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纔回轉過身,對上那雙幽暗沉怒的眼,然後正面直問:“朱棣,你敢說你從未覬覦過那個皇位?你敢說在你的心中從未對阿平有過不甘與敵意?”
肩膀猛然被扣,朱棣俯下身怒對我:“你當真是大膽!”
這時候我早就豁出去了,還有什麼不敢說:“大膽怎麼了,再怎樣也比不過你的狼子野心和陰謀詭計。”話落就覺扣在我肩膀上的掌驀然收緊,即使吃疼我也不願表露在臉上,咬緊了牙關怒瞪着他。
近在咫尺的那雙眸子本是怒火盛燃,可在轉瞬之間那焰火都好像盡數熄滅,只剩一片幽暗,他盯着我的眼睛沉道:“許蘭,我跟你坦白,確實我對父皇將皇位要傳給平兒很是不甘。論資歷論能力,父皇諸多兒子中屬我建功最大,多少次北元來犯,漠北來犯,是誰將之驅逐出我大明版圖的?父皇秉尊傳子傳長的古訓,要傳位於王兄我無話可說,也甘願俯首稱臣,可是王兄命薄早亡,父皇不在我們一衆兄弟之中選繼承皇位人選,卻跳過了我們把一個黃毛小兒給扶上了皇太孫之位,它日我們都將向自己的侄兒跪拜,你讓我等如何心甘?”
這個理我早就深思過了,與我所想所差無幾,而眼前這個男人也終於袒露了自己的心聲。但若我不是阿平的妻子,但若我沒身在這場亂局之中,那麼或許還會贊同他的話。可此刻他口中不甘的人是我的丈夫,所以我毫無懼色地迎視着他反問:“那又如何?誰是這國家權利最大的人?是你的父親!這所有的定奪都是他親自下詔的,你是自認爲已然超越了你父親的功績所以來否決他的決定?”
朱棣的眸光很冷,像根釘子似的要扎進我眼中,事後當我回想此刻都會不由後怕。不過當下我身上有着一股蠻勁,引領着那分孤勇使我不向“惡勢力”低頭。
對視裡的那雙眼睛忽然有了笑意,聽見他說:“你是唯一一個敢如此跟我說話,又敢這般直面我怒火的人。這分膽色倒是不錯,只不過腦子太混,誠如你所說,假如我在這時候動了平兒,父皇焉能不降罪於我?哪怕藉口是平兒被北元軍所害,也不可能消得了父皇那極重的疑心病。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保住他,你想想這裡頭的利害關係呢,我會愚笨到如此地步還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害他?”
我不作聲,腦中在衡量着他的話,即使理智告訴我說那話有理,但是也沒法消除得了我的疑慮。他的心思太過深沉,誰知道在這層表象之後是否爲他那大業在奠定基礎。
忽而眼前一黑,竟見他似要俯吻而來,我驚喝出聲:“朱棣,你敢!”
他在離我一寸處定住,氣息就吐在我臉上。當下我怒極攻心,整張臉都漲紅了,明知道此時情形於己不利,可仍然虛張聲勢地怒斥:“你敢輕薄我試試?”
他說:“若我要對你做什麼,你覺得還能等到現在?”那雙盯着我的幽眸深處有一團火,仿似在下一瞬就會將我燃燒殆盡。目睹着他移轉向旁,附耳過來,極輕的語聲抵進耳膜:“告訴你一個秘密,若你聽完後還以爲我會對平兒下手,那我無話可說。”
我心頭一顫,未及反應就聽見那幾個字飄進了耳朵裡,然後一片靜謐。
過了好一會兒意識才重新回來,轉過眸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嘴裡喃喃:“不可能。”他衝我一笑,笑容裡卻諸多苦澀,“不管有沒有可能,在父皇的心中我無論建再多功勳都不可能會是皇位繼承人。”
所以即便他將阿平藏起來或者害了,只要朱元璋在一天,那個皇位就不可能會是他坐上去?那麼他還有什麼理由如此做呢?
我開始動搖了,有一點相信他但還是追問:“這應屬於皇家秘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皇家秘事?”他的眸中掠過一抹諷涼,“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馬皇后一死,那股風就吹遍了皇宮上下,也吹進了我耳朵裡。”
馬皇后……我輕輕咀嚼這個名字,“她不曾與你提過些許嗎?”
朱棣的眸光終於斂去了嘲諷,難得有一抹真摯出現,甚至黑眸裡露出思念:“她是一個很寬和的人,我當她兒子的那些年從未被罵過一句,總是聽她循循善導教我該如何爲人。若非那些風言風語傳到我耳朵裡,當真就以爲她是我的孃親了。”
我本對這段歷史也感疑惑,朱元璋並不算是個昏君,相反的他恐怕是明朝最勤勞的一位皇帝,廢除丞相制,全都親力親爲處理朝政。爲何會在長子朱標死後要立年僅十五歲的阿平爲儲君,當時的阿平不說年幼無知,但無論是在朝政上還是軍事上都與他的叔輩無法比擬。而朱棣是朱元璋一衆兒子中最像他的人,雄才偉略,精兵善戰,原來其中還藏了這一層秘密。
朱棣說:傳言他不是朱元璋的兒子。
從外形上而言,朱棣雖不似阿平那般俊美,但整個輪廓剛毅而深邃,五官如刀刻般,一眼就能讓人記住。是故與朱元璋長得確實有些不像,但這並不能代表他就不適朱元璋的兒子。
兒像母,或許朱棣遺傳至他母親的長相呢。但似乎馬皇后也非明麗之人,她是朱元璋的髮妻,陪同在側出生入死,過盡了苦日子。歲月已然將這位寬和的女人容貌奪去了,在她臉上留下的是風霜的痕跡,可即使再美麗的女人也依然走不進朱元璋的心中,也走不進這些由她撫養長大的孩子們的眼中。
性格強硬如朱棣,都在緬懷這位名義是他母親,實際上卻非生母的女人。
所以當這個流言飛起的時候,哪怕朱棣並非如傳言中所說的,朱元璋也不可能會把皇位傳繼給他的。固然他對阿平爲儲君心有不甘,但又能奈何?
“蘭兒,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嗎?”朱棣擡起頭俯於我上方凝看於我。
“爲了……解除我對你的懷疑。”
他搖頭:“這只是其一,另一個原因是,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我一愕,“她?馬皇后嗎?”
他點了點頭,“並非是說你與她長得像,性格也南轅北轍,但在某個瞬間讓我能感受到與她一般的暖意,比如在那樹林中的洞穴裡,你爲我清理傷口爲我敷藥,你爲我度量體溫時。”
這回我彆扭地移轉開視線了,朱元璋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都說我雖沿用了馬這個姓氏,住了馬皇后的蘭苑,但是兩人卻並不像。可偏偏朱元璋也會從我身上尋找馬皇后的影子,而今就連朱棣也如此說,我不免深思是否自己真的有幾分馬皇后的神韻。
目光落在牀內側,口中要求:“你能不能退開了再說話?”
朱棣嗤笑出聲,退開了身與我隔開距離,如此我的呼吸才終於順暢。理智了之後我也能夠分析事態了:“你所言只是說自己沒有動機,不代表沒做,你要如何解釋爲什麼騙我說阿平已被木叔帶走?而此時阿平又在哪裡?”
他眸光划向別處,“理由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只是你不信。”
回來的路上?我仔細回想,當時得知阿平已然不在山洞整個腦子都淪陷了,聽不進任何一個字,依稀好像聽見他說:不過是想與我多處一會,讓我不要一心只想着阿平。
當時正因爲這個理由聽起來很離譜,我幾乎是立即就否決了。哪裡會想到朱棣也會有這般……柔情的時候,在我的印象裡,即使對我有意也都是直來直往,起初不知我是阿平妻子時會採取強硬手段直接將我劫走,後來在我提出做朋友知己時斷然拒絕,再後來,他應了我的提議,對我許下承諾要扶持阿平。
這些,我沒有忘,所以在得知他欺騙我時會感到心痛,因爲在承諾之後我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而今回想那一時,或許,真可能是我想岔了。
但如果不是朱棣,那麼又是誰把阿平帶走了?剛纔我罵他惺惺作態之前,他還說在派人走,就是到目前爲止阿平都還沒回來。
有一個答案比被朱棣將阿平藏起來還要可怕,那就是北元餘孽在那空隙裡將阿平給抓走了。比如,木冰,他至今都還沒被抓獲。
若是他的話,怕是在朱棣部下找來時很可能就被跟蹤了,然後伺機躲在旁,他聽見了我們的對話便必然知曉木叔並沒有一同過來,等我們一離開就進了山洞將阿平帶走了。
這是最壞最壞的可能了,也是最大可能,否則但凡是我們這方人剛好進洞發現了阿平,到得這時也都會出現把人帶回來了。所以若我信了朱棣,那眼下的情形只會更嚴峻。
我不能慌,之前是怕朱棣爲了皇位而暗中下黑手謀害阿平,現在排除掉了這個可能性,那麼阿平落到北元兵或者木冰的手上貌似沒什麼區別,但實質上卻大有不同。在北元兵手上的話,估計不會善待他,如果不知阿平身份很可能還會在逃亡途中對他折磨;而在木冰手上這層顧慮便可免,雖木冰是敵國奸細,但畢竟藏匿錦衣衛中多年,哪怕對阿平沒有忠心也不至於凌辱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