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頓片刻,他答:“不喜與人交流,來這後幾乎沒出過門,後來就有人傳我是傻子了。”
傳是一回事,但在結婚後他那裝萌賣傻卻是有意的。這話我沒說出來,沒得計較,誰讓我先入爲主地看他不言不語就慣性認定他心智不全呢。
說起來還真丟臉,是到第一次發現這個地下密室,看到那一整面書牆時我才真正對他起了疑心。當時沒有說破,是還有不確定,同時也隱隱察覺到阿平瞞着我的不是一點事。
第二個問題:“木叔與你是什麼關係?”
阿平:“主僕。”
我輕勾了下嘴角,果然如此。那麼,“劉寡·婦呢?”
沒有再以“婆婆”作稱呼,試問這世界上有哪個娘會跟自己兒子下跪的?過去好半響也沒聽到阿平有迴應,不由斜看過去諷刺而詢:“怎麼?很難回答?”
自拉着坐到牆邊後他一直沒鬆開我的手,這時指尖輕輕摩挲着我的掌紋,忽然想起一句話:以爲是命運讓我們摩挲彼此的掌紋,可現實證明,指紋太淺,而命運不夠強大。
記不起什麼時候看到了記進腦子裡的,就是在這一刻忽然閃了進來,與阿平的相遇是否也是命運的安排?
“她是我的乳母。”
我正想得出神,沒防備身邊突然輕語了一句。怔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劉寡·婦其實是他的乳母?這麼仔細一想似乎真有點那意味。
乳母也是母,從生活中的細節可以觀察出來阿平對劉寡·婦很依賴,同樣的劉寡·婦對阿平是真的關愛,那些真情流露騙不了人,也正是如此我即使有很多次留意到劉寡·婦的不尋常,比如兩人爭執總是阿平在發脾氣而她妥協爲結局,比如偶爾不經意間她流露出的懼意。不知道這層關係,這些不尋常都能以一個母親對獨子太過在意來解釋,也都解釋得通。
而現下得知真相後,一切皆瞭然。
與木叔是主僕,與劉寡·婦是另一種意義的母子,感覺還缺少點什麼。腦中一頓,對,還有一個人,“江大夫是不是也是你一道的?”
阿平嘴角微牽弧度,語氣有些無奈:“蘭,你太聰明瞭。”
那就是了,僕從、乳母、郎中,加上阿平,這纔是一個完整的體系。木叔負責保護他安全,劉寡·婦負責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而老郎中則是以防病痛。
至於杏兒,是丫鬟?還是童養媳?
我換個方式詢問:“杏兒真的是老郎中的孫女嗎?”
“她是。但她不是一同來的,江大夫想念孫女,來了村子後便把她也接過來了。”
所以既不是丫鬟也不是童養媳?這一點我稍稍鬆了口氣,可隨之新的疑問出來了:“那爲什麼劉……你的乳母要在你迎娶我之後又要千方百計安排杏兒進門?假如她一開始就對杏兒中意,何必還要讓你來娶我?”
“不是她安排的,是我要娶你。”
我直接愣住了,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說我和他的婚事不是劉寡·婦安排,而是他提出要娶我?這怎麼可能?阿孃家的壩頭村與這銀杏村隔了近十里,要走上一個多時辰,與他又從無交集,怎麼着也不該是他提出這門婚事啊。
難道是……“媒婆拿了鄰近村子姑娘的畫像讓你挑的?”
他輕搖頭,目光沉靜望着我,手被他圈握緊緊的。
“那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這個時代的男女成婚大多是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由戀愛幾乎是不可能,更何況在他之前我這身份還有一個金阿牛當情人呢。
幽幽黑眸深邃如墨潭,望不見盡頭,他垂下眼,輕咬字句:“你真的忘了我。”
心頭漏跳了一拍,他這反應是意指我與他真的曾相識過?可是蒐羅記憶完全毫無印象。
如果是別的事我還能直言去問,但與記憶相關的事上面我自個兒先心虛了,怕是自己來之前阿蘭與他有過交集而我又如何能知道?假如他真是個傻小子或還能隨意糊弄過去,可這小子豈止不傻,還精明着呢,處了大半年都被他給算計去了。
想過一番後只得含糊其辭地說:“可能太久了吧。”
黑眸若定,目光凝在我臉上的時間越長,我這心裡就越沒底,終於他垂眸點頭:“確實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樣子像是有些落寞和遺憾,更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原來阿蘭與阿平還真的曾有過糾葛,也不知是什麼事讓他一直惦念,過去多年竟還起念婚娶,只是他不知,最初與他相遇的人,已經替換了靈魂變成了我。
有那麼點……天意弄人的感覺,又算不算是,鳩佔鵲巢?
不願再深思這個問題,斂轉回神到當下,既然娶我不是劉寡·婦的意思,那她在後面欲讓杏兒進門就說得通了。她對我的不喜從進門那日就奠定了,阿牛的搶親、喜婆的煽風點火,以及後來阿平爲了我屢屢與她發生爭執起矛盾,無論是站在她自己立場還是阿平立場,我身上恐怕都有千般不是,也再入不了她的眼。
在因爲我的到來而使阿平的心向我偏移情況下,她迫切想要找一個人來重新維持原來的平衡,這個人便是杏兒。老郎中的親孫女,知根知底,嘴又甜,家務活能幹又會伺候人,這些在劉寡·婦眼中都是亮點,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夠被她掌握。
理清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做不到釋懷但也能有點理解了。那麼就只剩最當下的這件事還存疑:“上回你說你祖父派那兩人來叫你回去,這件事是真的嗎?”
見他點頭後又追問:“那剛纔他們兩人爲何都跪在你跟前?想勸你回去?”
“他們想借以我爹的名義逼迫我。”
聞言我不由一怔:“此話何講?”
“你當他們跪的是我麼?他們跪的是我爹的牌位,籍以警示我當以孝道爲先。”
我默沉了看他,剛纔他大可以道明真相而繼續選擇隱瞞,因爲對我造成最大的衝擊就是打開書牆便看到木叔與劉寡·婦都跪在他面前,立時腦中閃過各種念頭,所有念想都直指他們不是母子!但真相卻是,他們跪的其實是棺木中那個牌位,藉以此來逼迫阿平必須行孝回到他本該在的地方去。
由此引伸出一個真正讓我恐慌的事,放空了眼神幽然而問:“是否,你如果回去就意味着,將我捨棄?”
手上一緊,語調難得的急切:“蘭,我不會。”
見我默不作聲,他來撥轉我的臉迫使我與之對視,極其認真地看着我重複:“蘭,我不會舍了你,相信我。”
我相信,可是阿平,你假如一直都在這村裡,只是個平凡的農村小子,那麼我無所畏懼;但假如你的根從來都不在這裡,即便是一時的執拗將你留下,也終有一天扼制不了欲飛的翅膀,回到原本你該回去的地方。關鍵是,就連你自己都清楚,那個大地方容不下我。
這些話我無需說出口,即使阿平現在否認也不代表他真的不明白。本非池中魚,這一方小天地又如何能困的住他?我似乎預見了將來,苦澀陣陣在心頭劃過。
兩人默然而坐了半夜,後來我真的乏了,往牆上而靠卻被他攬過在身前,又從後緊緊圈住我,聽着他在耳後低低地說:“蘭,你是我媳婦,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我扯了扯嘴角,想拉個笑容出來卻還是失敗了,恐怕照照鏡子我這笑比哭還難看。
一夜之間原本平靜偶起紛鬧的生活拉長變遠,明天該面對的卻是滿滿的未知。不過也有所改變,我之前還會惶惑害怕那兩人再來,現下卻學會心情平靜且沉寂地等待那天到來。
事後再想,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不能因爲怕看見橋而就不走了。有些東西只有真到了當時,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在這之前所有的計劃都是空想。
阿平看得我很緊,幾乎我上哪他都跟前跟後,眼神中沒看出憂慮但行爲卻說明了很多。家中柴火漸沒時劉寡·婦沒再遣我出去揀枯枝,而是又包給木叔來做了。某日我坐在院中,看着木叔一捆一捆地把木柴往角落裡堆,心想他這些木柴都是上哪去弄的呀。
日子似乎又迴歸正軌,好似之前的事都沒發生。一日過着一日,平靜得讓人以爲之前發生的是錯覺。雖然心裡頭門清這只是是表相但也沒理由故意打破,直到某一天,該來的和不該來的人走進這扇門,一切寧靜皆被打破。
那一日,我終是明白,其實一切早已註定,而命運也從未放過我,它從沒有要讓我的生活歸以平靜,有多大風就要掀起多大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