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回到常公的院子時,已然是風平浪靜,但是從常公微紅的眼角可以看出來,常修之怕是已經將父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他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或許不是他能夠體會的,然而江寧還是能從這個老人身上感受到悲傷之意,常公見他回來,也沒有多說什麼,神色如常地同他寒暄說話。
眼見着時辰已經到了中午,常公便邀請江寧在這裡用午飯,他只是略略提了這一句,便不容拒絕地進了廚房,順便把跟去燒火的常修之趕了出來,道:“怎麼能讓客人一個人待着?這裡我來就好,你去陪客。”
常修之壓根拗不過他,只得哭笑不得地來了院子,對江寧道:“我爺爺還是與從前一樣,固執得不行。”
江寧微微一笑,道:“老人都是這樣的,你要多擔待纔是。”
常修之無奈地搖搖頭,兩人坐在院子裡,聽着風過樹搖,過了一會,常修之忽然開口道:“掌櫃,我……”
江寧轉頭看向他,靜待着他繼續說下去,然而等了半天,常修之卻像是卡了殼似的,張了張嘴,硬是沒說出來,江寧索性問道:“你想呆在宿州嗎?”
常修之閉緊了嘴,過了片刻,才道:“是……是有這個想法,不過……”
他說到這裡,又嘆了一口氣,道:“爺爺年紀大了,我不放心,我、我……”他深深地皺起眉來,顯然在年少的他看來,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了,只不過他自從父母過世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獨自決定的,即使到了眼下的地步,他也沒有想過要求助於他人。
江寧點點頭,表示理解,道:“此事不急,你再好好想一想,”頓了頓,又道:“你不妨同常公商量一番,他或許能給你一點意見。”
常修之愣了會,這才道:“我知道了,多謝掌櫃。”
午飯後,常修之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果然吞吞吐吐地向常公說起了這事,常公聽完,當場就冷下了臉,神色不悅道:“你把碗給我放下。”
常修之有點懵,道:“爺爺,怎麼了?”
常公不搭理他,仍舊是道:“放下,你過來。”
常修之不明所以地放下了碗,到他面前去,常公冷不防抄起一根掃帚,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就是兩下子,常修之登時就蒙了,趕緊躲避,還沒等他邁出腳,轉頭又見常公顫巍巍地要追上來,他有點猶豫地住了腳,站在原地,任由常公狠狠抽了幾大掃帚。
抽完之後,常公扔了掃帚,罵道:“沒出息!”
常修之頓時就有點兒委屈,還沒等他開口,常公繼續罵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如此小家子氣?偏安一隅,守着我這個糟老頭子有什麼用處?目光都比別人短三寸!”
常修之不由嘀咕着辯解道:“我這不是擔心你麼?”
常公眉頭一跳,語氣微帶怒意:“我一個老頭子,還連累了你,不如我現在就去死了倒還自在!”
這話聽得常修之額頭青筋直跳,但是他向來是個沉穩的性子,好歹沒和常公吵起來,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把心中那股子憋悶硬生生壓了下去,好聲好氣地道:“我也不過是問一問罷了,事情還沒有定論,您何必這樣激動?”
眼見着兩人鬧了起來,江寧開口對常公道:“確實如修之所說,事情還未定下,總有商量的餘地。”
聽了這話,常公的面色總算是好些了,江寧衝常修之暗暗使了個眼色,常修之立馬收拾好碗筷,腳底抹油跑了。
常公剛坐下來,江寧想了想,開口道:“常公或許已經知道了,修之如今在我的鋪子裡做事情。”
常公神色緩和了許多,點點頭,客氣道:“他這些日子,有勞你照顧了。”
江寧笑着道:“修之算賬做賬,有條有理,爲人處世也十分沉穩,我不在的時候,都是他在幫襯着,不敢提照顧二字。”
常公搖搖頭,道:“你也不用同我客氣,最初他也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罷了,若是沒有你,誰會教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做賬?又有誰敢放心將半個鋪子交付於他?”
他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道:“修之年紀還小,他以後要走的路,還長着呢,只不過,他爹孃走得早,還有許多東西來不及教他,我這個做爺爺的,也實在是力不從心,所以還是要勞煩你了。”
江寧笑着擺了擺手,頓了一會,這才道:“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修之爲人孝順,想要留下來,不過是因爲擔心您,您應該感到高興纔是。”
常公聽罷,好半晌纔開口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這孩子,從小性情便是如此,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但是,”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大開的院門外面,對江寧道:“你也看到了,小喬莊這旮旯地方,也就是我們這些沒用了的老頭子,莊稼漢泥腿子才願意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頭到年尾,不過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沒完沒了,我一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頭,他守着我做什麼呢?不趁着年輕,出去闖蕩闖蕩,長長見識,呆這裡看天吃飯,人的精神氣都廢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身上彷彿是壓着沉沉的重擔一般,江寧頓了頓,開口道:“我原本準備在北地開設一個茶行,如今想來,這茶行倒不如開在宿州城好了,修之既能幫我經營茶行,又能照顧您,倒也不失爲一樁好事。”
聞言,常公連忙擺手搖頭道:“這哪裡使得?開一個茶行可是大事情,豈能如此兒戲?”
江寧笑了,道:“常公不必憂慮,實際上,我前兩日到達宿州城之後,便已經看過城內市集的現狀,北地原本就缺茶,購茶葉的渠道也少,正巧符合我的心意。”
常公微微皺眉,江寧又道:“此事我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的,生意人趨利,我豈能做賠本的買賣?”
聽了這話,常公面色一緩,原本堅定的拒絕似乎已經開始漸漸鬆動了,想了想,道:“宿州飲茶的風氣確實盛行,正如你所見,即便是家中沒有客人,平常人家每日至少要泡上兩三次茶,更不要說來了客人之後,少則四五次,多則七八次都有,茶葉消耗得也快。”
他說着,半眯起眼來,繼續道:“喝茶同每日吃飯喝水一樣,不可或缺,一日不飲茶,做什麼都不得勁。”
江寧聽了,又幹脆就宿州這邊的茶葉情況與常公聊了起來,兩人在院子裡聊了好半天,常公之前的憂慮這才被打消了,這時,常修之也洗好了碗,從廚房裡面出來。
常公見了,便衝他招手,喚道:“你過來。”
常修之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不由扭頭去看之前那個掃帚,常公沒好氣地笑罵道:“不打你了,過來吧。”
常修之這才放下心來,依言過來,好聲好氣道:“爺爺,有話好好說。”都這麼大人了,還當着掌櫃的面被掃帚抽屁股,他臉都沒地兒擱了好嗎?
江寧有點忍俊不禁地道:“常公也是爲你好罷了,我剛剛與常公說過,你可以留下來。”
常修之眼睛頓時一亮:“當真?”
江寧點點頭,繼續道:“當初我便想過在北方設一個茶行,北地茶葉稀缺,價格又高,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市場,現在想來,乾脆設在宿州城好了,這樣你既能打理茶行,又能照顧常公,可謂一舉兩得。”
常修之表情仍舊沉穩,但是語氣中帶着些許喜意,向江寧拱手道:“那就多謝掌櫃了。”
江寧與常修之又坐了一會,下午便回了宿州城,當天便找好了店鋪,簽了契本,又訂了匾額,可謂火速,鋪子在市集最繁華的地段,租金自然不菲,但是在江寧看來,這些早晚都會賺回來的,餘年茶行的第一家分行就這樣成立了。
店鋪打理好之後,江寧又招了幾個夥計和一個管事,這管事性格老實,做事沉穩謹慎,就是爲人稍微木訥死板了一些,但是江寧也不怎麼擔心,想來有常修之在,自然不會偏到哪裡去,更何況,常修之的做賬方式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更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等到茶行步入正軌之後,此時已經是六月底了,江寧的商船再次出發,繼續往北行去,直到一個月之後,終於抵達了此次行商的目的地,大澤國的皇都,上京。
上京確實與其他的城市不同,天子腳下,自然是一派繁華景象,天色剛剛擦黑,船才靠岸,師天華遣來的人便找過來了,說他們家少爺請江寧往上京醉仙樓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