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喜歡。】
追命從三六家安撫了陳映竹回來的時候,雷及弟已經醒了過來。
她扮男裝時便清秀俊俏,如今換回女裝,又因傷添了幾分憔悴,更顯得動人。此時,她正一邊哎哎呦呦地揉着脖子一邊對着坐在牀邊的三六不停地說着什麼。
“我跟你說,可不是我武功差!大家混江湖的,講究個光明磊落,你說說,哪有從背後下手的!他這是勝之不武!”
陳三六無奈的笑着搖頭,“這種劫後餘生一樣的時候,也只有你還在想這些,也不怪我沒認出來,你說你哪裡就像個姑娘了?”
雷及弟被他這麼一說,頓時有點臉紅,“姑……姑娘怎麼啦!姑娘不行啊!我是覺得……我是覺得我害得你差點曝屍荒野心裡有愧,纔想跟你坦白……然後真的把錢包還給你的,你不要不知好歹我告訴你!”
“那還錢包做什麼要等到晚上?女孩子家晚上還到處跑太不安全了。”三六皺着眉遞給她一杯水。
“哎呀!……你煩不煩!我白天很忙的好嗎!”雷及弟趕緊用茶杯遮住紅透了的臉,書呆子笨死了!一點都不主動!虧自己還想着什麼人約黃昏後……真是不值!
“……你很忙?”三六歪着頭,戲謔地看向她。
“……我說忙就忙!你你你看着我做什麼!”雷及弟眼神閃爍的轉開臉,索性不再看他。
“可是……”
抱着胳膊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的追命皺了眉,忽然很不想看兩人就這麼拌嘴下去,沒等三六回答完就推開門,直接張口說話,語氣有些不自覺地清冷,“既然姑娘如此精神看來已無大礙,不如先將事情經過講清楚,在下也好辦事。”
因着這實在很不尋常的語氣,三六不自覺看了一眼追命,後者淺淺勾了一下嘴角算是迴應。三六卻因這一個輕到旁人難以辨明的笑,生出些許雀躍來。
“講就講唄……幹什麼說話那麼兇?你你你救了我了不起啊。”雷及弟小聲嘟囔着。
追命垂了眼睛嗤笑一聲,不想再答。三六卻有點發愣。兇?追命……兇?
他愛笑,他能笑出陽光的溫度皓月的風骨。他溫和,即使是離他近一些也會覺得溫暖心安。
追命,崔略商,縱然是名震天下,懲惡揚善的神捕,不怒而威,正氣凜凜。
可在他陳三六面前,何曾兇過半點?
“陳三六!你在傻樂什麼?我受傷你高興是不是!”雷及弟又嘰嘰喳喳起來。
追命此刻覺得雷及弟很煩,煩過一百個凌依依。
鐵手推門進來,背了手,亮着眼睛看向追命,揶揄笑着,十分有幸災樂禍的嫌疑。追命看他這幅樣子不禁後退了一步,暗作警鈴,“你幹什麼?”
“哦,世叔回信了,讓我們先待命。”
“肯定不止這個。”追命看着他的樣子眯起眼睛。
“唉。”鐵手極其做作地嘆了一口氣,卻笑得肆無忌憚,“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有人託了世叔將一封私信一併用飛羽鴿加急送過來,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追命親啓四個大字!”鐵手伸出藏在背後的手,晃了晃手裡的竹筒。
三六看見追命眼睛亮了一下,不加掩飾地笑出一個酒窩,伸手剛要去搶那個竹筒,卻半路停住,又折了回來,想到了什麼般撇着嘴又靠回了窗臺,“不看也罷。多半是讓我照顧好她冷血哥哥,問我她冷血哥哥是胖是瘦穿的好不好睡得暖不暖,有沒有野桃花。鐵手,你不如直接把信交給冷血!”
“哈哈哈,追命,好大一股醋味!”鐵手看他這幅樣子終於忍不住大聲嘲笑,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就很有先見之明地竄了出去,追命哪能放過他,惱羞成怒般一陣風一樣向外追去。
“他們感情好還真好……誒?三六,你怎麼了?愣什麼神?”
能自由出入神侯府,能拖諸葛正我捎信,能坦坦蕩蕩地寫追命親啓。不是紫羅公主還能是誰?
那個他十二歲那年遇見的,笑起來嘴會翹起來的,蹦蹦跳跳的小小姑娘。
這麼多年的兄弟,其他三位早就對追命的心思清清楚楚。他瀟灑清朗,最能招蜂引蝶,實則確是最專一癡情的一個。
鐵手也問過他,知道你在意的不是公主尊貴的身份,那何不去尋一個能和自己兩情相悅的人,非要守在一個心屬別人的姑娘身邊,默默付出也不求回報?
追命笑得一片晴朗,說,我願意啊,她高興就好。
鐵手那時候以爲那就是最癡的戀了。
追命那時候還不知道,看着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心歸別人,是不可能真正無怨無悔,笑得不帶一絲陰鬱的。
無情把藥放在石桌上,三六看向他,實在感激,“無情公子,真是謝謝你了。”
“你既是追命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這樣客氣的話就不要說了。你身體還弱,藥得按時吃。”無情溫和了眼神,回答道。
三六點了點頭,向他柔和一笑。
三六這一笑,無情又想起了那時候追命垂着眼睛,輕聲說出的那句話。“你們
沒見過他。”
說不出爲什麼,他總是覺得,那是世界上最讓人折服的讚揚。
是一種無法形容出來的,見過都覺得幸運的喟嘆。
三六值得這樣的讚歎。那樣一張臉,笑起來好像從皮膚下騰出柔亮清澈的光, 嘴角勾了絕世的輕軟。
無情順着三六的目光看到了追命。
不遠處的長廊裡,追命蜷着一條腿坐靠在欄邊,看信。
看着看着好像忍不住笑起來,輕輕搖着頭,潔白的牙齒日光下粼粼地亮。然後小心翼翼疊起來,塞進胸口。擡頭看見這邊的無情和三六,一個飛身騰過欄杆,快步走來。
三六轉過頭來盯着自己面前的藥。
追命看清三六面對着一碗藥,遞給了無情一個眼神,二話沒說就一手端藥,一手輕輕拉起三六要走。
“商大哥……你幹什麼?”
“喝藥啊,我房裡早上的蜜餞還剩了不少。沒有那個你喝得下去?”
三六咬了咬才恢復血色的嘴脣,也不知道怎麼彆扭起來。“……不必了,就在這兒吧。三六喝的下去。”
喝不下去,也要硬喝。只是早上那一碗藥,配了蜜餞,現在想起來也是甘甜的。可是那片刻甘甜又怎麼能長久?不能留戀,不然最後,落寞無奈的仍是自己。
追命看他掙脫自己,皺起了眉,剛要問,遠處雷及弟拿着什麼跑了過來。
“三六!”雷及弟垂着眼睛,遞給他一個東西。
“荷包!我的荷包!”三六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接過錢包高興地不知道該怎麼好,“謝謝你!及弟!如此娘就不會擔心了!”
雷及弟看着這書生高興的樣子,忽然有點難受。這是單純成了什麼樣子?明明是自己用荷包耍了他那麼久,卻還反過來謝自己。
這又是,善良成了什麼樣子。
她只是覺得三六有些陰鬱,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到自己能爲他做什麼,除了這個荷包。
這個她並非必須拿在手上,卻又只能通過它來名正言順見到三六的荷包。
“……我可沒動它,你丟了什麼不要找我。”
“無妨。只要包在就好。”
三六仰起臉來笑,好看到叫人心臟軟陷下去。
可是追命和無情沒看到那笑臉。
他們看到的是荷包。
雙棲藍鴛鴦。
很久以後,紫羅遠嫁前最後一次到神侯府,拉着追命一起坐在後山說話。
追命嘮嘮叨叨地說,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能再任性,也不要委屈了自己。
紫羅看着他溫和關切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委屈地很,又有些憤恨,說追命,你是不是……
“噗通!”
假山上一個白色的人影忽然摔落到水池裡,追命看了一眼,心下一顫就是飛身跳進水池裡將那人撈了上來。
“陳三六!你是不是傻的!你知不知道現在幾月?你不怕冷了?風寒了怎麼辦!”三六本來就偷看心虛,被他這麼一吼又滿心覺得自己理虧,便低着頭縮在他懷裡也不出聲。追命嘆了一口氣,抱緊了人,足尖一點用身法最快的輕功向屋內飛去。
紫羅眼淚掉下來了。
是不是傻的,你憑什麼說別人?追命,你是不是傻,我一直用冷血刺激你,你卻從來沒發覺。
我又是不是傻,連你從來沒喜歡過我這件事,也都從來沒發覺。
“稟告王爺,屬下已經同追命交過手,留下了霹靂堂的暗器。”
玄暗的地宮裡,一人單膝跪地,拱手稟告。
他視線不敢所及的地方,有人微微擡了眼睛,輕扯了一下嘴角。
而追命此時在想一個人,那個人是江湖與朝堂的傳奇,那個人對他而言亦師亦父,那個人就是諸葛正我。
諸葛正我也曾年輕過,年輕過,便有了夢可做。
夢裡有人坐在竹林深處撫琴,手指微微一動,滿林竹葉瀟瀟地響。響着響着都泛了光,光芒向自己飄淌過來,那個人就笑着開口,小花,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只聽見自己叫了一聲師兄,夢便再不敢做下去。
四大名捕不知道諸葛正我會做年輕時的夢,卻知道他十幾年來執着着一個執着。
他們還是小小少年的時候,曾經被諸葛正我帶到一個密室,看他取出一幅畫輕輕平攤在桌子上。
諸葛正我說,你們將要行走天下,世叔有一事相托。
四個孩子聞言立刻齊齊跪在地上,諸葛正我的話從來都是命令,相托一詞,誰當得起?
他說,我要你們無論去何處,執行什麼任務,都要留意如此圖樣的荷包,留意持有它的人,並且不能透露一字。
他們望去,望到的是一對雙棲藍鴛鴦。
歡喜鎮悅來客棧最好的套房內,燭火明亮。
四大名捕卻寧靜的沉默着。
“好了,我來理一理。”無情將茶杯往桌子上一頓,擡起頭來,“從目前來看,連環採花的案子線索指向霹靂堂,追命故意放了
那採花賊回去通報,世叔也派了人手暗查,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觀察動向,等消息傳來再採取行動。”
“……等等。”聽到無情的聲音,靠在窗臺的追命回過神來,他剛纔雖然一直在想着案情,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往日三六擺攤的地方。
送他回家的路上,追命順手買了許多蜜餞塞給他,他乖乖抱着,道了謝,只是怎麼都是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按時喝藥。
他怎麼會有那個錢袋?
他扮女裝是爲了錢袋,他夜晚去會雷及弟也是爲了錢袋,他說,他娘告訴他,那錢袋比生命還重要。
追命閉了下眼睛,壓抑了疑慮焦躁,整理了思緒,從窗臺上翻身下來,坐到無情旁邊。“我覺得蹊蹺。”
鐵手和冷血皺着眉看過來。
追命方纔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交鋒,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那天我的位置偏靠城西,距西門比較近,可那採花賊分明卻是向東跑。他若想擄了人早些脫身,爲什麼不直接從西門出去?而且打鬥的時候,我明顯感覺他功夫上乘,可他出暗器的手法似乎又與其功夫不在一個水平,速度夠,力度和方向拿捏的卻都不好。況且,霹靂堂雖然亦正亦邪,卻很在乎名聲,採花作案這種事情,當然是越少辨識性的東西越好,卻偏偏留了個飛鏢給我們。”
無情沉吟了一下,看向追命,“你的意思是說,他是故意引你出手,想讓我們懷疑到霹靂堂身上?”
追命點了點頭,鐵手轉轉眼睛,“若是如此,這件事可能不僅僅是連環採花案這麼簡單了。”
“說的對,這般混淆視聽,對方還是霹靂堂,對方一定不是簡單角色。”冷血垂着眼睛開口。
的確,當今江湖,霹靂堂名號不能單用響亮來形容,誰有如此大膽,又有如此本事在四大名捕眼前陷害霹靂堂?
無情皺眉思索了一下,望了一眼追命,“既然這樣,我們不如加大對霹靂堂的調查力度,一方面可以防患未然,另一方面,能讓真正的兇手放鬆警惕,或許能查到線索。”
他一向心思縝密,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對這個安排十分贊同。無情靜了半晌,看了一眼追命。追命收到他的目光,知道他想說什麼,別過臉去,垂着眼點了點頭。
“還有一件事,”無情輕輕吸了口氣,“我們尋了十幾年的荷包,找到了,就在陳三六身上。”
“什麼?!”鐵手噌地站了起來,滿眼不可置信。饒是冷血一張冰塊臉,也驀地滿是驚訝。
追命趕到陳三六家的時候,已經入夜了。雷及弟早已回了城郊雷家,陳映竹睡下了,陳三六卻還呆坐在院子的石桌旁。
追命輕輕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陳三六擡頭看他一眼,嘴角牽出一個笑容,而那眼尾紅紅的樣子卻看的追命心裡一顫。
“三六,怎麼了?”追命皺着眉,小心翼翼問道。
“商大哥……覺得三六是個什麼樣的人?”陳三六仰起臉,對追命微微笑着,眸子裡卻閃着讓人心痛的光。
“你當然是……”“我當然是一無是處。”三六笑着搖頭打斷他,“我家境貧寒,迂腐呆板,一點點武功都不會,保護不了身邊的人,還每次都成了你們的累贅,商大哥,你說我這樣的人,有什麼用呢?”
他每說一個字,追命心裡就被刺一刀,待他說完,追命已經控制不住的把他攬在懷裡,“陳三六,你……”
“今天及弟說,她喜歡我。”陳三六在最喜歡的氣息裡閉上眼睛,額頭貼着追命的胸膛,輕輕開口。
追命的身體猛地僵了一下。
“你說,我哪裡值得她喜歡?像她那樣活潑明麗的女孩子,應該尋得良人才對,我又能算什麼良人呢?”
雷及弟走的時候是紅着眼睛的,陳三六想送,被她按着肩膀止住了。
“陳三六,你不用可憐我,我雷及弟雖然不是男兒身,但骨氣還是有一些的。”她仰起頭來看着三六,眼淚沒有掉下來,卻漾着眸中的光,彎着的嘴角掛着讓心酸的笑,“嘿,你也不要一副愧疚到死樣子,幹嘛呀。我是喜歡你,我喜歡你也不代表你就欠我啊是不是?”
她鬆開手,笑着轉過身去,卻止不住肩膀的顫抖和聲線的哽咽。
她說陳三六,如果有一天你和心愛的人過的幸福,你一定得告訴我。你那麼笨那麼傻我不放心。
“呵,我又在這裡矯情了,你說,男兒是不是該頂天立地,志在四方,像你和無情公子那樣,快意江湖瀟灑一生,傾己所能報效家國,而不是像我,總是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糾結難過,明明一事無成,還悲悲慼慼惹人厭煩……唔……”
吻住陳三六的那一刻,追命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他只知道他不能再聽陳三六這麼說下去,心裡又空又痛,他默默瘋狂叫喊着,不是的,不是的,你很好,好的讓我放不下,好的值得所有人喜歡。
喜歡。
錚得一聲,腦袋裡一直緊繃的一根弦,就這麼斷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