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這次回來,還帶了石聆一直心心念唸的《行止記》下冊,那本《秀麗記》。石聆看到書的瞬間,難得地露出些孩子氣的興奮,捧着書本愛不釋手。隨即她又覺得有些奇怪,這書的上冊是王莞送她的,她雖然甚爲遺憾不得下冊,卻也只在不久前的信中傾訴過,不過轉念一想,袁清與阿莞是什麼感情,這事他從阿莞口中得知,倒也不奇怪。
想到這,石聆問道:“大過年的,你就這麼跑出來?”
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沒事,”袁清看出她的擔憂,道,“想來看看你,就來了。”
“看我幹什麼?”
可別說是關心她,連封信都不寫,都沒有阿莞懂事。她都以爲這個朋友當得是自己一廂情願了——見到袁清以後,石聆才發覺自己對這事怨氣似乎還挺重的。
袁清失笑:“我寫信了。”
噢,信呢?
石聆目露疑問。
袁清笑了笑,沒再說下去。他一路順着長廊走到內院,見院子都是翻新的,比起一年前精巧許多,袁清揚着語調感慨:“石掌櫃果然是發財了。”
石聆嘴角輕揚:“託袁掌櫃的福。”
其實這些都是臘九做主折騰的,說新年新氣象,家裡也該變變樣。石聆懶得管這些小事,由着他折騰去了,沒想到效果還不錯。
月色皎潔,照着新漆得紅欄干,照着天地間的新雪,照得整個夜晚都在發光。袁清回來了,石聆先是意外,隨即是高興,再加一點動容,最後便是一肚子的問題,只是想到這人連夜趕路,一身疲憊,石聆到底忍住了。
“歇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話音方落,石聆被扯住胳膊。
袁清道:“我大老遠回來,陪我說說話。”
他說得太自然,彷彿他們秉燭夜談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以至於石聆下意識地“噢”了一聲。
天不冷,兩個人就着月色點了一盞孤燈,掛在廊下,人就在廊下半倚欄杆,隨意地聊了起來。袁清問了些石聆的事情,石聆一一作答,言簡意賅。大體上,除了昏迷的那一次,這一年她過得還不錯。
“上次你問的那和尚的事……”袁清見石聆眼睛一亮,乾咳了一聲,“倒是有些線索,只是還不確定,怕你空歡喜,纔沒告訴你。”
石聆點點頭,這的確是袁清會做出來的事。
“沒什麼,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天地茫茫,想找一個人哪有那麼簡單。
袁清看着她,笑道:“倒是灑脫了許多,看來當真恢復了。”
他指的當然是記憶的事。這事石聆不曾宣揚,想必也是王莞告訴他的。王莞向來不會瞞他,袁清什麼都知道,怪不得不曾寫信來問。不過說來奇怪,袁清回來倒現在,居然也隻字未提過阿莞,連贈她《秀麗記》時,也並未提過受何人所託。
阿莞到底過得如何?
一句話梗在嘴邊,石聆卻說不出口。袁清對王莞一直十分上心,如今王莞成親了,他想必也是情傷未愈,自己不好在這個時候戳他傷口。
也罷,阿莞的事,還是她自己寫信去問吧。
突然,袁清道:“阿聆,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石聆見袁清神色,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你說。”
“是……”被石聆緊盯着,袁清眼色一暗,好半晌,他故作輕鬆地道:“是關於你的身世。其實我早已查出你家住何方,父母何人,只是你家裡有些複雜,你那時又記憶不全,我想着也許還不是時機,便隱瞞下來。”
石聆心下一鬆,原來是這件事。
這件事袁清不說,石聆心裡也有數。
唐明鎮離晉陽不遠,松石書院石家也算當地有名的人家,以袁清的能力,就算找不到“石聆”這個人,“石琮秀”的名字也不太可能查不到。唯一的解釋就是,袁清不只早就查了,還查透了,連她爲什麼會出現在晉陽,爲什麼會失足跌落山坡都查得一清二楚。
石聆毫不在意地道:“無妨,你是好心,再說我也不想回去。你要坦白的就是這個?”
石聆總覺得袁清還有事情。
“到底是擅自替你做主了。”袁清道。
以他當時查到的那些,他着實是不敢“放”石聆回去。堂堂大儒世家長女,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被以“惡疾”之名送入庵堂,一住便是五年。直到石聆及笄,她那後母才又裝起大度地接她回家,目的只是爲了將她嫁給知縣的傻兒子。若非石聆在路上與王莞一同落下山坡,又因禍得福地來到錦繡坊,這丫頭現在還不知道要淪落到如何地步。
石聆當時記憶不全,對家人滿懷期待,這些真相他實在說不出口。
“石琮秀”失蹤後,石家人也裝模作樣地找過一陣,不過都被袁清“不經意”地打法了,久之,連那韓氏也信了石琮秀已不在人世,自然不會聯想到錦繡坊“石聆”正是其人。
袁清本想等石聆恢復記憶後,由她自己決定是否要繼續跟韓氏“鬥法”,如今看來她已經決定了。
“做得好。”石聆毫不猶豫地道,“我沒時間理他們。”
袁清嘆氣:“沒時間?錦繡坊‘財神娘子’的名聲都快傳到京裡了。孫鑫在京裡可是對你讚不絕口,還說下次回來說什麼也要把你挖去泰和商行。聽說那個平安方也是你策劃的?”
雖然乍看是孫家出面經營,但是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石聆其實不太懂爲什麼袁清總是對孫家有敵意,就事論事道:“還個人情而已,三金先生和孫棋都幫了我許多,再說,順便噁心一下某些人也不錯。”
“某些人?”
石聆於是把在白雲觀的所見所聞以及白知府的不作爲說了,怕袁清不懂,她又將“千金符”的騙局原理細細與他分析了一遍。袁清聽着,臉上竟閃過一絲凝重。石聆見狀,還以爲這個木頭腦袋又被她的生意經聽糊塗了,擡手拍他:“你……”
袁清躲閃不及,竟是悶哼一聲,隨即暗叫了聲糟。
果然,石聆臉色一變,語氣也沉了下來。
“你受傷了?”
大年三十一早,石聆便出門了。
今天許多鋪子都是不開門的,但是石聆在瑞桃兒巷是名人,很多商號都會賣她幾分面子。是以當石聆出現在藥鋪時,藥鋪的夥計都十分意外。
大過年的,石掌櫃這是病了?
面對街坊鄰居的噓寒問暖,石聆報以感謝,卻並不解釋,只提了些外傷藥,又問了些調理的細節,便回去了。
她特意出門很早,就是想避開人,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還是正面撞上了剛起的臘九。而臘九一見石聆手裡拎着藥,嚇得臉都白了。
“掌櫃的,您這是病了?”
石聆看他:“你覺得呢?”
臘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會兒,覺得石聆雖然沒有那種誇張的健康,但是也不似病態。可是據他所知,錦繡坊沒有人生病,好端端的,掌櫃的買藥幹什麼?
石聆不想多解釋,側身而過的時候隨口道:“我肚子疼。”
臘九何等貼心,看着石聆匆匆離去的背影,頓時露出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
平日裡,繡坊那些娘子嘮嘮叨叨的說過這些女兒事,因爲石聆是女子,他也特意聽了一些,便是想着若石聆也有那些“疼得死去活來”的日子,他好能夠儘可能的做到關懷倍至。這會兒臘九不禁慶幸,幸好他提前做過功課,一點就透,不然追着問去,姑娘豈不尷尬?
臘九覺得自己實在很機智。
突然,他又想起什麼,對着石聆離去的方向喊道:“掌櫃的,記得多喝熱水啊!”
——哎,每一個成功的女掌櫃背後,一定都有一個像他這樣體貼又能幹的夥計。臘九深深地爲自己感動着。
不理會臘九的聒噪,石聆拎着藥回了內院,卻沒有回房,而是徑直去敲了袁清的房門。
“我進來了。”
她這樣說完,當真就推門而入,好在袁清早已梳洗妥當,就在桌前坐着,似是算準她會如此,並不見尷尬。
“真的不是什麼大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見石聆抱着一懷瓶瓶罐罐的傷藥,袁清失笑。
石聆冷眼看他:“你是大夫?”
袁清搖頭。
“那我爲什麼要相信你?”
有大夫的時候她相信大夫,沒大夫的時候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石聆將藥放在桌子上,以眼神示意他自己看着辦。
袁清難得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阿聆,你我再怎麼兄妹相稱,我也是個男人,在你面前寬衣解帶不像話。”
當!
石聆很有氣勢地一拍桌子,然後用和氣勢很不相符的冷漠聲調說:“我去叫臘九。”
“阿聆,”袁清無奈:“你明知此事不便宣揚。”
石聆何等聰明,若非如此,她又何必親自爲他守了一夜,又天一亮就去藥鋪,一路上刻意未驚動任何人。連袁清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頭做事較之失憶之時,更爲利落妥帖了。
“阿聆,你到底是個姑娘,清譽重要。”袁清苦口婆心。
“你說的也有道理。”石聆頷首。
這個時代的女子如果被嚼起舌根來,是會死人的。
於是她起身,走向房門,袁清以爲石聆終於願意退一步。可沒等他鬆口氣,卻聽“咔嚓”一聲,石聆居然將房門反鎖了。
“現在沒人知道我在裡面了,”她在桌前坐下,毫無壓力地道,“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