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去向師父告別。雖然我不能去上早課了,可是好歹,師父他教過我劍術,我也要說一聲。
師父鐵青着臉,一語不發。從他扭曲的表情來看,是極不情願接受我拔出銀劍的事實的,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事實就是事實。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練劍,真奇怪,這不是我喜歡做的事情,可是那一刻我居然很欣喜,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連師父都想放棄,即墨瑾卻堅持教我練劍。
拔出銀劍的便是銀劍的主人,這似乎是他的規定,也許又是和誰的約定?所以他可以忍耐我這麼蹩腳的劍法。
我忽然有些妒忌那個和他約定的人,讓他那麼執着。
可是又有些感激那個人,如果不是我僥倖拔下了銀劍,憑我的資質,也許一輩子都在宮的最底層。
底下開始議論紛紛,苗軒走過來說:“小樓,這是怎麼回事?”
這大概是所有小妖怪們都想知道的,所以大家都停下聲音,盯着我看。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宮主讓我去練劍。”
聲音已經很小,還是免不了又一陣譁然。苗軒小臉上寫滿激動:“小樓,宮主親自教你練劍?”
我點點頭,很後悔把這件事說出來,被他們知道,不知這幾天又要傳些什麼出來。
底下不知誰說:“她憑什麼,宮主大人親自教她練劍!”
又有誰說:“也許是爲了和那人的約定?”
“那人,你是說——”
“你到這兒不久吧?聽沒聽說過銀劍的來歷?”
“……”
我聽說過,銀劍是某個人帶進宮的,那個人的名字是什麼禁忌。難道和即墨瑾約定的也是那個禁忌之人?
我正想聽下去,他們卻轉換了話題,聲音變得很微妙:“聽說,青衣師姐不見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馬上回過身,卻聽見師父重重的咳嗽了幾聲說:“你們都各自練習,等下,爲師要看看你們這幾日學的如何!”瞄了我一眼,“你走吧!”
之後別過臉,再也不看我一眼,彷彿對我深惡痛疾。大概我讓他感到很沒成就感,自己教不好的東西,卻要被別人帶去教。
午後,走進閒雅閣,和往常一樣,陽光從窗口灑進來,照在書架上,寧靜而安逸。
讓我有種錯覺,自己還在原來的世界,在某個午後,閒暇的看一會書。
轉身,即墨瑾從外面走進來,依然是一襲純黑的長袍,頸上的那塊溫潤如水的玉佩光華流轉,映着他如星辰般深邃的眸子。
他就隨意的站着,腰間別着一把青銅色的劍,卻有種睥睨天下的感覺。
我有些戀戀不捨的移開目光,盯着他手裡那把劍。
“這把是上邪劍。”他指尖掠過劍身,發出一道青光。
我記得,那是藏劍閣中其中的一把,他有收藏劍的愛好,所有的劍都放在藏劍閣中,唯有我手中的那把銀劍卻在石壁中很久很久,似乎在等待着一個懂它的人。
擡起頭,我又看了看那把上邪劍,傻乎乎的問:“這個和銀劍,哪個更厲害些?”
即墨瑾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有人說,銀劍是天下無雙的,能拔出它的,一定是命定之人。”
我摸了摸手裡的銀劍,一股涼氣襲來,我是命定之人?心裡想着,不知不覺,居然連握在蹄子上的劍也變得貼切幾分。
我跟着即墨瑾來到院子裡,他晃動的流蘇在陽光下閃着妖藍色的光。
他拔出劍,頓時漫天的劍光,整個院子都亮了起來。
他在空中輕輕旋轉,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我的腦子迷糊起來,下意識的拔出銀劍,迎了上去。
“鏘”一聲,我的銀劍與他的上邪劍交錯在一起,聽到一個聲音說:“我們可以永遠這樣練下去該多好!”
鼻子忽然酸酸的,手中的劍像柔韌的絲帶,出去,回來,竟那麼自然。
我們在空中跳躍,我的身子彷彿輕了許多,一霎那目光的相撞,即墨瑾的眸子像多了一層薄霧,朦朦朧朧,扣人心絃。
直到他緩緩飄落下來,我渾身如同散了架,腦子裡一片混沌。
“風月無邊前三式。”他說,帶着微微的顫音,仿若喃喃。
剛纔那些,是風月無雙的招式?我記得前三式是無影,流波和飛旋,可剛纔我根本沒想那麼多,只覺得身子像不受控制,那種莫名其妙的靈感如潮般涌現出來。
彷彿很久很久之前,那麼漫長的時光,是和某個人並肩練劍,從日出到日落,只有我們兩個人,劍光飛舞,純真的笑臉。
頹然的垂下劍,我是怎麼了,這些,到底是誰的記憶?
“想到什麼?”不知是不是錯覺,連即墨瑾的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
“不知道,有些感覺說不出。”我低低的說。
一雙瘦長的手忽然停格在我的頭上,手指輕輕擦過,卻沒了動作。
“記住,記得並不一定比忘記好。”他說,“不過,如果想起什麼,一定要告訴我。”
我擡頭看他,他深邃如墨般的眸子半眯着,不是那種危險的,而是迷濛的微微閃動。
“我想起曾經和誰在一起練劍,好像很久很久之前,那種感覺很奇怪。”我衝口而出。
他的眸子亮了亮,如天邊最美的那顆星星,“還想起什麼?”
我搖搖頭:“沒有了。”奇怪他忽然對我的記憶那麼好奇。
他把劍放回劍鞘,忽然勾起嘴角:“你想不想知道銀劍和上邪劍,哪個更厲害?”
“嗯?”我怔了怔,雖然不着痕跡,我卻覺得他在笑,沒辦法否認,他這個樣子真的很好看,那種感覺,像冰山上忽然開出一朵花。
“天下無雙的銀劍,那麼驕傲的銀劍,會不會敗在我的上邪劍下?”脣角的弧度慢慢擴散,居然變得有幾分嘲弄。
今天我看多了他各種各樣從來沒有過的表情,有些難以負荷,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是從來都是惡狠狠,冷冰冰的樣子嗎?我還曾傻到去問他,這樣子會不會臉部抽筋?
說好就想捏自己大腿,面對他,一些話總是衝口而出,彷彿不經過大腦思考。
即墨瑾說:“如果想知道,就好好練你的劍!”
“嗯?”有沒有聽錯,他的意思,是要和我比賽?爲什麼他說着句話的時候,有種小孩子在賭氣的感覺?
這時,有人來了。
這個人不知等了多久,終於忍不住咳嗽了聲。
留着淺淺的鬍渣,臭着一張臉,居然是隻見過一面的杏花師父,他的目光掃過我,微微蹙眉。
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他,總是對我橫眉冷對。
總算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應該謝謝他,可是對着他的臉,我這聲謝謝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怕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轉頭,即墨瑾已經恢復慣有的樣子,沉眉:“有事講。”有時我真懷疑剛纔那個是不是他。
杏花師父倒像習慣了,又瞄了我一眼才說:“三界聚會的事已經交給金鳳那丫頭。”
金鳳大人在他嘴裡居然變成了丫頭,我張大了嘴巴。可是,今天宮裡有聚會?三界又是什麼?
只見即墨瑾微微頜首,也沒有說話。
“小宮主就要來了,請宮主早點準備,不要浪費無謂的時間,免得誤了時辰。”
小宮主又是哪位?我越來越糊塗。
不過我再笨也聽出來了,杏花師父在說即墨瑾教我練劍是浪費時間。莫非他也知道我不是練劍的料?
即墨瑾眼神冰冷,似乎還是不準備說話。
杏花師父欠了欠身,退了下去。臨走,又看了我一眼。
真奇怪,我的臉上又不是長着花。
我扯了扯嘴角:“宮主有事,我先走了。”
他微閉着眼,似乎沒有留我的意思。
脾氣真是怪哪,一會晴一會雨的。彎了彎身子,我飛快的走出去,轉過身,院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穿過長廊,大殿前,一個瘦小的背影正東張西望。
我的腳步聲大概驚動了她,她轉過身,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打量我。
好漂亮的小女孩!十二、三年歲的樣子,眼珠子一轉一轉透着機靈,小巧的鼻子,櫻桃嘴。最好看的是她的衣服,淺金色的底子,鑲着五彩的珠片,陽光照耀下,一閃一閃的。同色的裙子,下襬全是密密的流蘇,隨着身體輕輕晃動,如精靈一般。
打量完一番,她忽然說話,聲音脆生生的:“喂,小豬,你是宮裡的?”
我下意識的點點頭,就看見她輕蔑的眼神:“唔,宮裡怎麼有你這樣的!你還沒幻化成人嗎?”
語氣很沒禮貌,我也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揚了揚頭說:“你是誰?”
“我?”她忽然笑了,笑的小鼻子皺皺的,“連我都不知道,宮裡的人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她看起來很小,說話卻老氣橫生的樣子,我突然很不喜歡,加快了步子走出去。
沒想到一轉眼,她就擋在我面前,動作快的驚人:“喂,我跟你說話呢!”
吐口氣,我儘量平靜:“你要說什麼?”
“也沒什麼。”她笑的像只小狐狸,“只是很久沒來了,悶的無聊,不如你陪我玩玩吧?”
我不是玩具,我笑笑:“不好意思,我沒空。”
耳朵忽然被什麼拎了起來,她哼了聲:“還沒人敢這麼跟我說話的,你師父是誰?鐵鷹還是杏花?”
她居然直呼兩位護法的名字,我一時說不出話,只覺得耳朵痛得要命,直直的盯着她。
“哈哈,真好玩!你瞪着我幹什麼!不過你挺好玩的,像個球!”她笑的很得意,眼珠子撲閃撲閃的,放下手說,“現在我要去休息一下,等着,晚上再來跟你玩!”
鬼才陪你玩!我心裡說了句,轉過身,衝出大殿。
回到屋子,苗軒在門口等我。
“小樓,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把劍放在牀上,苗軒立刻拿過去,似乎愛不釋手。
“跟宮主學劍啊。”他碧綠色的眼珠子看着銀劍,“唔,真是神劍,一看就知道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除了小了點,連劍鞘都普通的很,毫不華麗。
苗軒卻不理會我,爪子伸來伸去說:“這裡好像有字。”
瞄了一眼,我看到他的小爪子正盯在劍鞘上端的字跡上。
“可惜我們不識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他有些惋惜。
我失笑,他不識字,可是我怎麼會不識字,我的世界,不識字就是真正的文盲了,找不出幾個。
但劍鞘上的字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橫,像個“一”字,不過一定是後面的字跡磨掉了,所以看不出原來的寫的是什麼。
我和苗軒又胡扯了一會,他總是很關心宮裡的事,宮主的劍法怎樣,怎麼跟他學劍,他都要問。
大概是想進宮想瘋了,我笑笑。
然後他神秘兮兮的說:“今天宮裡好像來了什麼人。”
“什麼人?”不知爲什麼,我想起那個壁畫前的小女孩。
“不知道,大家都在猜呢。”
又是一羣好事之人,不,是妖。
苗軒一走,我剛想躺下來揉揉痠痛的胳膊,忽然又來人了。
今天撞上的人真多,可是這個人出現在這裡太奇怪了,他是杏花師父。
他冷冷的瞟了我一眼說:“走!”
“去哪?”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拎起來往外走。
……
天色暗了下來,像一陣風,我被“砰”的放到地上,忽然的亮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等我看清楚狀況,就愣住了,金碧輝煌的屋子,琉璃的柱子,雪白的幔簾,玉質的桌子坐滿了人,桌子上放滿了各色的瓜果,點心和酒。
坐在最中央的,是即墨瑾和那個大殿上遇見的小女孩,旁邊,是狐狸,金鳳大人,彩雀大人,和師父。
幔簾下垂首站着一排的宮女模樣的人,好像是玉娥,雲香她們。
宮裡的人似乎都到齊了,可是我算什麼?
那個小女孩一蹦一跳下來,拍了拍手,笑容居然很純真:“哈,是我叫杏花師叔把你喊來的!”
我看見即墨瑾的眉似乎動了動,花火則懶懶的坐在椅子上。
我搞不清楚小女孩的身份,也不好亂說話,只好愣愣的站着。
小女孩也不在意,小手輕輕一點,居然變出一張矮矮的石凳,看着我笑:“坐啊。”
這種法術我看過幾次,可是沒想到這麼小的女孩子也會。
我看了看凳子,實在弄不清狀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孔婷婷的脣邊綻開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她一定很樂意看我被人捉弄。
突然,狐狸慢悠悠的站起來,搭着我的雙肩,輕輕按下:“坐啊,就算小公主不請你,我也會去請你的。”懶懶的神情,笑的很隨意。
沒有人說話。狐狸朝我眨眨眼,重新回到位子上。他的話像是幫我解了圍,我聽到小公主不滿的哼了聲,不禁笑了笑坐下來,小丫頭,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本來就矮,坐下來之後,看不清桌上人的表情,這樣也好,省的心裡亂。
聽到金鳳大人說:“小公主好久沒來了,娘娘可好?”
小公主說:“母親很想你們呢,可是宮裡太多事物,實在不能來。”
我現在才知道,剛纔杏花師父說的不是“小宮主”而是“小公主”。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是哪裡的公主?
“小公主真是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了。”孔婷婷笑的諂媚。
只有即墨瑾沒有聲音,他居然沒有說過一句話。
小公主說:“瑾哥哥,你爲什麼不說話?”
她竟叫他瑾哥哥,我心裡忽然不舒服。
我微微擡頭,看不見即墨瑾的表情,卻聽見他說:“我在聽。”
我更不舒服,心裡酸的難受,自己也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
小公主說:“金鳳姐姐,我要聽你彈琴。”
金鳳大人站起身子,揚手變出一把琴,輕輕撥動,忽然朝我笑了笑:“小樓,你可否爲我伴唱?”
小公主拍手:“豬還會唱歌?好啊好啊,我要聽!快,快唱!”
琴聲悠揚,我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