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莽山之巔,望之而去是漫山的霜葉凝紅,但這樣的景色不會長久,因爲冬的腳步臨近,轉眼間只會是萬木蕭疏,西風殘照的蒼莽山野。
“你到底是旬生還是重耳?”
介子推冰冷的話語傳入重耳耳中時,重耳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他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就如同這季節般轉換無常,剛剛蓓蕾初綻便遇雹寒,不能自控,他也不是怕死,他甚至相信自己就是丟棄了這公子的身份,山下的季槐還是一樣會跟隨他到天涯海角,他只想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重耳暗暗告戒自己:要冷靜,不要慌,凡事都有解決之道。
介子推眼神愈加鋒利,直射重耳而去。是的,他們就是同一個人,旬生便是重耳,重耳絕對是旬生,因爲他們的眼睛太相似了,並沒有因爲這山巔的初陽而失去光澤,甚至變得更爲深邃,就像是天空,無邊無際,似乎可以包含一切的生命乃至精神,清澈而空靈。只是現在這雙眼睛更多了點什麼,多了一種空落的內涵,還夾雜着一絲深深的憂鬱,彷彿比之以前更深更遠。
“我既是旬生,也是重耳。”重耳終於開口了。
介子推一腳踏上樹上飄落的枯葉,動作飄逸之極,然後不緊不慢的說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回答。”
“你……”重耳大驚道。
“你知道這些落葉爲什麼會有這種結果嗎?”介子推神情突轉寂落,扯開話題問。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重耳面轉蒼白,心不在焉的答道。
“因爲它們失去了自己的根,沒有了根鬚,沒有了支幹,也就沒有這楓紅,只需其輕輕一陣風便能把它們吹向任何一個角落,無需問它們願意與否。”介子推就好像在自言之語般低訴。
重耳聽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明白這話和他們能扯上什麼關係?難道介子推在借物抒懷?
落葉?飄零?根鬚?支幹……“我明白了!”重耳高喊。同時他也放下了一直懸在半空的心。
“你真明白了?”介子推眼睛一亮道。
“是的,我明白了,徹底的明白了……”重耳喃喃道:“你和你的兄弟們就像這落葉般無根無須,隨風飄零,就是楓葉正紅時也沒人去欣賞,也不知道支幹什麼時候會撇下這片葉子,儘管是風,或者是雨的力量所至。”
介子推望着重耳逐漸變得生動起來的臉,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道:“天意如此……”接着就做出了一個重耳意想不到的舉動來。
“請受介子推一拜,子推願全力輔佐公子,決無二心。”
重耳頓時喜笑顏開,受寵若驚般扶起介子推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風暴或者任何外物來摧毀這片枝葉,因爲我們的根鬚相同根幹相聯,支幹不倒,楓葉不落。”
“謝公子承諾!子推代所有的兄弟們謝過了!”介子推眼睛裡瞬間便多了些東西,是盎然的生機,是激動,是希望之火……
兩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山下季槐看到這個情景時,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了,立即蹦跳着迎了上去。
“好季冶?你和公子可把我騙得夠戧。”介子推假裝生氣道。
以季槐的聰明伶俐,那能看不出來這個假裝嚴肅的介子推其實內心滿懷喜悅之情。
“介大哥!我可以這麼叫吧。其實這個也不能怪我們啊!如果在[先鋒營]時您就知道公子的身份,還能讓他去參加行動嗎?這樣不就失去了學習和鍛鍊的機會了嗎?那公子的[先鋒營]之行就毫無意義了。”
“哈哈哈!好厲害的小丫頭……”介子推知道打起嘴仗來他絕然不是對手,只有打着哈哈應付過去。
“我要去翼城!”重耳突然正容道。
季槐深深的吸了口氣,問介子推道:“介大哥呢?”
介子推還沒來得極回答,重耳搶着道:“當然要去,有介大哥在身邊,我多少心裡也塌實點。”
“當然少不了好槐兒,雖然我知道你不想再到那個讓你傷心之地,但是我想時間會讓你慢慢忘記,躲避也不是個好辦法。”重耳說着便挽起季槐的骼膊。
季槐玉臉飛紅,瞟了一眼介子推後又狠狠的白了重耳一眼,這個好色鬼急着到翼城去,還能有什麼好事可做?
重耳做賊心虛的想轉移季槐的注意力,忙問介子推:“你到過翼城嗎?”
介子推聽到[翼城]這個名字時,眼神突然朦朧起來,甚至微微怔了一下,好半天才有如夢中驚醒般道:“我去過嗎?我簡直太瞭解那地方了,那不是一個正常人所該去的地方……”
重耳和季槐一下子愣住了,對視一眼後,都感覺到了介子推的異常。以介子推的武道修養,早應該是百魔難侵,萬邪莫入,他至今對翼城的人和事都不能忘懷,可想而知,翼城一定給他留下了難以忘卻的記憶。
“要不,介大哥就不用去了!”季槐試探着問。
介子推突然止步,一股難隱的霸者之氣由然而起,彷彿他的整個人都化成一柄劍,一柄鋒利無倫的劍。
重耳竟然清晰的感覺那劍的存在——來自內心深處的劍。
“不,我要去!”
這幾個簡簡單單的字從介子推口裡說出來後,介子推眼神竟一轉清泓且明亮,那種濃濃的霸烈劍氣突的消失無蹤,整個人顯得意態悠然,且有着高山般的沉穩感。
介子推知道自己已破去心結,翼城的一切對他再也構不成威脅了,就在剛纔的一瞬間,都隨空氣而飛。他現在有種想狂呼長嘯之感,一吐心中積鬱之氣,但他沒有,他只是笑了。
那笑意無比的優雅和活力四射,也無比生動。此時介子推禁不住對重耳感激萬分,如不是他翼城之舉的話語牽發了氣機,如不是來自他身上的那股莫名氣息相激,他的功力乃至心力都難以大大躍進一個層次,也使他破去這阻礙從而晉入一種新的境界。
再一次感覺了介子推的變化,重耳一時間豪情大發,對着山下高喊:“翼城,我要把你踏在腳下!”
半天之後,重耳和他的隊伍馬發翼城。
想起上一次他和季槐的翼城之行,重耳思緒萬千。
僅僅一月之隔,變化是多麼之大啊!上次是孤伶伶的兩人,而且沒有馬匹和銅錢,路道之遙之苦現在想起來重耳便吁吁不止。這次就大不相同了,人數足有三百人之多,介子推不愧爲一營之首,竟然在半天工夫裡就把所有的一切安排妥當。
他從重耳的親兵團裡挑出了三百名年輕強壯並有一定武功基礎的士兵,把他們一分爲六。各取五十名爲刀之隊,劍之隊,槍之隊,斧之隊,戟之隊和弓弩隊,並從[先鋒營]中選出六名經驗老道的高手任各隊之長,沿路加以強訓和指導。
重耳的貼身四衛則由他和趙衰,以及魏犨和[先鋒營]中的另一高手俅無極擔任。只需有這四人在,恐怕天下間敢於來犯者事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才行。這還不算完,要想接近重耳,還必須得先過他身邊的[十二道牆]才行,這[十二道牆]其實也就是十二個人所組成,這些高手是[先鋒營]的另外十二人,他們的名字是介子推所取,意思就是要告戒他們,誰要想接近重耳,必須得先踩跨這十二道牆。介子推這樣安排也是爲了應付即將面臨的複雜形勢。因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翼城,季槐也不能,她是女人,足不出戶是女人的天性,而他不一樣,他生於翼城,長在翼城,只是沒有人知道罷了。
重耳身邊還有季槐,狐毛等高手,自然一路無憂。蒲邑的情況也安定下來,狐偃留守並組建蒲邑新兵團,宣釐輔之,重耳的心情要多好就有多好。
一路之上自是和季槐夜夜春歌,極盡歡樂之事。
只是這樣的好日子隨着路程的逐漸減少,而慢慢的發生着變化,每離翼城近一步,重耳的壓力便大一層,他對翼城所知甚少,唯一的那點底料還是聽介子推和季槐介紹才瞭解的,甚至乎才明白晉國的宗法階層的一些稱呼及禮儀,諸侯之下是卿,在往下則是大夫,接下來便是士,底層則分爲平民[庶人]和奴隸。
他更不明白東周王朝各諸侯國是用等級來區分的,並不是所有的諸侯都是平等的,最初的封國諸侯,大多數是周天子的親戚,周天子爲姬姓,晉侯也是,也姓姬,這是第一任周天子所做出最糊塗的決定,這個決定也間接毀掉了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周王朝。
當時凡是姓姬的親屬,只要不是瘋子和白癡,每個人都分到一塊地和一羣奴隸,有文可考的便有姬昌的兒子姬爽,受封燕國,姬發的兒子受封唐國等等。少數跟隨周王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如姜子牙,受封齊國,還有的一些小部落,乾脆就封他們一個不值錢的爵位,因此你看到一個簡陋的土屋土牆的小院子,說不準就是那一個封國之君的皇宮。
因此,周王朝把‘爵位’分爲‘公’‘侯’‘伯’‘子’‘男’以及‘附庸國’等六級。第一級的諸侯就不能稱爲某某侯,得稱無‘某某公’,以下的統稱爲諸侯,即很多的候爵之意。
重耳在季槐不厭其煩的講解和監督之下,總算是明白了其大概意思,同時,翼城也隱約在望。
重耳作爲晉王庶子和其外放領主的身份想進入王城,按規定,不得帶多於二百名衛兵進入王城,否則,當視爲謀反。更何況重耳現在還沒有得到晉王的恩准,不得已只能把三百名親衛全部留在城外,安營紮寨,順便加以強化訓練。
安排妥當後,二十餘人在許安的帶領下急忙趕往公主府邸。其實早期的公主府在晉王宮中,其它公主們依然還沿襲着老的傳統,身居王宮後院。只有弄玉是個例外,她除了孩童時期生活在王宮外,便再也沒有在王宮裡居住過,這也和她從小就離開晉國遠至鎬京學藝有關,等到她從皇都鎬京回來時向哥哥提出第一個要求便是‘另闢居處’。
至此,晉室第一個離開王宮居住的公主和其府邸便出現在翼城西南翠園。以至於整個翼城的名緩閨秀們無不驅之若物,大有踏破公主府大門之意,甚至有人戲說這裡成爲晉國美女的集中之地。這和弄玉公主高貴的身份不無關係,當然還包括她的秀美與聰慧,還因她獨自十多年遊歷東周大地的傳奇色彩,更重要的是她從東周禮法聖地帶回來的新思想和新觀念。因此,翠園便成了衆多男女心目中的聖地。
重耳的雙腳踏上了這片土地時還不以爲然,且不知有許多的貴公子們爲了能來翠園一行爭得頭破血流,甚至是殺人也在所不惜。
風姿綽約的翠竹青葉在暗夜裡展現出和白天絕然不同的風貌,在路邊桐油宮燈的影印下,閃爍着清豔的光芒,在晚風的輕佛下枝葉微微騷動。像是風與枝葉合成一曲動聽的音樂。它沒有像身邊的奇花異草那般,白天昂首爭豔,夜了,則低垂着頭,用垂掛的枝葉遮掩住憔悴的臉龐。
“嗯!景色倒不錯……這裡比以前更美了!”重耳走在翠竹簇擁的小道上,不時的指東指西,好像他很熟悉似的,季槐和狐毛忍不住笑了起來。
重耳偷瞟了一眼帶路的許安,側頭小聲偷偷問狐毛道:“這個……我以前來過這裡沒有?”
季槐見他那神情,再也憋不住……“噗哧——”一聲,嬌笑起來:“傻樣!”
狐毛一幅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神情尷尬異常,好在重耳反應靈敏,立刻便明白了他們偷笑的原因,不等狐毛回答便轉身自言自語道:“你們以爲我不知道啊!我根本就沒來過這裡。”
季槐嬌聲道:“你不要嘴硬,哼!我就告訴你吧,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麼過的……這翠園呀公主自己都才住進來不到兩個月,那時你在哪裡?在王城是好多人只聞其名,真正來過翠園的也沒多少人,男人啊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我只是嘴硬嗎?昨天晚上你說那什麼話來着……?”重耳小聲在季槐耳邊道。
“你……”季槐想過片刻後才忽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好在晚上大家都看不到她臉上乏紅的嬌態來:“哼!不跟你說了,等下讓玉姐收拾你。”
重耳最愛看的便的季槐的驕羞之態,正想繼續下去時,許安突道:“萌丫頭出來迎客了!”擡頭一看,不正是那個嬌俏的美丫鬟嗎?照例是一身素綠色絹衫侍女打扮,看來這個小丫頭對綠色是情有獨衷啊,不過重耳倒的確佩服她選擇顏色能力,綠色的衣裙在手提宮燈的印襯下顯出一股獨有的風韻來。
人未到,一陣悠香已隨風飄至,那是一種讓重耳魂兒險些飄出來的香味,就是嗅覺很差之人也明白這香絕非凡品。
這小丫頭,肯定偷使了公主的香。重耳正盤算着如何好好利用這個發現,萌丫頭喜笑吟吟的開口道:“小萌恭迎公子!”
重耳正想問她是怎麼個恭迎時,突感這時機不對啊,現在公主有難,我怎麼也得裝出個愁容來啊。想到這個,面容一正,關切地問道:“公主呢?現在她還好嗎?”
“公主就盼着公子能早點到她身邊呢?您來了,公主還能不好嗎?”萌姑娘眼睛一眨一閃的回答道。說完轉向許安道:“許爺辛苦了,就還麻煩您一次把公子爺的手下帶到別院去休息吧,我這就帶公子去上房。”
季槐毫不介意被排除在外,正準備和介子推他們一起離去,誰知那萌丫頭突然甜甜的叫道:“這位一定就是季姐姐吧,我們其實見過面的,只是上次姐可是男裝打扮喲,公主還經常和我們提起季姐姐是如何的美麗,嘻嘻!本來我們都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們公主相提並論之人,現在我真的相信,因爲姐姐很美,有一種和我們公主不同的美麗。”
季槐這才恍然大悟,她明白公主爲什麼偏偏疼愛這個小丫頭,因爲她的一雙巧嘴實在是太甜了,加之人也長得極討人喜,並且聰慧伶俐,換做是她也會寵之若然的。
“難怪公主如此寵愛你,我現在就開始喜歡上你了。”季槐不由笑道。
聽着季槐這樣直抒心意的話,萌姑娘竟然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反而“嘻嘻!”一笑道:“小萌在此先謝過姐姐了!希望有機會多向姐姐討教討教呢!”
看來她聽這樣的話已經習以爲常了,不然就是天性使然,季槐越感有趣,不由興起,反問道:“你身邊有公主那樣的高人,還需向姐姐討教,你不怕把你們公主給比下去了嗎?”
重耳見她們說到這裡,暗自感嘆道“到底還是槐兒智高一籌啊!呵呵!我倒想看看這個萌丫頭如何做答?”
“我們公主說了,季姐姐能把公子製得服服帖帖的,就非常人所能爲之,並且能讓公子一轉柔弱之態,大顯男人雄風,就是連公主都佩服不已呢,何況我們這些丫鬟。”萌姑娘這樣說着還不打緊,竟然說着說着眼睛瞟向重耳處。
重耳本來有不快之感,自己貴爲晉國公子,豈是你們這些丫頭們所能隨便拿來調笑的,可被那雙靈光閃閃的美眸一瞟後,竟然火氣全無,心裡癢癢的,“嘿嘿!大顯男人雄風?有機會我會讓你明白這話的真正含義的。”
季槐不由得對弄玉公主大爲佩服起來,能把一個丫頭調教成這樣的人,絕非簡單之輩。
“你這小鬼,是不是又在賣弄口舌了?”
一道輕柔圓潤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