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安置在了一個比較大的船艙內,我或許還不覺得有什麼,但身邊的船員和琴姑他們臉上都露着痛色,可能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地方,如今卻因爲一場風暴而化爲泡影。
這艘大輪船是艘官船,駐守了不少官兵在船上。由於船大身穩,那暴風雨對它並沒有太大影響,等到天明時風雨就變小了,有官兵過來船艙對我們盤查。琴姑是主事,仍然是她站起來與官兵交涉,我坐在船艙角落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見有名官兵進來說了什麼,隨後便都讓開了艙門位置恭身而立於兩旁。
有位身着黑色綢緞錦衣的男人走了進來,頭戴黑色紗帽,帽上扣着一顆名貴寶石。不用說此人定身份尊貴,他在門邊聽着剛纔在盤問的官兵的彙報,目光忽然朝內掃略而過,掠過我這處時不由心頭一跳,好凌厲的目光呀。
原本那道視線從這邊角落一掃而過,沒料忽然又轉了回來,且定在了我這處。有些莫名地左右看了看,旁邊的人似乎也都一臉茫然,等轉回眸時發現那錦衣男人已經轉身走了。
可琴姑走過來說那位大人要見我,並且告誡我不要亂說話,一船人的性命都懸在我身上。被這頂帽子一扣後我都感覺肩背很沉重了,隨着一名官兵來到了船頭處,那黑色錦衣男人正背站於那。聽見官兵恭聲彙報:“大人,人已經帶到了。”
“你下去吧。”
是個很低沉的嗓音,而且近看此人還很高大。等那名官兵退下後,黑衣男人才緩緩迴轉過身來,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好長一會,正要開口詢問找我來何事,卻在下一瞬發現對方突然跪在了我面前。這讓我委實受驚不小,此人被官兵們都尊稱爲大人,無論是從衣着還是氣場來看都身份地位很高,可現在卻朝我下跪是什麼意思?
“卑職參見娘娘。”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的話,“什麼娘娘?”
他擡起頭看向我,那目光我不太懂。我就是一艘商船上的廚娘,這個人是官船上的大人,怎麼也不該是用一種含着激動而尊敬的目光來看我吧,他爲何要激動?
他說:“您是大明朝的前皇后,微臣正是奉皇上之命出海尋您的,此趟已經是微臣第二次出海了。”我連連搖頭否決:“你一定認錯人了,我怎麼可能是那什麼前皇后呢,你快快起來不要再跪我了,我授受不起。”
他蹙了蹙眉就真的起身了,卻沉沉盯着我道:“娘娘莫要假裝不識我,我們見過數面,相信你對我的印象一定深刻。”他頓了下,又繼續道:“如果娘娘仍然堅持說不認識我,那不妨回想下可記得一個叫馬和的人,當年曾經救過你,也曾在皇宮裡劫持過你。得蒙皇上恩寵,微臣在燕京鄭村壩立下戰功,故而被吾皇賜姓鄭。”
我雖聽得懵懂但也是聽進耳去了,他說他原來叫馬和,因爲立功而被皇帝賜姓鄭,所以他現在叫……等等,“你說你現在叫什麼?”
“姓鄭名和。”
鄭和?鄭和!有道白光在我腦中直擊而來,漸漸成型,我的目光越來越驚怔,是那個鄭和下西洋的鄭和嗎?就像是點穿了一條線,條條大道都通了,腦中閃過許多畫面又疾速匯入許多的信息。眼前的人嘴巴張張合合在說什麼我也聽不見了,只知道自己完全沉入了記憶的海洋,並且在深海之內浮浮沉沉。
等浮出水面時腦中一片空白,即使這時記憶沒有完全回覆,但也足夠讓我震撼了。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的東西似乎在往我腦袋裡強塞,很疼,真的很疼。
我不是張月,我是,許蘭!
“你剛纔說了什麼?”
“回娘娘的話,微臣剛說自宮中大火之後皇上始終不信娘娘葬身於火海,一直命微臣在外搜找您,後查獲曾有人在海上見過您出現在一艘漁船上。於是皇上命微臣下西洋來尋您,如今已經是第二次出海了。”
果真是下西洋!那眼前這個本該叫馬和的人就當真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鄭和。
驀然而問:“皇上是誰?”
鄭和微默了下,恭敬而答:“是前燕王。”
“現在是什麼年號了?”
“永樂。”
我沉閉上眼,燕王朱棣,永樂大帝。那些空白的位置終於都被填滿,同時洶涌而來的是痛,致命的痛。雙腿一軟往後半退了一步,鄭和驚了下伸手過來虛扶,我穩住了身形後盯着他從齒縫中迸出字眼:“他呢?”
鄭和眼神一縮,低了頭不敢來看我,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問誰,靜默裡聽見他回:“在微臣隨皇上攻入皇城時,後宮中起了一場大火,等火撲滅時只找到數具燒成焦黑的屍體,身形與……前皇太孫殿下以及您,還有您的大殿下相似,但是皇上卻不太信……”
我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他胸前衣襟,“你說什麼?”
鄭和不作聲了,目光平靜地看着我,可這時候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我幾乎是用吼出來的:“你剛纔說什麼?什麼皇太孫殿下,什麼大殿下,你在說誰?”
鄭和:“皇太孫殿下是朱允炆,大殿下是您的世子。不過慶幸的是二殿下被微臣給斬除亂黨救下來了,如今在宮中安好,皇上很是疼愛他。”
我直接雙腿一軟垂倒在地,頭頂傳來鄭和的驚呼:“娘娘?”我已沒有心力去理會他,只意識斑駁地在想他剛纔那話,他說在後宮的大火裡找到幾具屍體,有……阿平的,有“我”的,還有元兒的!而月兒也被朱棣給抓了回去。
明明元兒與月兒都已經交給燕七和木叔分別送往兩地了,怎麼可能還會發生這些?
“你在騙我!”控訴地怒吼,可是出來的聲音裡卻多了悲愴,
“微臣不敢瞞騙娘娘,微臣奉命出海尋您已經整整尋了將近一年,現終於找到您了,懇請娘娘隨微臣回宮早日與二殿下團聚。”鄭和單膝跪在地上,躬身而求。
我的理智徹底被淹沒,如瘋了一般對着眼前的人嘶吼出聲:“滾!你給我滾!”
“微臣先告退。”鄭和真的走開了,獨留我一人癱坐在甲板上,天空裡還下着綿綿細雨,可那陰霾卻不及我心中晦暗一分。不願相信鄭和的話,可冰冷的歷史就是這麼寫的啊,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規避歷史,尋求夾縫偷生的機會,但因果循環最終還是歸到了死局。
緊握的雙手指甲已經摳進了肉裡,有血沒於指尖但我不覺得疼。徒然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點點趴臥在甲板上,眼淚在沉暗的心中匯流成殤,卻沒流出來。認知裡對最後關於他的結局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可是元兒……他還那麼小,竟然也沒能逃得了這場災難。
忽而腦中一頓,不對,鄭和說從那場大火中找到了我、阿平、元兒等數人的屍體,可我不是在這裡嗎?那麼那具大火裡的屍體肯定是假的,如此手法不是與當年將我從呂妃宮中調包類似嗎?那這個安排只可能是阿平,既然他爲我安排了又怎麼可能不爲元兒安排?所以我可不可以想成——既然我會活着在這裡,元兒也還活着?
但是阿平呢?沉閉了閉眼,將眼中的溼潤逼了回去,咬牙向後揚聲喊:“馬和你出來!”
過了一瞬便有腳步聲走來,果然如我所料他並沒走遠。待來到身側時聽見他問:“娘娘召喚微臣有何事?”我冷聲而質:“你憑什麼讓我相信月兒在宮中?”
可當鄭和伸掌遞送過來一物時視線驀然凝住,那是……月兒的千眼菩提?!我一把奪過,指尖摩挲那紋路時心沉至谷底,月兒的菩提上不止刻了名字,還被元兒刻了個月亮,無可複製。只聽鄭和在旁道:“皇上猜到若您得知二殿下在宮中必然質疑,便交代微臣找到您後便將此物呈給您看。”
“你之前說斬除的亂黨是誰?”我忽然問。
空間靜默了一下,聽見鄭和緩緩道:“前錦衣衛統領木錦。”
我的語聲變得顫抖:“他死於你手了?”
“微臣不是木統領的對手,他死於亂箭,臨死也將二殿下給壓在了身下。”
心絃驀然間崩斷,沉痛化開,木叔!
沉默良久我哀漠再詢:“他們的身後事如何處置的?”
“以皇族身份厚葬。”
“皇族?”我大聲諷笑,“堂堂建文帝在政四年,死後居然只以皇族身份而論,朱棣連承認他是皇帝都不敢嗎?是了,他畢竟是謀朝篡位,若承認了阿平是皇帝,那他要如何服天下呢?可是他以爲閉塞了朝臣的眼耳,能塞住全天下人嗎?”
鄭和沒有作聲,也是不敢,因爲我在垢言的是他的主子,當今的永樂帝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