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從正廳退出,已經又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
無情側身看了看扶着三六走在後面的追命,沉吟片刻,扯住正要上前說話的鐵手,使着眼色把人帶走了。冷血則回頭,抱着胳膊衝他們重重點了頭,也轉身離開。
“無情公子的藥很有作用,我可以自己走的。”三六掙了掙,低聲說道。
“我想這樣,行不行。”雖是問句,追命語氣裡卻是淡淡的倔強,抓着三六胳膊的手又緊了一些。
天邊淡青,終將明。
追命把熱毛巾擰了擰,撩起三六的頭髮,小心翼翼地擦着,直到熱氣暈出了幾絲血色,才又蹲下去擦他的手。
三六乖乖地任他照顧,微微笑着開口,“我相信你的。”
追命手頓了一下,又繼續擦起來,“怎麼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
三六按住他的手,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會那麼衝動魯莽,我知道你去安王府不是意氣用事,所以我和他們說,等你回來,你一定不會讓大家失望。”
追命仰着頭看着三六,臉上終於化開一個笑容,只是疲憊吃力了些。“你不怕我直接竄進去掐住安世耿的脖子,大叫一聲給解藥不殺?”
三六給他逗笑了,翹着嘴瞪他一眼,沒說話。追命看着他的笑,癡迷又心疼,良久,嘆一口氣,往前傾着抱住三六的腰,頭輕輕擱在他懷裡,緊緊閉了眼。
“我真想這麼做,”他苦笑着,三六也笑起來,只是眼睛有點紅,慢慢摟住了他的脖子,安撫似的在後頸輕撫。
“我真想,”追命的嗓子哽着,“可是我不能。我難過,可我怎麼怪你?你想的,也是我想的,是所有人的心血和希望,和你比,我是沒用的,可我沒資格愚蠢。”
他是陳三六,他也是許霽陶。
就像他是崔略商,亦是神捕追命。
有些事情必須要扛在肩膀上,裝在心裡,逃不掉,毀不下。
“誰說你沒用?”三六輕輕撫着他的頭髮,眼睛溫柔的垂着。“我總是夢見小時候,那時候你喜歡穿黑衣服,喜歡在早晨練功,你以爲我還睡着,其實我早就醒啦,我趴在窗邊偷偷看你,我就想,怎麼能有人這麼好看這麼厲害……”
追命忍不住嗚咽出聲,把臉埋在三六懷裡狠狠的咬着嘴脣。
你信我,我就信我自己。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我都不會讓你就這麼離開我。
你的崔略商,還是那個厲害的崔略商,一直都是,不會讓你失望。
三六眨下眼,眼淚掉在微微翹着的嘴邊,“哭吧,略商,把眼淚流完,以後就不許再哭了。”
諸葛正我垂着眼睛注視着手裡的酒杯,笑了一下,一飲而盡。
“師兄,你終究比我聰明太多。當年你說,萬事自有因緣,追尋無果,不如放下。我照做了,卻並不輕鬆。”
“那時候他不愛說話,總是很安靜,沉默內斂,善良磊落……師兄,他爲何變成這樣,二十年前我不懂,也不想懂,二十年後我再不能逃,我求你告訴我,這,究竟又是什麼樣的因緣。”
眸中的苦痛無奈一閃而過,諸葛正我回頭,許笑一的畫像在日光下微微泛着亮,柔和又通透,像是一個明顯至極卻又無比高深的答案。
三六放下筆,皺着眉閉上眼。追命從身後吻了吻他的額頭,“累了就歇一歇,無情說,那藥雖能支撐精神,多用也不好。”
三六勉強的笑了一下,“剛纔我告訴你的,你可都記住了?”
“記住了,記得很清楚。”追命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將三六橫着抱起,輕輕放在牀上,自己也脫了鞋,躺過去側身抱着他。
三六抱着他的腰,仰着臉去親了一下他的嘴脣。追命笑了,蹭蹭他的臉,“幹什麼?”
“獎勵。”三六笑着眨眨眼,歪着頭又親上去,輕輕輾轉貼合,放在他腰間的手堅定緩慢地解着腰帶,追命一驚,按着他的手微微退開,苦澀地看着他的眼睛。
“陳三六,你別這樣。”
“別哪樣?”三六倔強的掙開他的手,微微喘着氣親吻他的下巴,“略商,我沒事的,你再抱我一次,疼我一次。”
“你別這樣!”追命痛苦的閉了閉眼,發了狠一樣的捏着他的下巴吻過去。
痛苦的盡頭,和極樂的頂端,是一樣的嗎?
是忘我,是混沌,是瘋狂是沉淪?
……又或許,只是想要把他和自己融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很久以後,追命早上回來,頂着一身風露,躡手躡腳的進屋,看見他家小書生睡得乖乖沉沉,喜歡的不行,伸手就去撥弄臉蛋。
三六皺了皺眉,夢裡嘟嘟囔囔。
“不要了,累了。”
追命眼神一暗,脫了外衣就滾上牀,堵住了嚶嚶嗚嗚的驚喘
。
等折騰完了早就是日上三竿,三六氣的蒙在被子裡沒什麼力度的蹬蹬瞪踹他,追命嘻嘻哈哈抱着那一團被子求饒,說你一提累了我就忍不住欺負你,能怪我嗎,能怪我嗎?
屋外送飯的丫鬟習以爲常的,高深的,欣慰的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追命推開門的時候,無情正皺着眉查一本醫書,見他進來,愣了一下,又垂了眼睛,默然走到桌邊倒了茶遞過去。
追命微微牽了一下嘴角,接過茶杯,卻忽然想起三六總不愛喝茶,便眨下眼睛,輕輕放在桌上。
無情苦笑一下,“怎麼?嫌不是酒?沒辦法,今晚喝酒總不太好,擱在其他時候,我說什麼也陪你。”
“其他時候?過了明天嗎?”追命笑一下,笑的無情不忍心看過去,咬咬牙,賭氣一樣轉側過身,狠狠一拳錘在桌上。
“對不起。”無情低低道,紅了眼眶。
“無情,”追命扣住他的肩膀,眼睛望向一邊的醫術,聲音疲累卻清晰有力,“你盡力了的,你這麼說,我只會更難受。”
無情轉過臉來,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追命,”他略帶懇求的望過去,“你不能辜負了三六,你一定不要犯傻。”
追命沒說話,略略垂了眼,收回手臂,默不作聲。
無情腦中頓時轟然一聲,“追命!”
追命擡起頭看向他,眼神裡有一種近乎近乎瘋狂的,鋒利而深刻的執着。
無情的心涼了一大半,一把揪起他的領子,哽然低吼道,“你做了什麼?那晚你除了竊取情報,你還做了什麼?!”
“雙絕蠱。”
追命輕輕吐出三個字。
無情全身的血液凝滯起來。
“崔略商……”
良久,無情顫抖着站起來,居高臨下不敢置信悲痛欲絕的顫抖着指向追命,“你有種,你真是,對得起所有人……”
“無情,”追命回看向他,沉聲道,“你知道的,這不是死棋……”
“我只知道這是賭命!我還知道你爲什麼來找我,爲什麼告訴我這些事,我告訴你,不可能,我絕不可能幫你去送這個命……”無情紅着一雙眼,狠狠握緊了拳頭,崩潰一樣轉身想要逃開,卻被追命拉住了胳膊。
“盛崖餘。”
無情顫抖了一下,愣在原地。
“盛崖餘,”追命苦笑着開口,“這輩子,我何其有幸有你作兄弟。當年我在神侯府醒來,你是第一個讓我信任的人,你雖然總是損我罵我,可這麼多年,我知道,你是最縱容我最關心我的人……”
“崔略商,你閉嘴。”無情閉了眼睛,面頰一陣涼痛。
“我不可能就這麼看着他死,我做不到。”追命輕輕道,“你說得對,這是賭,但輸贏於我,都是一種成全。我再任性放縱一次,你陪不陪我?”
你陪不陪我?
無情,去後山捉山雞烤來吃,你陪不陪我?
無情,我要偷世叔的藏酒,你陪不陪我?
無情,我教訓那個調戲紫羅的小世子,你陪不陪我?
無情,喝烈酒聽小曲兒闖蕩江湖,你陪不陪我?
他這麼問着,像是嵌在昔年的每一句一樣,平淡如水。
無情把嘴脣咬出了血,猛的一個轉身,狠狠一拳錘在追命的胸口,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追命跌坐在地上,撫着鈍痛的胸膛,微笑着說了謝謝。
沒人聽到,也沒人願聽。
多年前他們在苗疆緝捕惡人,陰差陽錯與蠱王有了交情,得了幾樣稀釋奇物,藏於神侯府密閣之內。
其中最毒辣狠厲的,便是雙絕蠱。
施蠱之人用自己的血刺激蠱蟲,再將其種入他人體內,十二個時辰,蠱蟲便會在這幅體內分出無數同類,只要二人距離五尺之內,蠱蟲便會被血香引誘而瘋狂竄動,拼命將施蠱人的血吸引過來,如此,身藏蠱蟲的人如千萬只鋼針狠狠鑽捻,蠱蟲飼主也會因血液逆流而痛苦不已。
被施蠱之人不可動彈分毫,強力亦無法將兩人離開,除非到飼主達到目的,退到五尺以外,痛苦才能停止。
否則,蠱蟲破體而出,一人成了血肉之泥,另一人則來不及逃開,被自己血液所吸引的蠱蟲破體而入,直到血枯人死。
如此,是爲雙絕。
那晚安王府一抹輕靈黑影,不止看到了元十三限,還悄無聲息將一條肉眼幾乎不辨的黑色蠱蟲,放進了只有安世耿才能進入的臥房之內。
陳三六睡得極好,睜開眼時,已是午後。
追命剛好打了熱水進來,見他睜開眼,暖暖一笑。
如此,三六還是乖乖地讓他擦臉,擦手,眨着眼睛不說話。
“我還記得那時候在歡喜鎮外遇到你,”追命笑着理順他的頭髮,“一
張臉上全是泥巴,又髒又醜。”
三六歪着頭對他笑,“商大哥,你說誰髒誰醜?”
追命說,我錯了我錯了,你快別這麼叫我了。
三六這才滿意的抿着嘴,露出小巧可愛的酒窩。
追命又把他外衫整理平整,彎腰親了親他的額頭。
“三六,我們出發吧。”
“好。”
日光傾世,所有人都已整裝待發。
面前是深不可測的白鬚竹海,身後是最信任的同袍兄弟,耳側是陣陣清風,手中是此生摯愛。
追命說,陳三六,你信我,我一定能再一次牽到你的手。
陳三六微微笑着,說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如此一個對視,兩人不約而同的放開了握在一起的手,轉向不同的方向,邁開腳步。
陳三六苦習妙法多日,又嘗試數遍,仍然差一點被困在這竹海中,死在此生最痛苦的幻境裡。
而提示他最終找到解法的,是一個夢。
夢裡追命對他笑着說,你等在那裡,等我去接你。
這個陣法及其玄妙,先後兩個八卦,明暗雙重形態,變化無常,迷亂難測,又能引發人內心深處最恐懼,最痛苦的回憶。
所以唯有兩個內心互相依持,完全信任,精神足夠強大,又深諳步法的人,同時行進,於起點處反向,於陣心重逢,纔可以最終破陣。
這兩日陳三六詳細講解,追命銘記心間的,便是這精密的步法。
兩人,同時出發,同時結束,若一人錯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白鬚竹海上方,靈力流轉,氣場緩緩變動,愈漾愈大,蔓延開來。
於城外某一林中靜坐的藍衣人,皺皺眉,睜開了眼。
很久以後,深夜,追命和百里思君在院子裡喝酒。
前者千杯不醉,後者卻一杯就伏在石桌上流淚,完全沒了往日的沉着厚重。
百里思君說:“我多羨慕你,你至少能和他一起面對,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追命眉毛一挑,咳了一聲,說百里大哥,你雖然救了我家三六,可如果你對他就什麼企圖,我就算打不過你也絕不放……
“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等到他再也不會回來的消息……”
追命噎住了,怔了怔,明白過來他說的並不是陳三六。
三六曾說,總覺得百里思君看他時候,是通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追命才苦澀地想到,也許他也有一個想要執手到永遠的愛人,走散在荏苒歲月,茫茫山河。
“你會找到他的。”追命拍拍他的肩膀,“就像我和三六,最終總會重逢一樣。”
月光涼滑,三六披着追命的衣服推開門,望向院子裡極像的兩個人,忽然想起父親寫下的那句,萬事皆平衡互依,福難流轉間,自有因緣。
步步生死,步步命。
提膝,落腳,安靜緩慢的在這生死縫隙穿梭,心裡竟然是從沒有過的安寧澄明。
他想起來了,想的清晰,想的完全。
爹孃的樣子,家門的顏色,鮮血的味道,大火的溫度。
還有十歲那年,清風冽冽的瀝北山巔,被陳映竹抱在懷裡吧嗒吧嗒掉眼淚的小娃娃。
和十二歲那年,撕破漫天飛雪和冰冷寒風直直貫入心臟的那聲“崔略商”。
“崔略商。”
追命輕輕睜開通紅的眼,二十歲的陳三六站在不遠處,微微笑着喚他。
追命笑了,張開雙臂,擡起腳。
兩人同時邁一步,擁抱在一起。
四周的幻影飛速消散,重重掩映的石門暴露開來。
天要黑了。
元十三限見到諸葛正我的時候,他那把二十年未拔的劍,正穩穩握在手裡。
他還是那樣脊樑硬直,身後的竹海正劇烈變動,他就站在他面前,看過來,那雙眼的輪廓的光芒,從未變過……
“師兄,你在等我嗎。”元十三限說。
“這不是重要的事。”諸葛正我答。
“師兄,這很重要。”元十三限甚至笑了起來。
諸葛正我搖搖頭,“二十年前,你要殺他,我問你爲何,你不答,我便聽了他的話,不再問。今天,我仍是忍不住,想問你爲何站在這兒,你答是不答?”
元十三限皺起了眉,眼中狠厲和痛苦展現出來,“師兄,你今日帶了劍,若你贏了我,這兩個問題,我一併答你。”
說罷,真氣匯聚於掌心,騰身而起。
安世耿本想,就算陳三六真的一心以死相助諸葛正我,自己手裡握着元十三限這張王牌,也一定能在白鬚竹海打個措手不及,待竹陣被破,再將秘籍搶到手。若他沒有能力破陣,玉璽和處子之血也能以強力衝擊,算來算去,勝總多於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