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盛怒凌人,白夫人和白瑞嬌則一臉看戲樣,尤其是白瑞嬌,盯了石聆半天,似乎想尋些特別之處,卻是越看越覺得不過如此。
那日她途經錦繡坊,因和錦繡坊的夥計撞了衫子而爽了閨中好友的約,惹了好幾個官家千金不高興。可她也沒辦法,總不能穿着那樣的衣裳去惹人笑話,只是在她心裡,卻把這筆賬記在了錦繡坊頭上。今日與母親來赴約,她也知道母親是有心要她與那孫家少爺見上一面,彼此留個印象,不想又被錦繡坊的人上門破壞。
孫大夫人一開始本想大事化小的,便是兒子真的招惹了個女人回來,只要兒子喜歡,收了房也沒什麼,只是不能在白家母女面前罷了。是以孫大夫人留了個心眼,叫丫鬟先把人安置下來,別鬧出什麼動靜。
不想那白姑娘聽到錦繡坊時,卻是語氣一酸,說錦繡坊有個美人兒她是見過的,如何不成體統,如何在店內賣弄風騷,還和男子有說有笑,不知檢點。白夫人一聽臉就黑了,孫大夫人更是頭回聽聞此事,生怕自己兒子被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下了套,更爲了孫府的面子,便決定親自去見那女子,最好能當場處置了,也好安了白家母女的心。
“你是什麼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說清楚!”孫大夫人仰首,彷彿高不可攀。
石聆便是再遲鈍,也知道這裡面有誤會。只是平白無故地被人連肖帶扁的數落一頓,任誰心情也不會好。她本是恩怨分明之人,上一次她不與奶孃計較,是礙着恩情和王莞的面子。眼前這個婦人是孫少爺的娘,她和那個孫家少爺可沒半點恩情——且還有仇。
見石聆冷冷不發一語,孫大夫人越發覺得她是心虛,厲聲道:“好大的派頭。一個女兒家,穿得不男不女,舉止輕狂,毫無婦容不說,竟然厚顏無恥地找上男人家裡來?就憑這些下賤的手段,就想入我孫家的門?當我孫府是什麼地方?”
“呀,是你。”白瑞嬌突然道。
她盯了石聆半晌,這會兒終於想起來了。
這個人,可不是那日那美人兒身邊的少年?原來她竟也是個女的?
“瑞嬌兒,你不要擔心,這件事必然有誤會,我兒怎會看上這樣的野丫頭?”
白瑞嬌看着石聆,突然笑道:“姨母說得是。”
便是看上,也該是另一個纔對。
白瑞嬌於是退回母親身邊,並不把石聆放在眼裡。
孫大夫人聞言鬆了口氣,隨即回過頭,厲色道:“來人,把她轟出去!不許再靠近孫宅一步!”
“且慢。”石聆掃了一眼衆人,忽然臉色緩和,略帶客氣地道,“夫人,您誤會了。如孫家這樣的門楣,豈是小女子高攀得起的?我此番登門,便是來和令郎說清楚,憑據在此,就此奉還,你我兩家再無瓜葛,也免世人亂嚼舌根,壞了孫公子的名聲。”
她說得坦誠,字裡行間不卑不亢,似還存了幾分風骨。
但這些在孫大夫人眼裡,就是她對孫家存了畏懼,知道自己配不上這樣的門楣,便萌生退意。也是,不大點兒的小姑娘,被他們這麼多人一吼,一嚇,沒當場哭鼻子已經不錯。再看她言辭振振,條理清楚,也不似個糊塗人。
孫大夫人叫丫鬟把單子遞過來,問:“這是什麼?”
“是孫少爺的許諾,不足外人道也。”
石聆把憑據遞上去,便挺直腰桿,負手而立,不再說話。
此刻,孫大夫人的內心是糾結的。
這傻兒子,怪不得叫人尋到家裡,居然還立了字據!真是偷腥都不忘擦嘴,還得她這個當孃的替他料理麻煩。
孫大夫人展開憑據,見上面龍飛鳳舞,字跡潦草,便是她看不懂裡面的內容,也知道這的確是兒子的字跡,而上面那明晃晃的三百兩她卻是看見了,一想到若非自己先聲奪人,這女子便要拿着字據來她家訛上三百兩銀子,孫大夫人便覺得後怕。於是她二話不說,生怕這紙上內容被後面伸長脖子看戲的白家母女窺見,着手便將字據撕毀。
原本信心十足的石聆卻被這一幕驚呆了,甚至阻止的話就在嘴邊,還來不及脫口。
看那字據化成碎削散了一地,孫大夫人才鬆了口氣,再看石聆驚訝的表情,她便覺得這姑娘是後悔了。果然是欲擒故縱呢,下三濫的手段,也敢在她面前丟人。孫大夫人不由又生出幾分鄙夷。
“好了,看在你識時務的份上,我也不爲難於你,你走吧,日後勿要再糾纏吾兒。”
“夫人,那字據你可看清楚了?”石聆表情怪異地道。
“自是清楚了,不過我勸你死了這條心,那上面無論寫了什麼,此刻都已做不得數了!”
“當真不作數?”石聆目光灼灼,逼問道。
“當然!孫家說話算話。”
“噗。”
先是一聲輕笑,最後石聆實在控制不住了,竟是開懷大笑起來。
她自醒來後,多因身世之謎抑鬱不得解,鮮少展露笑顏,只是此時此刻場面太過滑稽,她實在抑制不住,越發笑得恣意。
白瑞嬌見狀,不覺渾身發冷,小聲道:“姨母,這丫頭……別是瘋了吧?”
孫大夫人也覺得有些彆扭,尤其是那丫頭看她們的眼神,好似她們做了什麼天大的蠢事,着實叫她發慌,又想叫人快轟她走。不想這時,從前院傳來腳步聲,一擡頭,卻是自家那倒黴催的兒子從小道行來。
“母親,是什麼事這麼開心?讓兒子也高興高興?” 孫少爺信步行來,臉上帶着笑。他剛離了書房,正要去花園尋母親,就聽這邊傳來女子笑聲,不由好奇。內宅女子大多含蓄內斂,便是在外面,也鮮少聽到女子這樣放聲大笑了。雖失了幾分溫婉,卻也恣意灑脫,暢快淋漓,叫聽者也跟着愉悅。
聽見熟悉的聲音,石聆回過頭來,笑意還未來得及收斂,正對上身後的孫少爺。
“是你?”孫少爺停下腳步。
女子眉眼帶笑,全不似上次的冷淡模樣,讓她竟差點兒認不出來。
孫大少心中一喜。
“石姑娘,”石聆的名字是他特意問來的,又專門去調查了一番,自然記得清楚,“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叫人通報一聲?”
錦繡坊一事後,孫少爺對石聆本就有拉攏之意,這會兒又見石聆眉目和煦,笑如春風,心裡更生幾分喜愛,自然表現得熱絡。
可是這熱絡勁兒在孫大夫人眼裡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這個兒子是怎麼回事,是瘋了還是傻了?沒看見白家母女也在場嗎?
“阿棋。”孫大夫人乾咳了一聲,刷了下存在感。
“母親,”孫少爺忙上前行李,道,“母親,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錦繡坊的石聆姑娘,也是錦繡坊的……”
“這位姑娘的事,我不想知道。”孫大夫人簡直要被兒子氣死了,她冷冷地道,“沒看見你姨母和表妹在這兒嗎?沒禮貌!”
姨母?表妹?這都什麼時候多出來的親戚?
孫少爺雖然納悶,但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吩咐。
孫大夫人見兒子聽話得一一問候了,才道:“好了,讓妹妹看了這麼久的笑話,我們回前面去吧,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玉兒,還不好好陪你表妹……”
孫大夫人話還沒說完,一回頭差點兒又吐血。
“石姑娘,難得來我府上,不如一同用個飯?”孫大少竟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石聆對面。
石聆眼珠子轉了轉,又恢復了平日面無表情,客氣疏離的樣子:“多謝,不必。”
孫大少點頭,他原本也只是客套,知道今日有客人,不便與石聆詳談。
“石姑娘今日來訪,可是有事?”
石聆想了想:“原本是有,現在沒了,具體我已告之大夫人。”
“咦?”孫大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又道,“母親從不沾手生意之事,她處理得可還妥當?石姑娘放心,我泰和商行的承諾一定做到,若是有不可心之處,姑娘儘管提,我們是很有誠意的。”
石聆一聽,竟是認真地附議:“孫少爺過慮了,此番夫人處理之妥善,石聆自愧不如,貴號的誠意我已收到,上回多有得罪。”
孫少爺沒想到上次鬧成那樣,石聆還對自己這麼客氣,心說真是個大度的姑娘,越發決心要交這個朋友。奈何母親那邊已經咳聲不斷,他不好再說,只說下次再到錦繡坊親自登門謝罪。
石聆一一應了,這纔在小丫鬟的帶領下告辭。
不想才一扭頭,那孫少爺又追了上來。
石聆有些好笑:“孫少爺,還有事?”
“石姑娘,我突然想到尚未正式介紹過自己。在下姓孫名棋,字璞玉。姑娘不嫌棄,直呼我名字便可。”
石聆一見,也認真地拱了手:“在下姓石名聆,字……”下意識的,倒是有兩個字就在脣邊,不經思索的脫口而出。
“琮秀。”
回到錦繡坊的時候,石聆還有些恍惚,耳邊反覆迴盪着那個名字。
她幾乎可以確定那是自己的名字,並非什麼表字,而是真正屬於她的名字。可是就算失憶她也知道,自己是石聆啊,是生活在一個和這裡截然不同的地方的人。那麼,她爲什麼會有兩個名字?偏再多的她說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臘九見她一回來就是這副魂不守舍的表情,不由擔憂,說石聆這麼久沒回來,他以爲又出了什麼岔子,差點兒就要去泰和商行要人了。
石聆想到在孫家經歷的種種,瞥了他一眼:“下次這種事,還是你自己去。”
“咦,那怎麼行,袁掌櫃可說了,你大,你來講……”臘九本還振振有詞,卻再看見石聆拍在他面前的三百兩銀票時,生生卡住了聲音。
“聆姑娘,這是……”這不是給泰和商行結款的銀票嗎?
“他們不要了。”石聆淡定極了,好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不要?”臘九瞠目,“三百兩都不要了?”
“嗯,是這麼說的。”
“可是……爲什麼啊?貨怎麼辦?”沒道理他去結賬的時候,人家就橫眉冷對,石聆走一遭,人家便把錢都退回來了?
“貨是我們的,當初不是說好了?”石聆道。
“可這銀子他們不要了啊?”
“是他們不要,又不是我們不給,人家不要我們還能逼着人家要?”
聽聽,逼人家呢,多不好。
臘九還是覺得不對:“聆姑娘,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他們家大夫人親自承諾的,連憑據都撕了,就是怕我們不放心。”
“憑據都撕了?”臘九張大嘴。
哎呀,那可真沒辦法了,這就算孫家要告上衙門,都死無對證了呀!
他看向石聆,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就……先這樣?”
石聆似內疚地拍了拍臘九:“跟袁掌櫃說,我盡力了。”
她真的是,沒辦法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