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真並不知出了何事,進屋後便笑嘻嘻地向陳瀅請安,又問:“姑娘叫婢子過來,可是有事要吩咐婢子做?”
“確實是有事兒叫你做。”陳瀅安靜地道。
此時的她,面上已經沒了方纔那種古怪的笑,而是一臉的平淡,道:“知實留下看家,尋真便隨我去明遠堂吧。”
尋真點頭應是,知實卻是面色大變,忍不住道:“姑娘,您要去找老太太?”
陳瀅一臉坦然,頷首道:“我要跟祖母說幾句話。”
知實聞言,立時便明白陳瀅要做什麼,不由心下大急,雖明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氣,卻還是低聲苦勸道:“姑娘,這麼早就驚動了老太太,萬一有個分說不清的,姑娘是要落下不是的。”
說到這裡,她將語聲壓低了些,道:“反正這事兒我們先知道了,姑娘不如略等幾日,看看外頭的情形再做打算。”
“爲什麼要等?”陳瀅反問了一句,平靜如水的臉上,陡地涌起了一絲厭惡:“別人來算計我,我再反算計回去,就這樣周而復始下去?”
她搖搖頭,面上的厭惡消失了,脣邊的笑意像是有些蒼涼,再度搖了搖頭:“我不想這樣做。”
說出這話時,那種安靜如水的氣息,重又攏在了她的身上。
知實見狀,張口還要再勸,卻不防陳瀅陡然轉眸看向了她。
這一刻,在那雙乾淨的眼眸中,似是凝着有形的什麼東西,知實的視線甫一與之接觸,不知何故,那到了嘴邊的話便又咽了回去。
“知實,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平均壽命是多少歲?”陳瀅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
知實怔了怔,便一臉茫然地搖頭:“婢子……不知道。”
事實上,她甚至根本都沒弄明白陳瀅在說什麼。
陳瀅也不管她懂還是沒懂,只輕輕擡手,伸出了三根手指頭:“三十歲。”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個時代人們的平均壽數,也就只有這麼多。”
說話之間,她將視線轉向窗外。
窗扇半掩,一枝葉影探上窗紗,描畫出纖細的影子。
“我很快就要十四歲了。如果按照平均壽數算的話,我剩下來能活的年月,也就只有十六年。”陳瀅的語聲很輕,似是在自言自語,語罷,脣邊便漾起了一個淺笑。
“你知道麼,知實,我其實……很害怕。”她說道,視線追隨着窗紗上搖擺的葉影,神情悵惘:“我怕在這有限的時間裡,來不及做完我想要做的事,就這樣一事無成地離開,等到我閉眼的時候,我……”
“姑娘您快別這麼說!”知實飛快地打斷了她,一時間急得汗都快下來了。
陳瀅的話她只聽懂了後面一半兒,而只聽這後一半兒,便十分不吉。
她越想便越是害怕,說完了話便忙忙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雙手合什喃喃禱告:“佛祖保佑、觀音菩薩在上,姑娘還小,方纔的話您就當沒聽見。請您保佑姑娘長命百歲、一世安康。”
見她一臉惶然,面孔也急得煞白,陳瀅知道,她的話怕是嚇着這個忠心的丫鬟了,便拋開這個話題,轉回了此刻:“總而言之,知實,我希望你明白,人生而有涯,時間雖然無限,生命卻是有限的。我不想把時間與精力浪費在這些無謂的爭鬥中。”
她伸手指向窗前樹影,嘴角含笑:“你們瞧瞧,這樹不美麼?”又回手指向四周:“這些我喜歡的事物,不值得我花費時間去做麼?”說着又伸手指了指自己:“還有我自己,正當青春年少,正走在人生最美好的路上。”
說到這裡,她的面上的笑漸漸加深,乾淨的眼瞳中似盛着清泉,溢出歡喜與讚歎:“生而爲人,是上蒼的眷顧、更是造物的恩賜,這是何其美好的一件事?我再不想浪費一絲一毫的光陰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一點也不想。”
就如同前世那樣,在毫無意義的爭鬥中,走完一生。
陳瀅在心中接了一句。
那樣的人生,她不再想來第二回。
這一番話,知實終於聽懂了。就連一旁並不知情的尋真,也從陳瀅的話語中,或者說是從陳瀅說話時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些什麼。
“婢子懂姑娘的意思了。”知實說道,語聲壓得極低,垂下了頭:“姑娘恕罪,婢子只想着要出口氣,卻忘了姑娘平素的秉性。”說着便伏地要跪。
陳瀅忙上前拉住她,溫言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古怪了。”
一個打算和整個時代過不去的人,豈止古怪,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陳瀅自嘲地扯開嘴角。
可是,不自量力、人微言輕,這都不是容許錯誤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
明知它腐朽、明知它殘酷,卻自欺欺人地當作沒看見,以“生存”爲藉口不去做任何改變,這難道就是正確的麼?
陳瀅並不這樣認爲。
誠然,她同樣也不認爲那些順應時代的人有什麼不對。
這是價值觀的問題,每個人的價值觀不一樣,做出的選擇就會不一樣,這其間並無對錯高低之分。
而現在的陳瀅只想要直面本心,想要走一條此前沒有勇氣去走的路。
如此而已。
“我去去就回,不會耽擱太久。”見知實仍舊滿面憂色,陳瀅安慰她道。
“婢子會牢牢守着鳴風閣的。”知實立時回道。
陳瀅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她不欲告訴李氏,而知實顯然聽懂了她的話。
一直在旁不曾說話的尋真,此刻便看看陳瀅,又看看知實,輕聲地道:“姑娘既要去見老太太,要不要換身兒衣裳再去?”
她知道陳瀅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有點擔心起來,怕她形容不夠完美,討不到許老夫人的歡心。
陳瀅聞言,照例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不必了。”
她今天穿的也是新裁的夏衫,發上還插戴着幾朵珠花,雖不華麗,但見個長輩卻是足夠的了。
聽了她的話,尋真與知實對視一眼,便雙雙上前,一個替陳瀅撣去衣裙上的浮灰,另一個則替她整理髮髻。
陳瀅這才發覺,因她一直在整理東西,身上着實蹭了好些灰,倒還真需要清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