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微微一笑,同他打了招呼,又看了看他懷中的酒罈子,陳念寅忙解釋道:“這些東西我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今天上午大概就能全部帶走,庫房也空了下來,還望掌櫃見諒。”
江寧笑道:“這些都是小事,不必着急,我今日是來同你商量釀酒一事的。”
說到釀酒,陳念寅雙眼頓時一亮,忙將手懷裡的酒罈子放下了,道:“那我們進屋去說吧。”
江寧頷首,兩人一同進了屋子,陳念寅不忘回頭道:“爺爺,你也過來吧?”
陳老翁像是沒聽到一般,目不斜視,繼續慢騰騰地扯着麻布,等眼角瞟着他們都進了屋子,這纔將木盆中餘下的麻布往竹竿上一搭,木盆也不收了,徑自跟了過去。
剛進了門,便聽江寧道:“你們這酒麴,是如何製作的?”
這話一聽就是個外行人,陳老翁重重一哼:“你連酒麴的做法都不知道,談何釀酒?”
他話說得毫不客氣,江寧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反問道:“陳公喝茶嗎?”
陳老翁一愣,爾後才答道:“每隔幾日會喝上一壺。”
江寧道:“那陳公是否知道,究竟是山南的茶好,還是山北的茶好?泡茶的水,是清泉水好,還是井水好?”
乍聽此問,陳老翁想了半天都沒答上來,江寧遂笑着繼續道:“您看,您常常喝茶,不知道這些事情,也算是很正常的,所謂術業有專攻,陳公是釀了一輩子酒的老匠人了,我這外行人不懂的問題,在您看來自然是最基本的小事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陳老翁的臉色微微緩和下來,道:“此乃詭辯,”他頓了頓,又道:“如今釀酒的酒麴分爲兩種,一種叫麥曲,是老祖宗傳下來最最傳統的一種,以粟米制作而成,另一種叫小曲,原料是糯米和粳米,現在的酒,大多數都是以這兩種酒麴釀造而成的。”
江寧又問:“這兩種酒麴釀造出來的酒有什麼不同?”
陳老翁簡短答道:“用麥曲釀造的酒偏甜,小曲釀造的酒水味道稍微烈一些。”
江寧仔細回憶了一下,他的記憶中,外婆家裡曾經釀過許多次酒,那些外表白白圓圓的,有些像糰子一樣的酒麴掰開來,裡面有磨得很碎的小麥和豆子碎屑,他不懂事的時候,還曾經拿了幾個捏碎了餵給雞鴨吃,當然,雞鴨吃了之後都挺嫌棄的。
江寧想了想,問道:“有沒有用豆子制過酒麴?”
“豆子?”陳老翁一怔,皺眉道:“從未聽說過豆子也能製作酒麴,這是哪裡的方法?”
江寧道:“我隱約記得是一種豆子和小麥混合在一起的,暫且先試一試吧。”
陳念寅沉吟片刻,道:“那先用黃豆試一試。”
陳老翁不置可否,三人敲定了這事之後,江寧便與陳念寅一同去了糧鋪,買了一些上好的黃豆與小麥來,分成七八份,分別是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
然而混到最後,黃豆卻少了許多,加上剩餘的小麥混一起,看上去也有些不夠,眼見着外面天色擦黑,想來糧鋪也都打烊了,江寧隨手在旁邊的笸籮裡抓了幾把大麥,道:“先用這個湊合一下吧。”
陳念寅默然地將三樣混合物攪拌在了一起,陳老翁眼尖瞅見了,低聲斥責道:“做事不嚴謹。”
陳念寅有點委屈,但是不敢吱聲,江寧輕咳了一聲,將這些酒麴一一標記好,微笑道:“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便交給你們了,我這幾日抽空再過來。”
陳念寅趕緊應了,江寧便離開了醉來坊。
次日,江寧路過福運酒樓大堂時,見章安與丁餘正在低聲嘀咕着什麼,他聽了幾耳朵,便過去問道:“怎麼了?”
丁餘回道:“酒樓這幾日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章安正與我說呢。”
江寧看了看章安,道:“怎麼個奇怪法?”
章安望了樓上一眼,答道:“就是上一回點西市腔的那位客人,這幾日天天都來酒樓,每次不點菜,光喝酒,每次點酒一點就是七八樣,擺了整一桌子。”
江寧奇道:“除了這個,還有哪裡奇怪的?”
丁餘耷拉着一張臉,向江寧訴苦道:“他喝過就算了,走的時候還要評價一番,每種酒都被挑了一遍刺,這幾日買酒的客人都少了許多,昨天只賣出去五斗酒,今日他若是再來,只怕是一斗酒都賣不出去了。”
這人是有點意思,不像是來喝酒,倒像是來踢館子的,江寧想了想,吩咐道:“今日他若是再來,你們便告知我一聲。”
兩人皆是應下了。
等到了下午,章安果然來找江寧,說那位客人又來了,就在樓上。
江寧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去忙。”
章安應聲去了,江寧便上了二樓,環顧了一週之後,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章安口中的客人,他走過去施了一禮,喚道:“這位客官,打攪了。”
那男子應聲轉過頭來,出乎意料的年輕,容貌英俊,眉目疏朗,見了江寧,先是回了禮,爾後詫異道:“你是……”
江寧微笑道:“鄙人是酒樓的掌櫃,姓江。”
男子從善如流:“江掌櫃,不知有何貴幹?”
江寧看了看他面前的位置,溫聲道:“不知這裡是否方便……”
男子立刻道:“自然,請坐。”
這時,章安單手託着一個托盤過來了,盤中放了十來個青瓷小酒壺,他將酒壺一一放下,又看了江寧一眼,對男子道:“客官慢用。”
“江掌櫃可要來幾杯?”男子慢悠悠地拎起一個酒壺,他口中雖然是這樣問,然而已經自顧自地倒了兩杯酒了。
他將其中的一杯往江寧的方向一推,道:“貴店的桑落酒,不知江掌櫃是否嘗過?”
江寧道了謝,將那杯酒端起來,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男子一手持酒杯,問道:“江掌櫃覺得這酒如何?”
江寧坦然道:“甜味有餘,酒味不足,回味帶澀。”
男子略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江掌櫃真是實誠人。”
江寧輕笑一聲,爾後才道:“聽說客官這幾日天天都光臨小店,不知客官覺得小店的酒如何?”
男子想也不想,不大客氣地回道:“唯有一樣西市腔,尚可入口。”
江寧聽了這話,正色道:“客官此言差矣。”
男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道:“願聞其詳。”
江寧問道:“客官覺得小店唯一能入口的西市腔,滋味如何?”
男子唔了一聲,想了想,答道:“入口爽利,滋味綿長,後勁剛剛好。”
聞言,江寧便道:“與客官恰恰相反,我卻覺得西市腔酒味寡淡,入口太澀,後勁不足,客官以爲如何?”
男子毫不猶豫地道:“各人口味不同罷了,這有什麼可說道的。”
江寧又道:“就像客官剛剛所說的,各人口味不同而已,客官爲何又將自己所認爲的缺點,強行加諸小店的酒水之上?一千個人喝同一種酒,必然能喝出一千種不同的滋味來,客官認爲的劣處,說不定恰恰是其他酒客喜愛的地方,你說是也不是?”
男子聽了這話,略微一怔,爾後才笑起來,對江寧拱手道:“是在下孟浪了,在下師天華,因平日裡太過好酒,這幾日來了越州,實在沒忍住,行此魯莽之事,實在是對不住,若是影響了酒樓的生意,我在這裡向江掌櫃賠罪了。”
江寧擺了擺手,微笑着恭維道:“客官言重了,想來客官乃是豪爽之人,小店能得你光顧,也算是緣分了。”
聞言,師天華笑着道:“一個人喝酒實在是沒有意思,不知江掌櫃是否有空暇,與我暢飲一番?”
江寧欣然應道:“請。”
接着兩人便喝起酒來,一邊閒聊着,師天華原來是上京人士,這些日子過來越州探親祝壽,需要逗留一些日子,這幾日酒蟲被勾動,便出來買酒喝,他本來也去過其他的酒樓,但是因爲隨意點評,口無遮攔,導致他第二次再去的時候,便被酒樓夥計拒絕入內了。
他說到這裡,笑着道:“貴店是唯一一個沒有將我趕出去的酒樓了。”
江寧默默然,喝了一口酒,兩人又說起了旁的話題,師天華本就是豪爽之人,與江寧相談甚是投機,不知不覺中,一個下午轉眼便過去了,眼見着外面天色擦黑,酒樓要打烊了,他頗有些戀戀不捨道:“江掌櫃,我們明日再痛飲一番!”
江寧微笑道:“那我便在此恭候你大駕了。”
師天華笑着離開酒樓,江寧臨窗而立,望着他從樓下出來,一路往城東去了,這才收回目光,落在桌面上,面上若有所思,他的指尖在桌沿上輕輕叩了叩,低聲自語道:“祝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