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完藥後我問他是否需要綁繃帶,他搖搖頭黑眸凝着我的眼說先等草藥晾乾一些再說。可我發現他在說話時額頭冒出了冷汗,心念一轉就恍然:“是不是這草藥的藥力很猛?”
他嘴角扯了個弧度答:“還行。”
我沉默。心裡明白大約那草藥的藥性是起到一個消炎作用,那他傷口感染這般嚴重肯定會很疼,能讓他疼到直冒冷汗的也是常人難以忍受的了。不過我即使有心幫忙也無從幫起,只能沉默以對,回過身背對着他開始用剛撿回來的石器給阿平熬煮草藥。
虧得我明智,當時本是想給他們帶點水回來喝,現在可派上用場了。用木棍架起的石器很是牢靠,沒過一會就見那本是青草水慢慢變黑了,空間裡散發出一股草香與藥香味。
在此期間能感覺到身後目光凝注,背上猶如火燒,但我一直都沒有回頭,就凝着草藥發呆。還是朱棣在後提醒:“草藥煮開了。”我才如夢初醒地發現石器內草藥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滾,直冒熱氣,一時腦子沒開竅地伸手就要去端,卻手指一觸及就燙得我縮回來了,下意識地摸兩邊耳朵的同時才真正回過神來。
“找塊布包着拿吧。”又聽朱棣提醒。
我輕嗯了聲左右尋找,除了還有掛在門口處阿平的外袍外,就只剩之前從朱棣身上解下來的布條了。只得快速撿起了纏繞在手上,將那滾燙的石器給從火架上端下來。
轉眸問朱棣:“你需要喝一些嗎?”
他瞥了眼猶然臉色蒼白如紙的阿平道:“都給他喝吧,你是在哪找到他的,爲何他會病得如此重?”我沒作隱瞞,將之前如何遇見阿平的情況給陳述了一遍,說話時並沒去看他,故而等我話落了一會也不見他有迴應,等我擡起頭來時卻發現他已經又一次昏睡過去了。
輕嘆了口氣,還是這樣好,至少他不醒着我的壓力沒那麼大。
等草藥涼了後我就端起了石器去喂阿平,但他全無意識,藥到嘴邊都從嘴角溢出來了。我咬咬牙,把阿平放平了,將藥喝進嘴裡一口後再去渡進他口中,確定藥汁滾進了他的喉嚨才渡第二口,如此將全部藥汁都喂完了。
拿額頭貼了貼他,感受着那炙燙不消的溫度,心中祈禱這一次他能夠退燒。
折騰了大半夜我也是渾身疲累,往阿平肩窩裡一靠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以爲只是一個恍惚,可睜開眼卻發現已經天亮了,身邊的火堆都燒盡了,連火星子都幾乎快熄滅了。
第一時間先去探阿平的額頭,觸手一片溫涼,我大鬆了一口氣,那草藥起效了他終於是退燒了。而且他的手腳也不再冰涼,臉色雖然看起來還顯蒼白,但氣息比起之前要輕了許多。起身欲去拿掛在門口的外袍給他披上,但剛一爬起就感頭暈目眩,頓了一頓纔好轉,等到站起時明顯的頭重腳輕。
等把衣袍給阿平套好後,我纔去察看朱棣,之前他被扯開的衣袍已經收攏起來了,證明在這之前他有醒來過。摸了下他額頭髮覺也退燒了,看來昨夜我採回來的草藥都起到了效果。
不過見他的嘴脣乾裂脫了皮,這纔想起自己拿回來的水都給阿平熬藥了,連一滴都沒給朱棣喝過。我起身拿了石器出洞,打算先去盛一些水回來再撿乾柴,治風寒的草葉還有剩,可能我也得喝上一碗才行,怕是身上溼衣一直穿着也着涼了。
我走到洞外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稍稍舒緩了一些,先去溪流裡盛了水往回走,沿路再撿一些乾柴。走近洞穴忽而頓住,側耳細聽,輕微的語聲似乎從洞內傳出,霎時我神經緊繃起來,難道……北元兵找來了?
阿平與朱棣都在裡頭,這時候哪怕前面是地獄深淵我也不能掉頭而走。可是該怎麼辦?腦中一遍遍自問着。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驚喚:“小蘭?”
我的身體一顫,僵硬地迴轉過身,看見朱高煦睜圓了眼驚愕地站在數丈之外。腦中只想他這一聲喚定然已經驚動了裡頭的人,果不其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從後傳出,而我看到朱高煦的視線在瞥向我後方時瞪得越加大了。
心如死灰,以朱高煦一人的實力恐怕至多能夠自保了逃跑,不足以救我們三個人,而他那脾氣怕是也不可能就此丟下我們獨自逃生,這下當真是要被一鍋端了。
正感絕望之極,忽聽朱高煦驚異而喊:“父親,你居然在這?”
我愣了愣,緩緩迴轉過身,只見朱棣被一名他的部下扶着走出了洞穴,同時還有兩三人我雖然叫不上名字,但認得都是燕軍將領。心頭一寬,原來是我們的人找來了,我第一反應是要進洞內找阿平,走近兩步先對堵在洞穴門口的朱棣道:“我先進去扶阿平出來。”
卻聽他道:“平兒已經先一步離開了,錦衣衛木統領與我部下在你剛走後就一同找過來了,看平兒情況不樂觀就先帶走了。”
被木叔先帶走了?我微感意外,又覺是在情理之中。阿平雖然在喝下草藥後退燒,但昏迷這麼久都未醒恐有其它病症,木叔是懂醫理的,估計一測阿平的脈搏就察覺有異,所以也來不及等我回來先一步帶了阿平回去找江大夫就醫。
但我心憂的是……“會不會再遇上北元軍?”木叔武功再高,要帶着毫無意識的阿平對敵怕是也難施展手腳。
朱棣微凝了眉道:“放心,北元餘孽已盡數剿滅。”
“啊?”這回我是真的驚愕了,局勢怎會如此翻轉迅速?
朱棣指了指路道:“邊走邊說吧。”我點點頭,與他並肩而行聽他解釋:“在樹林裡隱藏的只是一羣北元餘孽,人數不過數百人,都是他們北元的死士,意在拼死除掉我讓其北元軍得以緩存。在發現敵情的第一時間我就立即派人前去營地調遣兵將過來增援了,我們只需躲過此夜,天一亮這羣人便無所遁形,我軍以包圍圈的方式層層向內推進,不出兩個時辰已將敵軍全部殲滅了。”
不用說派遣過來的定然是燕軍了,他們各個驍勇善戰。而那會我一眼看見密密麻麻的北元軍心就涼了,要知道當時我們不過數十人在樹林中,如何能以一敵百?而且這些死士怕是都精心挑選,其中不乏有武功極高之人,否則不至於使得朱棣受傷落難,而阿平墜落瀑布。
想必當時情形必然十分兇險,而那些保護他離開的錦衣衛們怕是凶多吉少。
“你在想什麼?”見我一時沉默,朱棣開口詢問。
我搖了搖頭,轉移話題而問:“木冰與綠荷可有抓到?”朱棣聞言迴轉身詢問跟在後面的朱高煦:“你可知?”朱高煦愕了一下後立即恭敬應答:“女的抓到了,男的被他給逃了,老朱還受了傷。”
心頭略沉,木冰到底是錦衣衛出身,功夫與身手都非將領出身的他們能比擬的。
又聽朱高煦說:“不過那小子最後受了錦衣衛頭領的一掌,怕是傷得不輕。”我也迴轉過頭去問:“是後來木叔趕到救了你們嗎?”
“那喚那老頭叫木叔啊,確實是他及時趕到救下我跟老朱的,他的武功好厲害。”
那是自然,錦衣衛首領的位置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光看他手底下那些人都姓木,怕都是他教出來的徒弟吧。只是當木叔獲知木冰是敵國奸細後,怕是心中也很沉痛吧。
朱棣的詢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剛纔你去哪了?”
我回過神後擡手朝前一指,“看你們都嘴脣乾裂有些脫水,就去那邊溪流盛水去了,另外再撿些乾柴回去。”說及這才發現自己還一手端着裝了水的石器,一手則夾着數十根乾柴在腋下。朱棣目光回斂向我的手中,“這是給我喝的嗎?”
我點點頭,向他遞了過去,剛纔就注意到了,他的嘴脣已然破皮了,想來這些部下找來了也沒有想到先給他補給水份。
見他接過石器便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往嘴裡灌,是真的渴極了的樣子。
忽聽身後朱高煦在那壓低聲詢問:“你們有與那錦衣衛頭領一同過來?我前一刻還看到他往東面去搜找了啊。”
“你說什麼?”我扭轉頭沉厲而詢。
朱高煦被我嚇了一跳,怔愣在原處。朱棣回身剛輕斥了聲:“煦兒……”就被我喝斷:“你閉嘴!”我看周旁燕軍將領全都驚愕地看着我,怕是從未有人敢如此對朱棣說話吧。
但我這時也顧不上其它,走近一步抓住朱高煦的手逼問:“你剛纔說什麼再說一遍!”
朱高煦惶然不明發生了何事,目光朝朱棣看了一眼吱吱唔唔地答我:“沒說什麼啊,就是……就是問他們剛纔是和你喊的木叔一同來的,因爲前一刻我還剛與他分開……”
我推開他拔腿回跑,聽見身後朱棣揚聲急喚:“蘭兒。”腳下一頓,我並不回頭,只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問:“朱棣,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不需要等待答案,再不管身後目光與諸人的表情,邁開步子朝洞穴方向疾奔。
朱棣騙我,木叔根本就沒來過,他卻說阿平已然被木叔給帶走了,甚至用話引我隨走。我恨他欺瞞,更恨自己爲什麼不走進洞中看一眼確定了再走!
而我最不敢想的是,朱棣騙我的動機!
是否他與阿平之間一直有嫌隙,所以纔會乘此機會動了心思?那我不在的時間裡,除去他的部下找來,可有對昏迷不醒的阿平做過什麼?
我太糊塗了,朱棣是將來要奪我阿平皇位的人,我卻天真的還試圖讓他們叔侄倆關係融洽,以求避免將來起爭端。那是皇位啊,人人想要的皇位,以朱棣之野心怎可能會服從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侄子當皇帝呢?他又怎可能向阿平俯首稱臣呢?
有什麼從臉上滑過,被風一吹,涼進肌膚底層。
爲什麼要流淚?是怕阿平被害?還是受朱棣欺騙?我分不清,只覺心頭酸楚難過之極。
衝進石洞,嘎然止步。
目光發直的同時腦子也一片空白,彷彿有道利箭射穿了神智,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異動我才麻木地緩緩回過身。看着那張沉靜的臉,想要口出惡言痛罵,可最終我一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袖哀求:“求你放過他!”
他微俯眸光凝於我臉上,伸手揩去我臉上的淚痕,輕聲問:“這淚是爲他流還是因爲我?”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覺頭暈目眩,身體頓時軟倒了下去。麻木的感知中好似連帶着把體力不濟的他也一同給帶倒了,而摔落於地時我卻是趴伏在了他身上,重力全都承受於他身。迷濛着睜眼,模糊的視線裡只依稀看得見他的輪廓,聽見耳邊是他低嘆:“我所求的不過是……曾有一刻你心中有我。”
他的部下自是不可能離得太遠,看到這處情景跑了過來,聽見朱高煦在不遠處張煌而問:“父親,要不要幫忙?”
但朱棣卻吃力地環着我坐起身,然後手不離開我的肩膀了,就將我圈在懷中對其吩咐:“你們進去看看。”
模糊的視線裡有人影閃過,我譏諷地嘴角牽起弧度:“都這樣了,你又何必再來演戲?”
環住我肩膀的手緊了緊,氣喘的語聲抵在耳邊:“蘭兒,是我做的我不會否認,除了想讓你多陪我一會而不是一心撲在他身上外,其餘的我都沒做。他在裡面,要不了多久必定有錦衣衛來帶走。”
但是,朱高煦倉惶跑出來,“父親,裡頭沒人啊。”
“你仔細找了?”
“怎麼仔細啊,站在洞口就一目瞭然了。”
……
我當真是不想去聽,可是沒法把耳朵給閉塞了。當感覺自己被抱起時,憤慨而斥:“你放開我。”但那雙手連停頓一下都不曾,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卻禁不住身體晃悠踉蹌,旁邊的朱高煦不由提議:“父親,要不……我來抱吧。”
可朱棣不予理會,徑自抱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一發狠轉頭而咬在了他的胳膊上。只覺他的步履一頓,閉着眼都能感覺到他的肌肉繃緊了的疼。
就是要讓他疼,否則如何能抵我這切膚之痛!
阿平若勢必已經被他使了心機轉移到別處,那我又無可奈何下,除了以此幼稚行爲來泄憤還能如何?而且我此時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除了能動嘴外也沒其餘力氣了。牙齒繃緊了到牙關都疼,嘴裡有了一股甜腥味,聽見朱棣在頭頂上方輕道:“如果讓你恨是一種可以留在你心上的方式,我會不遺餘力去做。”
霎時我的牙關鬆了,心莫大悲,爲何我們會變成這樣?
之後我都沒有再掙扎,任由了被抱走在樹林間,登上馬車,安放於座,終於神智湮滅。
渾然迷霧中我看見地上隱隱約約躺了個人,想要走過去,但有道無形的屏障將我攔住,心中倍感焦慮,冥冥中感覺那人是我十分重要之人,一次次試圖破了那屏障過去看清楚他的臉面,可無論我怎麼去撞那屏障都紋風不動。
好似有風吹過,迷霧消散了些,我眯眸凝視看清那張俊逸的臉,心頭一震的同時就劃過了名字,是阿平!朦朧裡有個身影走進來站在了阿平身前,我看不清那人是誰,霧氣就像是堆積在身上般完全矇蔽了雙眼,但在下一瞬卻心頭抽緊,因爲那人彎下了腰將阿平扶起,然後背起而走。我站在屏障的這頭,只能看着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驀然睜眼,腦中還浮留着剛剛的一幕,滿心的悲意一時消散不去。直到眼前一暗,被個人影遮擋住視線才目光斂轉而過,凝住那張剛毅的臉片刻,我側轉過了身以背相對。
身後牀沿微陷,知道是他坐了下來,當感覺有掌來捋我頭髮時冷了聲道:“可以不碰我嗎?”那掌頓住,然後緩緩收回,又沉頓了片刻才聽見低啞的嗓音傳來:“已經派人去搜找了,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我冷笑出聲,盯着牀內側的蚊帳一字一句而道:“朱棣,你又何必惺惺作態?他是你親侄子,代了你父親御駕親征的,若他在你這裡出事,你說你父親從今往後還會再信任你,還會有可能將皇位傳於你嗎?”
很長久的沉滯,在我以爲他不會開口時,卻聽見他避重就輕地問:“在你的心中我就是如此不堪的人?”我譏諷而回:“如果你懂‘不堪’兩字怎麼寫你就不會坐在此處。燕王殿下,請你自重,我是你的侄媳!”
“許蘭!”咬牙切齒的兩字,終於表達出他被我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