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勝算
飄雪酒樓裡看熱鬧的人有增無減。
縱然琴川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每日都有稀罕事兒,什麼路過的達官貴人娶了花滿樓的花魁,有錢人家的千金愛上了窮書生第二日便私.奔離家,王老二的媳婦紅杏出牆……
但是庖廚在豆腐上雕花這樣的事情可不是每日都有,不但不是每日都有,還是千載難逢的稀奇事兒,很多人聽過但未曾見過,大部分人光是聽都不曾聽過。
豆腐一碰就散了,還要在上面雕出花樣,那不是稀罕中的稀罕嗎?
於是大家交口相傳,很快飄雪酒樓便人山人海,挨肩接踵,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豆腐已經放在水中,兩人在鑼聲開始之後,便專注的盯着手中的豆腐,不曾動手,只是細細的看着四方豆腐,眼睛微微眯着,似是在描摹着什麼一般。
青衫男子已經不似上一個回合那樣淡然,但是卻也並未見慌張。
兩人的步驟都驚人一致,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只是看着豆腐出神,卻並未下刀。
夏芊鈺認真注視着禹歌笑,大氣不敢出,一身白衣的他低頭沉思的樣子,將夏芊鈺的眼睛牢牢吸引住,幾乎不曾挪開。
前世她並未和他一起經營酒樓,而是在一個村莊裡幫人織布,等他回家,也等禹歌笑一步步走到御廚的位置,然後娶她過門。
但是她的父親卻一直都不曾認可過禹歌笑,之前說出的話也未曾兌現過。
而且她的父親居然在皇帝向天下召集手藝絕倫的廚子之時,將禹歌笑推了出去,將禹歌笑也牽扯進來。最後禹歌笑竟先一步而去,讓她前世連忍辱偷生的支撐都沒有,除了自縊身亡,再也不能做任何的事情。
夏芊鈺知道,重活一世。她不可再坐以待斃。
若是等着禹歌笑淘到第一桶金以後再開酒樓,然後再將酒樓開到京都,那麼一切都晚了,必須要在夏家出事之前,便成爲夏家可以依傍的人,然後這樣才能阻止夏家慘劇的發生。
既然夏家的慘禍是與皇上第二次向天下廣招廚藝精湛的廚子之時有關。
那麼她在恢復記憶的那一刻開始。便決心一步步變成一個廚藝高手,最好能夠在御廚中嶄露頭角,然後得到器重。
有些事情光是想便已經萬念俱灰,更不提再次經歷,夏芊鈺身子微微一抖。看向禹歌笑,兩人今世還有這樣的緣分,總該有個幸福的結局纔是。
但是通往幸福的每一步都是險象環生,搖搖欲墜。
有太多她無法把控的因素會將整個結局都改變。
而她最不能把控的便是她父親的想法,還有整個夏家到底爲何會非要往官途那條道上走,難道就不能好好的做地方一貴,不知伴君如伴虎嗎?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夏芊鈺見如石雕的兩人終於動了動身子。也就收回了思緒。
她一直不知有一道溫和中夾雜着心痛的眼光在她臉上流連。
蓁胥忽然有些慶幸他未曾將心意袒露,否則他連繼續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她的笑。聽着她對一道菜的挑剔,陪在她的身邊,那怕只是幫她擋掉些微風雨的機會都會徹底的失去。
只見已經構思了整整一炷香時間的禹歌笑從邊角處動手,用最小號的刻刀慢慢將豆腐粗糙的邊角削掉。
對方也是同樣的動作。
嘈雜的環境一時間落針可聞,就連一直打盹兒的王釗似乎都感覺到了空氣中細微的變化,不由的打直了身子。警醒的四下觀看了一番,發現並無任何危險的信號。王爺還好端端的,這才鬆弛了一下因爲打盹兒而痠疼的身體。
然後左右擺了擺頭。正要說話,夏芊鈺將手指放在脣間朝着他噓了一聲。
用指尖指了指禹歌笑,示意有熱鬧可看,用眼睛便可。
王釗難得的居然理解了,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生生的嚥了下去。
比賽已經到了關鍵的階段,兩人不再緩慢的雕刻,而是迅速的活動着手腕,手指捏着刀飛快的在豆腐上劃過,一刀一刀,四方豆腐漸漸的露出了形態。
……
三炷香的時間,一晃而過,銅鑼的聲音敲響,纔將凝神靜氣觀看的人們的魂兒給收回來,夏芊鈺輕輕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忍不住站起身來。
只見四名夥計兩人一組,小心翼翼將放在木板上然後再浸在水裡的豆腐輕輕從水裡擡起來。
出水豆腐,竟讓大家倒吸一口涼氣,宛若美人出浴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都不想轉開。
只見青衫男子雕刻的是一條年畫中經常會出現的鯉魚,魚頭魚尾朝兩邊翹着,煞是喜人,刻刀劃過的地方,乾脆利落,毫無停滯的頓點,整個作品的線條極其流暢,讓人不禁讚歎,世上竟有如此手巧之人。
若是女子,那還了得,定是長了七巧玲瓏心的。
夏芊鈺看了青衫男子的作品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雖然前世與他有“百年之約”但是其實心中總是掛礙着大家閨秀的名諱,縱然傾心相許,但是始終隔着一層毛玻璃,庖廚的世界她從未真心懂過。
她只是愛上了一個廚子而已,愛上了他的廚藝而已。
所以前世,其實禹歌笑的廚藝到底有多好,刀工到底有多精湛,其實她是全然不知的,她不知道好吃到底有多少吃,好看到底有多好看。
當禹歌笑興致勃勃的將自己在廚藝上的突破告訴她的時候,她只是面上笑着,心中卻在衡量他離御廚的水平到底還有多遠,他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達到父親的要求。
甚至每天心心念念考慮的是他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出人頭地,讓她過上如同在夏家那樣風光的日子。
這些話她從未曾跟禹歌笑說過,兩人各自有着堅持,以自認爲爲對方好的方式愛着對方,她喜歡吃他做的飯,然後他無論多忙都會親自下廚烹飪可口佳餚給她。
其實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始終並不曾真正瞭解。
禹歌笑對她始終心有愧疚,怕她跟在他身邊受苦,所以幾乎包攬家中所有家務,讓她還似一個千金大小姐一樣,十指不沾泥。
若不是她閒着無聊,縱然是紡布這樣的活兒也不會讓她幹,在禹歌笑心中,夏芊鈺就該是無憂無慮的,是那個讓人忍不住放在手心上疼愛的明媚女子。
所以今世再次相逢,他等在與她相遇的路口,卻不忍讓她再次吃苦受罪。
他依舊選擇用他的方式去愛着夏芊鈺,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有很多事情如果努力了就會不一樣。
至少,兩個相愛的人,不該只是相愛還應該相伴。
夏芊鈺幾乎是恍然大悟,這個男子爲她做了多少事,而她卻始終只是被動的接受着,只因爲被趕出家,所以便認爲她爲禹歌笑做得已經足夠多,甚至認爲他不管爲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的。
就如同現在,他淡然的站在他的作品旁邊,接受他人眼光的檢驗,只爲了她有意將青衫男子收至“麾下”。
嘖嘖……讚歎聲讓她將視線鎖定在禹歌笑的作品上。
當兩名夥計將手中的豆腐從夏芊鈺眼前劃過的時候,她不由的喊了一聲,“等等。”
兩名夥計一愣,“這位公子不是和您一起前來的嗎?難道您對他的雕工還不知曉嗎?”
夏芊鈺面露尷尬之色,但是隻是一瞬間,便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移到了禹歌笑的作品上,只見褐色的木板上,雪白如凝脂的豆腐,居然變成了一副江南垂釣圖。
一個身披蓑衣的老翁,臉上掛着喜氣洋洋的表情,輕輕將魚竿擡起,一條大魚正露出半邊身子,讓所見之人也不禁爲這收穫的喜悅嘴角牽起笑意。
這樣動人的畫面,讓人浮想聯翩。
不過短短三炷香的時間,禹歌笑居然將一塊豆腐變成了眼前的藝術品。
禹歌笑刀工的精純,還有他在下刀之時的心無雜念,都在作品中展露無遺。
青衫男子,臉上的驚歎變成愕然。
懂行之人一看便明白,想要有這樣的刀工,至少需要三十年的功力。
若非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不過是一個剛過弱冠之年的男子。
其實禹歌笑就怕自己勝之不武,已經收起了一些功力,將他在弱冠之年便有的能力,稍加雕琢而已。
“勝負已分,公子的刀工堪稱鬼斧神工,若不是年齡不對,我甚至以爲是‘廚神’在世,敢問公子師出何處,他日一定親自拜會。”青衫男子說話間便要下拜。
禹歌笑趕忙攔住,“你我萍水相逢,不可行此大禮,再說勝負不是你說了算,而是飄雪酒樓的掌櫃的說了算,你不必急着告辭,等掌櫃的將答案揭曉,再做打算。”
禹歌笑留住了青衫男子,並朝着夏芊鈺微微揚了揚下顎。
夏芊鈺心領神會,坐會凳子上,只等着飄雪酒樓的掌櫃做最後的評斷。
夏芊鈺臉上喜滋滋的,盪漾着五十兩黃金已經到手的喜悅而不自知。
蓁胥看得也不禁跟着高興起來,心中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