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大小割據不下數十,卻沒幾個成氣候的,諸將相互攻殺爾虞我詐,行事沒有一定之規,往往是今天還在一張几案前飲酒,明天就兵戎相見,後天又握手言和結拜兄弟。這種不穩定的狀況下,諸將都急於尋找背後靠山,所以也都樂於承認東邊的許都朝廷。
兩年前御史中丞鍾繇轉任尚書僕射經略關中,那時就有不少割據通使許都,大多請朝廷出面調停他們的鬥爭。這一次諸將在朝廷的號召下勉強合作了一把,殲滅李傕、郭汜,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立下了大功,迫不及待向朝廷邀功,爭取曹操作後盾。尤其是素有威名的段煨親自入京,更調動了諸將的積極性,大到佔領涼州的馬騰、韓遂,小到只有一縣地盤的割據都紛紛派出使者相隨。
謁者僕射裴茂持節在前,段煨、楊阜左右相隨,後面竟拉着一支近百人的使者隊伍,騎着高頭大馬在大街上一走,引得士農百姓無不圍觀。經許都令滿寵的事先佈置,處處張燈結綵,氣氛甚是熱烈。
那些使者都是從刀光劍影之地爬過來的,更有些胡人混血沒見過世面,一觀許都的市井繁華,欣羨得笑逐顏開左顧右盼,只恨爹孃沒給自己多生幾隻眼睛。
幸虧得知訊息早作準備,許都館驛臨時加蓋了房子,若不然還真接待不了這麼多客人。我對於此次的接待工作甚是細心,不但差遣王必、劉岱熱情照顧,而且從朝中抽調了治書侍御史衛覬、議郎金旋、長水校尉種輯等關中籍貫的官員陪同接待,鄉音入耳倍感親切。那些良莠不齊的使者也就罷了,中郎將段煨作爲誅賊首功需要重點接待。我與車騎將軍董承、輔國將軍伏完、偏將軍樑王子劉服、尚書令荀彧以及謁者僕射裴茂傍着段煨一同上殿面君。
段煨字忠明,武威姑臧人,已年近六旬。此人雖也割據弘農諸縣,卻與其他西方武夫截然不同,主要因爲他是破羌名將段熲的族弟。先朝拱衛邊疆曾有皇甫規、張奐、段熲三員名將,都是涼州籍貫,表字中又都有一個“明”字,故而被世人尊稱爲“涼州三明”(皇甫規字威明,張奐字然明,段熲字紀明)。而這三員將中又以段熲最爲驍勇善戰。可惜其人名利心太重,一門心思往上爬,曾與曹操之父曹嵩有些交情,後來黨附大宦官王甫當到太尉,誅殺黨人太學生。所以王甫一倒臺,段熲也跟着身敗名裂斷送性命。一代驍將未死於戰場死於政爭,滿門老少跟着倒黴。那時段煨已在涼州當了個軍官,也遭受牽連免去官職。直到黃巾起義,孝靈帝劉宏赦免黨人,爲緩和內部矛盾又將段氏一族免罪。段煨重歸軍隊,跟着皇甫嵩、董卓討伐邊章等反叛,立下不少軍功,更在董卓進京之後升任中郎將。因爲有過獲罪又被赦免的經歷,段煨對漢室天子多保留了幾分愛戴。
尤其使段煨掛懷的是,他與受難天子劉協之間還有一段傳奇經歷。昔日劉協在後將軍楊定、安集將軍董承、興義將軍楊奉的護衛下襬脫李傕、郭汜,率領百官東歸,曾途經段煨駐軍的華陰縣,段煨也事先準備了不少糧食物資逢迎天子。但後將軍楊定與段煨有隙,串通近侍誣陷他與郭汜通謀劫駕,率軍攻打他的營寨,並向天子索要問罪的詔書。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劉協堅信段煨是清白的,不但不發詔書,還斥責楊定說:“王者攻伐,當上參天意,下合民心。司寇行刑,君爲之不舉,而欲令朕有詔邪?”楊定沒能攻下段煨營寨,而段煨依舊獻上了御膳衣物。後來楊定又計劃謀殺段煨,劉協則暗中通告保護了段煨。經過這番驚心動魄的經歷,段煨對這個小皇帝感激得五體投地,這也是他承認許都朝廷、樂於幫助曹操的根本原因。
事隔四年多,段煨今日終於又見到對他有恩的小皇帝了,倉皇跪倒在大殿之上高聲道:“臣參駕來遲,請陛下治罪!”
劉協見到他也很高興笑道:“愛卿何謂有罪?”
段煨手捧笏板道:“臣罪孽深重,辜負了陛下厚恩。當初本該留在您身邊,但憤於奸臣楊定,沒能自始至終跟陛下東歸,心中時時有愧……”說話間竟不由自主垂下兩行老淚。
董承、伏完等見他情真意切無不動容。劉協更是紅了眼圈道:“疾風知勁草,那楊定後來在危難之際拋下朕逃亡他方,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小人的下落,而愛卿你卻誅殺李傕來到我面前。當初若是你一直跟在我身邊,或許……”或許就不會有今日遷都許縣受制於人的局面了!但當着我的面,劉協不敢說這種話,轉而道:“或許能早一日誅滅李郭二賊。”
段煨舉笏再拜道:“在下未能恪盡職守令陛下多遭危難,實在是慚愧無地,幸有曹大人和程大人匡扶社稷再立朝堂。”說着不禁扭過頭瞅了我一眼繼續道:“望陛下深納程大人之言、倚仗程大人之力,使天下混而復清亂而復平。”
劉協本來挺感動,可聞聽此話臉上有些掛霜,冷冷地道:“那是自然的。”心中暗暗抱怨,你久不入朝怎知這裡的奧妙?程閔功勞雖大,卻獨攬權柄視朕如傀儡,別忘了這江山可是朕的江山!
我聽段煨誇獎本還喜悅,但瞧劉協愛理不理的態度,心中甚是不滿;段煨不知皇帝何爲突然冷下來,一臉懵懂詫異;董承、伏完、裴茂見此情景趕緊把頭壓得低低的,誰也不敢看;王子服卻幸災樂禍掩口而笑;荀彧也頗覺尷尬,前跨一步舉笏道:“段中郎立下大功,聖上宜加封賞。”
劉協見荀彧提醒,便拋開滿腹心事,又恢復了和顏悅色的表情道:“段愛卿誅逆有功,朕晉你爲安南將軍,封闅鄉侯。”這都是荀彧事先囑咐好的。
“臣不敢擔此厚封。”段煨跪在那裡搖頭謙辭。
“你怎麼能不接受?”劉協又道,“不看朕的面子也須看曹公的面子啊!”這話暗中帶刺。
殿上之人全都聽出來了,一時間寂靜無聲,不知皇上今天怎麼會這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生恐劉協再道出什麼更刺耳的話,趕緊搶步上前攙扶段煨,賠笑道:“老將軍,加官封侯乃聖上一片美意,您切莫再推辭了。”
“好好好。”段煨裝作一臉糊塗,趕緊磕了個頭表示謝恩,起身隨我退歸朝班。
裴茂見狀趕緊手捧符節拜倒於地,朗聲道:“臣奉詔督率關中征討逆賊,今大功告成,此節歸還陛下。”
“大功告成?”劉協不敢朝曹操發火,卻對裴茂喝道:“不過滅了兩個蟊賊,你就這般得意,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大功告成?朕還看得到那一天嗎?”裴茂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被這番沒由來的數落弄得十分難堪,趕緊把符節遞到侍臣手中,磕了個頭退回朝班。
荀彧的心怦怦直跳,看看曹操,又看看劉協,預感再這樣說下去君臣準會當殿爭執起來,趕緊再次舉笏:“時辰也不早了,段將軍與程大人尚有軍情商議,館驛中不少使者等候接待。聖上若無其他吩咐,臣等就此辭駕。”
劉協擺擺手,無力地道:“你們去吧,替朕好好招待段愛卿……另外,剛纔說的話裴愛卿別往心裡去,朕不是衝你。”
我一怔不是衝他,那就是衝勞資來的唄!不過這會兒我也不好再說什麼,趕緊深施一禮與衆人退出大殿。邁出殿門之時,我不禁偷偷擡頭又看了皇帝一眼:龍眉鳳目,隆鼻朱脣,一臉書卷氣的臉俊美瀟灑,卻略帶幾分嗔怒,冠冕的珠串不住地擺動,透着心浮氣躁的感覺。他已經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個任人揉捏的孩子了!
幾個人出了大殿老遠,一直低頭看着腳下,最後還是荀彧先打破了尷尬道:“最近幾日皇子染病,皇上心情難免有些急躁,還望段將軍不要見怪。”
段煨微然一笑道:“誰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皇上也一樣。有時心情急躁也是難免的,我年輕的時候要是心裡不痛快就上戰場殺幾個羌人。呵呵呵……”他見駕時規矩,出了門就把武夫的本性暴露出來了。
這話把衆人都逗樂了,沉悶的氣氛一掃而光。荀彧道:“段將軍先隨程大人回府,我還有些公事要辦,少時派人到館驛請所有使者都過去,程大人要設酒宴款待大家。”
“那可叨擾程大人了。”段煨連忙施禮又道:“令君也要來哦!”
“那是自然,您把家叔與何伯求的靈柩送回,我還要敬您三杯以表感謝呢。”荀彧的四叔荀爽和何顒都死在西京,此番段煨特意命人把棺槨挖出,詳加照料送回潁川安葬故里。
段煨道:“這點兒小事算不得什麼,還吃你們一頓酒。”
“老將軍不必客氣,我略盡地主之誼,順便也認識認識其他使者嘛。”我又向董承、伏完、劉服客氣道:“三位大人,同到我府中熱鬧熱鬧吧。”
董伏二人可不敢接這個茬,誰知道他們商量什麼事,萬一聽去了又招老曹猜忌,紛紛擺手道:“我們也有些公務,今日不便叨擾,改日再過去向曹公道乏、給段將軍賀功。”王子服素以宗室自詡,自負甚高,不屑於與這老兵痞爲伍,只是搖頭不語。
段煨不明就裡,笑呵呵道:“董國舅,別人不管你可得來!這麼多涼州老鄉,豈能不去見見?”
董承哪敢答應,連忙撒謊道:“在下腹中有些不舒服,這會兒越發厲害了,今天就容我告個假吧。”
他們不去勞資更自在,便不再相讓,回頭邀請裴茂道:“裴尚書可一定要來。”
裴茂還在鬱悶剛纔的事,搖頭道:“我也有些不適,今日就……”
我有事與他商量,不待他說完便笑嘻嘻打斷道:“老兄莫耍滑頭,今日宴請關中使者,缺了您這個討賊元勳怎麼行呢?來吧來吧!”
說話間幾個人已出了宮門,董承等三人長揖而去,荀彧仍回省中理事,我卻執意拉段煨、裴茂同乘自己的安車。二人推辭一番纔上去,一左一右陪着我。馬車行出去一段路,我纔開始切入正題道:“段將軍,您今後有什麼打算?”
“沒打算,全憑朝廷安排。”段煨在關中雖號稱強藩,也只不過擁兵三千,沒縱橫天下的本錢,加之年紀漸老,這輩子也沒更高追求了。他既然肯來許都,也就隨遇而安了。
曹操聽他如此答覆,便開門見山道:“若是將軍不介意,還請回弘農去吧。關中諸將良莠不齊,正需要一個有威望的統帥。您回去後對諸將宣揚朝廷之德,叫大家都安分守己一點兒,靜候朝廷調遣。”
段煨道:“既然朝廷信任,那我就再賣賣老面子。等您擊敗河北袁紹之後再回朝伴駕吧。”
我嚇了一跳道:“您……”
段煨手託銀髯笑道:“老夫打了一輩子仗,雖然不比您縱橫得志,但天下大勢還看得清。老夫身被天子之恩,現在又加官封侯,自然要爲朝廷效力。關中之地交給我,您就放心吧!”
“哈哈哈……薑是老的辣,佩服佩服!”我愈加欣賞這個直率的老兵痞,便投其所好恭維道:“關中割據何止數十,相互攻殺目光短淺,唯有將軍您是個明白人,不愧世宦人家出身。”中興之後士人最重家族出身,即便統兵戰將也首選儒林子弟。而涼州武人出身卑賤,雖立有戰功也大多不爲朝廷所禮,更不許戶籍內遷,所以誇他們出身世宦人家實是最大的溢美之詞。
段煨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程閔這樣恭維自己,高興得心頭肉直癢癢,挺起老腰傲然道:“老夫祖上乃是先朝西域都護段宗,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實他僅是段宗從曾孫,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而且這還是小時候聽族裡老人吹的,真的假的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