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鄭和的這層顧慮我也安下心來,在天蒙亮時窩在阿平的懷中緩緩睡去。
不知道一覺醒來會不會一切都成爲泡影,或者其實的其實,只是我的一個美夢……
如果是美夢,那麼這個美夢還沒完。
原本以爲阿平在找到我後會回航,卻沒料船停在了白茫茫的海霧中後居然叫我下船了。我猶疑地環看四周,這白霧濃得視線難辨不會就是他說的那霧障吧,會不會產生幻覺?
走下船才發現是巖岸,腳下踩的是岩石,怕是停靠在了礁石灘邊吧。
隨着阿平一路往前漸漸走出迷霧,視線也終於開闊起來,卻在凝往前方時頓住。懷疑自己真的產生了幻覺,或者是看見了海市蜃樓。
在我們的正前方出現了排排房屋,還有人影出沒其中,可是……我轉開眸凝向遠處,這怎麼看着也不像是抵達了岸,反而像是一座小島。隨走一段路確定這真的是座島嶼,但在島嶼上有人生活着,心底裡疑惑重重卻沒有急着去詢問阿平,只是在想是否是他常年在海上找到這個迷霧小島的?
可當那塊巨石上的字落入我眼中時,倏然間腦中變成了空白。
阿平拉了我的手頓步下來,輕輕緩緩的語調抵進耳:“在你第一次唱那首歌的時候,我就在腦中勾畫了這樣的景象,以前的我受身份所限無法爲你構築,而今卻能了。”
在一塊足有一人多高的巨石上刻着三個字——童話鎮。
之後我彷彿置身夢境之中,穿梭在這座小鎮裡腳步都感虛浮,小鎮之後是樹林,以爲剛剛的夢境結束了,卻在視線瞥到前方的小屋時徹底愣住。
“那是……”
“不知道你唱的森林中糖果屋是什麼樣子的,我的心裡就只有這個房子。但沒辦法再像之前那般把我們家裡的東西全搬過來了,只能按着圖紙儘可能地還原,你要進去看看嗎?”
要!聲卡在喉嚨裡,唯有緊握着他的手。
他輕笑了聲遂拉我向前,卻見那扇緊閉的門突然被從裡面打開,然後一個男孩從裡頭跑了出來,由於跑得太急一頭撞在了我的腿上,把他給撞得退後了兩步才頓住。
他擡起頭的一瞬我立即心頭一顫,是元兒!
“孃親?”驚呼一聲後他立即跳過來抱住了我,仰着頭就喊:“孃親你真的回來了啊。”
我的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蹲下身來將他一把抱住。想回應他,卻張口就哽咽了,元兒懂事地來抹我的眼淚,嘴裡還唸叨:“孃親你別哭,阿爹說你不見了,他要出海去找你,果然是把你找回來了。”說着頓了一下,還往我身後探頭看了看,然後一臉疑惑地問:“孃親,小月亮呢?他怎麼沒和你們一同回來?”
一句話把我給問得僵凝住,而且心口仿似開了一個洞,一點點破開,沉痛不已。
頭頂傳來一聲呵斥:“元兒,誰準你這時候不讀書跑出來的?”
“啊!父親,我這就回去。”話落間元兒已經掙脫了我的懷抱,拔腿就往回跑,使我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待阿平來拉我起身時斂去了眸內的痛意,月兒那件事相信他也必然知道,至此都矢口不提怕也是心底最深的痛。
讓我驚異的還在後頭,沒有想到不但元兒在屋中,雲姑與笑笑也在,還有長寧諸人。他們看見我時都激動不已,雲姑甚至還轉過身偷偷抹淚。
誰能想到那場如夢一般的浩劫在轉身之後,都能安然在原處,而做到這一切的人就站在我的身側。一直等走進房內我才忍不住回身雙手圈住了阿平的腰,極力平復着繁雜的心緒,卻聽他在耳邊輕語:“還記得臨別時我說的話嗎?”
記得,他說假如不當了那皇帝便在湖邊爲我蓋一所房子,裡頭的人是齊全的。而今他沒有在湖邊造房,而是在海上闢了個小島建了座童話小鎮,然後在小鎮的背後森林裡蓋了一所與銀杏村的家一模一樣的房子。只是,人員不齊全了,少了木叔與,月兒……
我多希望是鄭和在撒謊,其實木叔只是帶着月兒在另一個地方還沒有來得及趕來。可連元兒與雲姑她們都被接來小島了,月兒怎麼可能還沒來呢?
他平靜的聲音裡終於流露出一絲苦澀:“蘭,我們總要接受一些遺憾,這就是歲月的模樣。”我輕應了聲,懂他的意思,但凡有可能他不可能不把月兒救回來,可是他不能去做,也無力改變這個結局。
之所以要當着朱棣的面“死”,爲的就是杜絕了朱棣的“後患”。帝王多疑,朱元璋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有如此才能滅了朱棣的疑心,從而纔有將來的平靜。
所以在鄭和的言辭中朱棣只是不信我死,卻不曾提及懷疑阿平也還活着。不知道朱棣是如何辨認出來那具像及了我且已經被燒焦的屍體並非是我的,而且怕是我在漁村出現的消息也傳到了宮中,纔會派鄭和下西洋來找。
關於月兒的事從這天起成爲了禁忌,沒人再去提起,但我心底的某一處總是無法癒合。
但漸漸也接受了,這就是我們被命運肆虐過得以在夾縫中生存的,生於平凡而微小的人生。有的人相隔千里,有的人近若咫尺,有的人留在原地,有的人飄零流浪,有的人急爭高位,而有的人甘於平淡。每個人都在得到中失去,也在失去中前行無法回首。
後來的某一天夜裡阿平問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枯燥嗎?我當然說不,平凡的日子可能會平淡一些,但這不就是生活的模樣嘛。然而他不接受我的答案,還在隔日凌晨把我給“劫”上了船,竟又開啓了他的“死亡”航線,不過這回連帶着把元兒也給帶上了。
起初元兒還很興奮,但興奮沒多久就嫣了,因爲暈船。
後來我看孩子吐得臉色發白的樣子實在可憐,都跟阿平提出要不回航算了。可阿平丟來一句多吐幾次慢慢就習慣了,駁回了我的提議。
我只得無奈地對元兒說:你可能有個假阿爹。
大概知道阿平出航的原因,小島本荒籍,被他開闢了造了座小鎮,居住的人大多都是他原來的親衛以及家人。而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開荒種地是不可能的,所以要供一島人生存不易,是島上的物質快沒了,他必須回岸上採購物質。
至於他哪裡來的財力我問都不用問,一個精打細算到連命都能算計的人,又怎可能會不把這些給計劃好?
大約是真應了阿平所言,元兒在連吐了三天後就開始暈船症狀好轉了,沒多久就恢復了精力只看得到他在船上奔東跑西的,沒一會跟船員們都混熟了。
在海上足足航行了有兩月才抵岸,我們一行數十人分別借宿了農舍家。當天下午就見燕七帶着人出去,到傍晚時分就用馬車拖着一車的物質回來了,隔日他們又出去了,仍然是到傍晚拖着一車東西回來,問起了才知是爲不引起官府注意分別去不同城市採購物質。
看那滿滿一大車的東西,蹙眉想應該要不少銀兩吧,晚些我便將心中提議跟阿平說了。他聽後沉吟半響後道:“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點子,回頭我看看有什麼生意可做。”
確實,就算他曾私藏了再多的錢財,但這麼多口人要養活再這樣一車一車地往島上搬,怕是終有坐吃山空的時候。而且這般要他親自出來採買物質的情形委實有些冒險,如果能規劃好由可靠商船送物質去島上會更好,哪怕不想讓外船得知有那麼一座藏在迷霧中的小島,那麼也可以定時定點讓商船送物質過去接手。
我沒想只是這麼一個提議,便開啓了阿平從海上到陸地經濟稱霸的時代,他不從政了在經商上也有獨到的悟性,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在將近半月的補給後我以爲總歸是要回航了,可阿平在天還沒亮就將我喚醒了,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坐上了馬車,感覺還困便倒進他懷中繼續睡。等到被再次推醒時天已經大亮了,我嗡聲而問:“到了嗎?”阿平輕答:“到了。”
“元兒他們也都一起過來了嗎?”我只當是回到了停船的碼頭,可當掀起簾子卻發現外頭是片樹林,愕然而詢:“這是哪?”
“你再仔細看看。”阿平在側提醒。
我凝眸而覽,忽而心頭一緊,這裡不會是……那片林子吧?
阿平拉了我的手輕道:“跟我來。”穿走在林中越來越熟悉的感覺向我涌來,當真是那片發生了許多事的林子,幾裡外就是銀杏村,而前方已然能看到白茫茫的溫泉霧。
忽而阿平頓下步來對我俯耳:“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說話。”
我茫然地看進他眼中,發覺裡頭幽遠深暗完全參不透,但當再往前走出丈遠時就聽見隱約有語聲從那白霧中傳出來。心頭一頓,是有人?
明顯阿平的步子放輕瞭然後停下來了,兩人就站在白霧裡隱約聽見一段對話。
“煦叔叔,這水爲什麼是熱的啊?”
“因爲這是溫泉。”
“溫泉是什麼呀?”
“溫泉就是……就是山中熱的泉水。”
“可是你還是沒說這水爲什麼是熱的。”
我的左手被阿平握在掌間,右手則垂在身側,這時突然情不自禁地顫慄起來,那是……朱高煦和誰?我不敢確定,心底卻升出希翼。
掌心被輕捏了捏,拉回了我即將流離的神智,我朝他點了點頭示意沒事。那方溫泉池裡沒有了對話聲,只聽到孩子在嬉笑與水聲淋漓,似乎是在玩水。
我想要再邁近些看清楚,可緊握着我的掌在告訴我不能再向前了。如果那人是朱高煦,那以他的耳力再近必然要被發現。此行就我與阿平兩人單獨前來,但若被朱高煦察覺就是面臨崩塌的危險。我只能隔着層層白霧削尖了耳朵去聽那方動靜,直到朱高煦懶懶地喚聲出來,眼淚就在瞬間奪眶而出。
“月兒,該回去了。”
真的是月兒!我得拼命咬住脣纔不讓抽噎聲溢出,阿平說生活總會有遺憾,我接受這個說法,但沒法在得知自己的親生兒子就離在咫尺距離外時還能淡定。
喏喏的嗓音裡帶了懇求:“煦叔叔,再多留一會吧。”
朱高煦:“就不怕你孃親擔憂?”
心頭一跳,孃親?!
“好吧,那咱們快回去吧,孃親怕是在那邊等急了。”說着似乎兩人都從水裡起來了,但立即聽到朱高煦喊道:“等一等,你身上的水要擦乾了纔可穿衣,否則會着涼的。”
從語氣裡能聽出來寬和與溫柔,這一點都不像是我在後來遇上的那個囂張跋扈的朱高煦。悉悉索索聲後就有腳步遠走,我的心絃彷彿被扣上去了,慌急地去看阿平眼含祈求。
我想看一眼,清清楚楚地看一眼月兒!而不是隔着白茫只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他微點了下頭拉我緩步走,腳下輕到不能再輕,等穿過熱霧來到山前時隔了數丈的距離隱約能看到前方有很多道身影在晃動。倏然止步並且也拉住了他,他回頭過來看我,眼神幽然,衝他搖了搖頭。
不能再向前了,朱高煦來此是帶了人隨行的,剛只是因爲要過來泡溫泉才遣退了身邊的士兵在山洞前等候。我眯起眼凝聚視線,依稀看到有個小身影被朱高煦給抱在懷中,而當他走至人羣處便從中走出一名婦人。
隨後月兒就被交到了那婦人手中,再凝眸時忽然認出那好像是多年未見的綠荷!
她們僅說了幾句話就登上了馬車,簾子被放下隔斷了視線,而朱高煦騎上他的大黑馬開道而走。目送着那一隊人走離視線,心頭空落落的無以言表。
“走吧。”阿平輕喚了聲我。
沒有異議地隨他回走,待走至林中馬車處我忽然從後抱住了他,與他多年夫妻無需言謝,只想這樣緊緊抱住他。
“阿平,我放下了。”我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輕聲說。
卻聽他回我:“不用強逼自己放下,月兒是我們的兒子,他一直都在我們心中保留最重要的位置。其實我早有安插探子在京,除了沒法見面外要知道他的訊息還是不太難的。朱高煦將他從朱棣那攬過來照料了,以剛纔所見應該不會太差。”
我看見了,夠了。
在心中默默說了句,然後深吸一口氣對他說:“阿平,我們回家吧。”
他拉開我的手迴轉過身,烏黑的眸子幽遠深靜地凝望我,良久之後,他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