐘瑤終是忍住了,由白凝與蘇媽媽扶着站到了棺木一旁,柳氏命起手,棺木便慢慢被擡起,又慢慢的出了院子往後門去,鍾瑤由白凝與蘇媽媽扶着,面無表情癡癡的跟在後頭,白凝一邊用力扶着她一邊四下裡張望,鍾老爺不在。柳氏說這種不吉利的場面,老爺與少爺都不要靠近的好,鍾老爺因爲柳氏這話就沒來了嗎?白凝心裡一陣苦笑。
出了後門鍾離忽然從後頭跑了上來,蘇媽媽累了,便由鍾離扶着鍾瑤的左臂,白凝照舊在右邊扶着。鍾離瞅眼失了魂魄般的鐘瑤,眼睛也慢慢紅了起來,擡起右手將鍾瑤的腦袋攬進自己的懷裡,道:“日後咱們就是一個母親肚子裡出來的,哥哥會好好照顧你。”
右邊的白凝偏臉瞅眼鍾離,鍾離也望着白凝,白凝感覺,這一刻她與鍾離的心忽然靠近了好多。
佟氏下葬的那一刻呆呆癡癡的鐘瑤忽然掙脫了白凝與鍾離的攙扶,瘋了般哭喊着往那墓穴奔去,好在鍾離跑得快,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白凝蘇媽媽及鍾瑤身邊的丫頭小萱琉璃都跟了上來,鍾離吸了吸鼻子,道:“三妹妹要堅強,三妹妹這樣子,三姨娘哪裡走得安心?”
鍾瑤哭吼着,像一隻小獸一樣掙扎着,忿怒使她喉間時不時發出陣陣的吼聲,兩隻臃腫的眼睛瞪圓了盯着那些家丁,看着他們將棺木放入墓穴,看着他們拿鏟子將黃土一層一層的往棺木上堆去,鍾瑤覺得自己也要隨着佟氏一道死去了般。
鍾瑤拼勁全力掙脫,鍾離卻在身後死死的抱着不放手,當棺木的最後一角也被泥土堆砌了之後,鍾瑤仰天長吼一聲,又忽然間靜了下來,整個人往地上軟去。
衆人都走後,白凝與鍾離留了下來。極目遠望,是一片被夏陽考得焦灼的黃草,這片孤單的荒野,如今多了一堆墳冢陪着,栗色的黃昏中,白凝靜靜的立在墓碑前,問鍾離:“女人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是爲了什麼?”
鍾離上前一步,望着那有碑無字的石碑,道:“我不知道,但我認爲,女人應該與男人一樣,受這個世界的尊崇敬仰,三姨娘是個好女人,不該就這般走了。”
“三姨奶奶錯就錯在嫁入鍾府,委做人妾。”
鍾離點頭,又偏臉望着白凝,道:“所以,我不會讓我喜歡的女人做妾。”
白凝聽了這話面上微紅,不敢看鐘離的眼睛,只點點頭又轉了身邊走邊道:“咱們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鍾離在後頭跟上,“你怎麼就這麼不敢面對這個話題?我一直喜歡你你難道不知道?”
白凝被鍾離在後頭拉住袖袍,僵在那裡一動不動,鍾離上前一步至白凝面前,什麼都還沒說便伸手按住白凝的頭,先吻了白凝的額頭一下,再道:“我知道雲哥對你已經是過去了,你一直迴避着我的感情是因爲我是二少爺,而你不會委屈自己做妾,我說的可對?”
白凝被他這麼一吻,眼裡半分惱怒半分羞澀,囧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鍾離便又道:“你不必回答我,只要好好的聽我說,我寧願拋了這二少爺的身份不要,也要牽着你白凝的手一起到老,絕不要第二個女人,我願意對着三姨娘的墳墓發誓。”
白凝聽了淡笑:“二少爺今年十四吧?從孃胎裡出來才幾天?懂得什麼是愛?今日之事白凝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也請二少爺忘記。”白凝說罷繞開擋在前頭的鐘離繼續走,鍾離跟上道:“誰說十四歲就不懂什麼是愛?誰又說過那些有妻有妾的大男人就都懂得愛?”
白凝沒回他的話,知道他這話不無道理,只是不管他愛與不愛,她都不會爲了他走上佟氏這條老路。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你不認爲我會爲了你放下一切是不是?”
白凝停了腳步,偏臉望着他,“不,我相信。”
鍾離聽了面上露出一絲喜意,白凝卻又接着道:“我相信任何一份承諾在說出口的時候都是百分百的真,只是這分真是有期限的,一年,一月,甚至一天。”
鍾離聽了氣得破口罵道:“他媽的這破話是誰說的,不是你說的吧?我把他找出來滅了。”
白凝見他這般生氣倒是樂了不少,挑挑眉聳聳肩:“不記得了,反正不是我先說的。”兩人一路上說着說着便聊到了其他話題上去了,傍晚起了些許的風,很是涼爽,白凝眯了眼望着天際,浮雲過天,夕陽暗沉,一步一步,一天一天,算來自己到了這裡已經足足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