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戎合一

太陽西斜,映照在溫暖如春的聖島之上。

一道人影橫躺在綠樹叢中。他渾然不知對岸傳來一聲聲悽婉的呼喚,這聲音伴着如血殘陽,透着沉鬱悲愴,和彷惶無依之感。

季槐與雪丹清一行嗓子都近乎嘶啞,卻依然佇立風中,惶恐的等候着重耳的音迅。甚至一直堅信重耳就是聖使,聖使絕不會有事的索朗,此刻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萬物漸漸歸於寂寥,天空陰沉,像塊粗糙的綠黑帛布,卻仍然掩不住滿島春色。倘若重耳醒來,他定會驚奇萬分,這聖湖方圓百里終年集雪,島上卻是樹木蔥鬱,漫山花開,溫暖如春。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雪丹清與索朗剛離開岸邊。重耳掙扎着坐起,茫然四顧,只見四周一片漆黑,微風拂過,他的心頓時揪緊,他閉上眼睛回想……猛然,他的心頓時揪緊,似有張無形大網罩住他心魂,慢慢收緊那窒息之感催他發狂。他抱頭猛搖,似想把某些東西從腦袋中搖出去,誰知腦中嗡嗡之聲猛響,宛如他被拋落聖湖之中,激起大片水花,身體與水相撞之聲和水濺之聲。

不,我已經遊過了那片恐怖的水域,我還沒有死,我的功力……

想起那兩氣交融的奇妙感覺,重耳奮力震懾心神,排斥外物之擾,丹田氣起。驀地,他目放狂光,身軀微微發抖,一股煩躁的感覺上涌,在他心中又撕又咬,真氣竟彷彿消失不在,空空如也。頭部沉重,似有收縮之感,更有種恨不得剖開胸膛,拋掉所有內臟以脫離那股煩躁,一了百了。

槐兒,丹兒,小鳳……重耳想要呼喊,而氣息從肺中衝出,涌到嗓眼便被堵作一團。他狂亂目光如鬼火般在眼眶中閃爍,沒有人知道這種閃爍意味着何種煎熬?表面上看起來靜謐非常,一個男人枯坐草地。月光清冷,照得他皮膚灰白得駭人,因內氣不聚,他的精神幾近崩潰。

我不能死在這裡,要死也得死在我愛人的懷抱裡……

良久,重耳終又鼓起勇氣,強忍着鑽心的疼痛,哆嗦着強運真氣,一次……兩次……三次……如此同時,他暗問自己:陷入死亡之際那道突然涌生的奇怪真氣,和這聖湖之水有什麼聯繫?爲什麼會突然出現一道莫名其妙的真氣?

他當然不知道,即使是世上最高明的武學大師也不會理解。那來源於一股神秘的力量,最接近天地自然的迴天訣與來源於戎族的‘易天’被強大的冷熱波浪的攻擊之下,竟不可思議的相互融合,從而產生出這奇怪的勁氣。而這道真氣極爲霸道,以他的內力功底,不只是難以控制,甚至影響了身體的原本機能,使之內息徹底癱瘓、崩潰,若不加以疏導,引流全身,讓身體接受這個怪異的氣流,去熟悉它,直至與身體融爲一體。方能爲我所用,方能隨心所欲的去控制它,命令它。

體內的真氣似有似爲,飄忽不定,慢慢地,他經脈一陣爆鼓,猶如無數個小蟲子撕咬他的內臟五腑,“噼噼啪啪”的亂響。聲音越來越清晰宏大,正當重耳幾欲再度疼昏過去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聲音突然靜止,蟲子也消失無蹤,體內猶如剛經歷寒冬,迎了了春天的腳步。不僅沒有了疼痛,沒有了煩躁,似若一股柔風輕拂,如溫柔手掌般,暖暖地,柔柔地,撫摸重耳的全身;一種陌生但卻非常溫暖舒展的感覺,沁入他的心中,充溢胸間一切痛苦、恐懼和煩躁全然消失。體內那股熟悉而陌生的真氣循環流動,其速越來越快,重耳見有噴薄欲發之態,連忙運起迴天訣之靜心訣,以達到靜心引氣之功效。

“息氣存精,將躁而止之以寧,將邪而閒以之正,將求而抑之以舍。於此習久,則物冥於外,神安於內,不求靜而心自靜矣……”

重耳再次被驚喜擊中,牙關放鬆,渾身肌肉亦鬆弛下來。功運九重,自返八宮,猶若一匹脫繮野馬被馴服般,真氣乖巧的按他的意識緩慢而有節奏的遊走全身,漸漸的,他進入迴天訣之物冥天外的境地,徹底忘我,神遊天外。

時間緩慢的流淌,當朝陽迸射出的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的時候,聖湖邊再度響起了呼喊之聲。

“公子……”

“重兒……”

重耳雙眸猶閉,聽着綿綿不絕在山谷間飄蕩的呼喊聲。他精眸頓開,靜心傾聽穿透天空的呼喊,當視線漸漸延伸到遠方時,心靈的空間頓擴。體內真氣平和流暢,似乎永遠不會枯竭,彷彿換了個人般,面容剛毅堅定,身上雖汗水灰塵混雜,卻閃着一層若有若無的光澤;皮膚也一改白皙之色,一夜間變得油光發亮,昂立於山坡,深深呼吸天地浩氣,猶如降臨人間的神。

他飛掠過山坡草地,如幻影般奔向島邊,動作迅疾而舒緩,毫不費力,甚至沒有喘口氣。這在往日是不敢想象的。

遙望對岸,目光滿是渴望狂喜,瞳孔瞬間張大。

“我回來了。”

對岸傳來一陣喜極而泣的叫喊之聲。

她們看不到重耳的人影,卻能聽到這震天驚地的吶喊。讓擔憂一夜的嬌女們怎能不喜呢,而更開心的事情還在後面。

當她們看見重耳輕鬆的在水中徜徉,身影越來越清晰時,更是恨不得迎入水中,其中琉璃早已熱淚盈眶,嬌軀搖搖欲跌。犬戎族的人當然欣喜欲狂,因爲三族合一大計已然成功,犬戎族將掌控戎族三寶,號令族人。

有人歡喜有人愁。

西戎巫祝格魯巴手捧白玉鼎,癡呆般望着水中暢遊的重耳,想起西戎族的幾位高手都淹沒其間,而他也聽到剛纔那聲長嘯,端的是聲震冰川,禁不由心升崇敬,所有的異念盡消。

白戎巫即哲倫則仰天長嘆,先是與三名白戎高手面面相覷,然後望向身的綵衣女子。

此女似映襯在淡淡霜霧之中,似真似幻,卻躍然散發出一股迷人的風采。豐盈的嬌軀在一片白霧弱隱弱現,卻絲毫的擋不住其高貴之氣,高雅、尊貴,還給人以淳樸、溫馨之感。

如此多的獨特條件竟齊聚一身,似找不出半絲缺點。若鼻子輕聳,你會聞到一股似香似薰,又彷彿天生的奇特香味,濃而不膩,聚而不散,遠也香,近也香,似乎這香味並沒有距離上的區別。

她便是白戎拿出盟誓的族中之寶--纏香聖女。

她的雙眸似霧似夢,分不清是投向聖湖,還是剛從聖湖中爬出的男人。但有一點卻與常人不同,儘管三戎的人不是狂喜便是失落,她的表情卻依舊那麼平靜,一如無波的聖湖之水。

“聖使!”

犬戎族長阿里木又驚又喜的對着重耳便是一拜到地。他的族人們自然而然的跟着匍匐在地,冰面上黑壓壓的一片。

季槐、琉璃、弄玉、小鳳則撲飛到重耳懷裡。數雙小手嬌嗔着擂向重耳的胸膛,擰着他的臂膀……”以後不許這樣嚇人……爲什麼昨夜不回答我,璃妹妹哭了一夜……小鳳……你也不是一樣……”

重耳雖是沉默不語,但臉上卻升起無比燦爛的笑容。投注到她們的臉上,她們的心間。忽地,他分開數女的包圍,徑直走向阿里木,“族長請起。”

“阿里木代表犬……戎族謝謝聖使……”

索朗巫真精芒四射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喜色,“聖使果然堪破了聖島之秘,索朗沒可看錯人。”

重耳神態寧靜,臉上掛着淡淡笑容,望着這個差點害死自己的瘋子,心中暗想:若不是你這個瘋子,我也不可能脫胎換骨,進入一個全新的天地,就當功過相抵吧。既然你們非得當我是聖使,那麼我即使推辭,怕是不易,不如順水推舟,拿下戎族,讓其成爲我今後返晉的資本,豈不快哉。

想到這裡,他不假思索道:“戎族合一,乃天神的旨意,重耳既爲聖使,當爲我族走出大山,開拓疆域盡最大的努力。”

索朗臉上露出佩服神色恭敬道:“所有戎人將遵從聖使的旨意,奔赴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慢,他只能代表犬戎,我們西戎只相信實力,你若打得過我,西戎遵你爲聖使。”西戎一方中忽然有人凌空躍出,身影幻化如矯龍,幻影踩着寒風橫躍在空中大笑道:“我,西戎第一勇士沐布!”

重耳一凜,他只看見一雙眼睛山在半空,或許那不是眼睛,是光芒,是利劍的寒芒。如果不是有那樣一雙眼睛,這個人看起來和普通的戎族老頭,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看見這眼神,重耳便有所悟。要想獲得戎人的尊敬,要想他們成爲自己手中的一顆棋子,就先得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實力。

“沐布……斗轉星移……”雪丹清臉色發白,一隻手已悄悄握上劍柄,只要重耳稍有不測之險,她便會不顧一切衝上,什麼族規榮譽她都不再顧忌。她不想再品嚐一次昨夜的痛苦。因爲重耳自登陸島上後,兩人之間的那種心靈感應突然消失;還因爲這個沐布實力極強,即使是她,也不敢說有把握拿下。

儘管那道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近。重耳臉上依然那樣平靜,彷彿對已來臨的危機毫無覺察。好像他只是個旁觀者,靜靜地望着來人,就像望着戲臺上粉墨登場的戲子。的確,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更透徹。而當他自己想登臺時,已然對一切瞭然於胸。

衆人眼前一花,重耳的身影忽然消失,等衆人聽到“轟隆”一聲劇響時,他的拳頭竟硬生生擊向那團光芒,劇烈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沐布持劍的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衝擊,虎口欲裂,他賴以自豪的“斗轉星移”功法第一次失去作用,不要說引轉那道氣勁,甚至是想避開也不可能。

“轟”,重耳凌空再擊一拳。

沐布頓時老臉失色,避無可避,原本靈活的身軀突然笨拙起來,手中的長劍也被破空而來的氣勁震飛,發出一陣刺耳的嗡嗡聲深插在冰面上,良久,猶在搖晃不停。

重耳的身影直到此刻才悄然落地,耀眼的陽光直射在他身上,泛出燦爛的光芒,苦難的歷程與昨夜的武道騰越使他一改貴公子的柔弱之態,粗獷而稍帶狂野,英俊的臉上比原來多了些陽剛氣息,更充滿了一種強烈的自信,隱約透出一股冷酷霸氣。

一陣令人窒息的平靜過後,所有的戎人擊掌叫好,而一些女人們則忍不住發出尖叫。特別是雪丹清,她突然明白,昨夜一定發生了什麼在他身上,否則重耳不可能兩招擊敗沐布,沒有人能,即使是介子推。

沐布踉蹌後退,望了望稍露在外的劍柄,面色陰晴不定。良久,他才面對重耳,嘆了口氣:“沐布服了,西戎與犬戎共尊聖使。”

“沐老承讓,以後還請多多指教,畢竟戎族不是哪一個人的,若萬衆齊心,天下還有什麼可難住我戎族勇士呢。”

重耳說這話時,神色居然寧靜如水,沒有半絲驚喜之色,熟悉重耳的人眼中都射出驚異目光,因爲這與他的性格絕然相反,一夜不見,他難道突然變得沉穩難測了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變化,白戎巫真哲倫傻了眼,本以爲憑着沐布的絕世劍招,重耳必然一敗。然後等西戎拿回白玉鼎,白戎也可藉機反悔,纏香聖女也就不用留在犬戎做人質。

所有人都在等着白戎表態。奇怪的是他們的目光全投射到纏香聖女身上,好似她纔是白戎的決策人。

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重耳竟然與她的目光緊緊糾纏一起,似乎瞬間就清晰的看到對方的內心深處。這一刻,他們眼中除了彼此之外,連一粒細小的塵埃沙子也容納不了,就那樣淡淡的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纏香聖女心中驀地涌上一種怪異的滋味,似乎某些沉寂多年的東西突然飛出心房,飄入空中,再也關不上門。良久,她終於打破沉默,眼眸一低,輕聲道:“白戎不違誓盟,登聖島者爲聖使。”

重耳豪邁的笑道:“今天是戎族的大喜之日,應該慶祝……阿里木族長,沐老,哲倫,我們拼酒去,不醉不歸。”

哲倫見形勢已成定局,也就暫時拋開其它,笑着應道:“好!喝酒恐怕聖使就不是我的對手哦。”

阿里木與沐布相視一笑,對身後道:“今天是我戎族值得慶祝的日子,速擺宴席。”

是夜,大寨的中心地升起了篝火,數百名戎人圍火載歌載舞,燒飯烤食,滿寨映得火光騰騰,煙霧飄升,一派繁華喧鬧之景。

篝火廣場一塊地勢微高之處,搭有一座臨時帳篷,四面鏤空,僅剩頂篷。一條長桌上擺滿了美食醇酒,粗大的青銅酒樽酒香四溢。

席上七人。重耳坐主位,他的右邊乃犬戎族長阿里木,白戎巫真哲倫,白戎纏香聖女;左面緊挨重耳的是犬戎聖女雪丹清,西戎第一勇士沐布,西戎巫即格魯巴。兩旁升有三小堆篝火,三族一些頭領與重耳的人圍火而坐。

戎人生性豪爽,不論男女,都能善舞,加上有酒助興,一時是酒肉飄香,熱鬧非凡。篝火心處,十八名體態婀娜的犬戎少女輕歌曼舞,聊以助興。若在往日,重耳定會瞧得目不轉睛,這十八位美女,全是犬戎族萬里挑一的妙齡美女,個個美豔動人,裸臂赤足,肌膚細膩,曲線玲瓏,舞蹈也有異於周朝衆國;大膽而煽情,絕非做作,觀賞者有若回到春夏,身上暖融融的,又似滿山的樹草和竹葉颯颯作響,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送來只有在春天才能聞到的清新和嫵媚。

酒過三巡,阿里木臉上微現醉意,舉酒起身,高聲道:“戎族自來以遊牧爲本,但草場難尋,因爲草場,我族亦失去和其它部族的和睦親善,戰火紛起,四處漂游,人丁日益減少。但天不絕我,自來到這聖糊之顛,不僅有豐厚草場數百里,而且可耕作的肥沃土地數處,五穀充倉,六畜興旺。如今又得聖使眷顧,合我戎族,實爲我戎族之幸也;我代表戎氏三族,感謝聖使,先乾爲敬。說罷,阿里木與族人相繼將樽中美酒一飲而盡。

場中忽然響起鼓點,六名犬戎勇士穿過篝火,站立兩旁,隨後犬戎右長老捧錦帛,筆直向重耳走來。神情肅穆道:“戎族至寶《容易天》本爲聖使送回,今天再次送交聖使保管,以遵盟約。”

重耳一口喝乾杯中酒,大笑着上前,接過錦駁,朗聲道:“我暫時代爲保管,不日將在族中選定承接者,一則讓其永遠傳承,二則大壯我族聲威。”

場上瞬間掌聲雷動,特別是白族與西戎族人,更是喜不自禁。誰不想能一睹易天真容,若能成爲傳承者,就能得到聖使的指點,從而成爲戎族第一人。

正在這時,白族的糾纏香聖女與西戎的格魯巴巫真相繼起身,向重耳行去。

格魯巴雙手高舉着白玉鼎,突然跪道:“戎族至寶白玉鼎,請聖使迎。從此,三戎爲一家,共遵聖使號令,領我戎族走向強盛。”

重耳連忙恭身接過白玉鼎,眼掃四方,見有人面露不豫之色,或者不希望把這象徵戎族至尊的權鼎交於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若不讓他們緊張起來,恐怕以後還有有麻煩,於是聲音一沉,道:“重耳絕不辜負大家,雖說目前戎族安穩,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憂在其後啊。尤其是西邊的強秦,擴張成性,久有覬覦我族牧場之心,雖暫無犯我族,但那只是時間問題,若我族不強兵射武,怕是有滅族之災。我族雖與周邊其它諸侯國互有來往,僅是表面交好而已,加之它們國小力薄,自然難起貪婪之心,可一旦秦國發難,它們難保不跟在後面起鬨。”

沐布目光閃爍,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目射寒光,大喝道:“聖使是我族強盛的希望,若有人不尊,我沐布第一個將他斬於劍下。說完,手中長劍凌空飛射而起,快如流星般向一棵枯樹標射而去。

“轟隆!”數人合抱的數幹竟突然斷裂,聲勢嚇人。

重耳緩緩轉過身子,兩眼掠過異芒,微笑着凝望着沐布,眼中射出讚許的目光,“沐老今天若使出這一招,重耳恐怕不能敵之啊。”

沐布謙虛道:“聖使神人,世上有誰能敵。”

“聖使乃上天選定,就不必謙虛。我族無有重寶相托,山野女子纏香只好勉爲充之,望聖使不要嫌棄。”

纏香聖女人未至,香風先起,一襲彷佛雪一般的白色戎裝,襯映在火光中,全然與她那皎白的肌膚連成一片,嬌美的身材自然而體貼的顯現,讓人不敢褻瀆;寶石般的雙瞳配着高挺豐潤的鼻尖,散發出一股與奇異的魅力,漆黑亮麗斜飛入鬢的細長秀眉,讓每一個男人都爲之怦然心動。

重耳的目光亦不敢久留,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麼疑難之處,然後又擡頭望了一眼悄然站立他的席前,等着他來接收的糾纏香聖女。正想說話,場下忽然有人驕呼道:“如此美人,聖使就收了吧。”

重耳一愣,琉璃目光中滿是曖昧之色,輕伸小手,做了個他們之間才明白的手勢。

“聖使若是爲難……”一臉平靜的纏香聖女猛然掏出一把短刀,緩緩架到如玉的脖子上,美眸凝視着重耳。

經過三天的商談,三族族長初步達成一致。

名義上暫不合族,三族族長依舊是各族的最高掌權者。但另外成立一個族老會,統一協調三族事務,由聖使管轄。三族各派兩名代表參與。西戎爲沐布與格魯巴;白戎爲哲倫與糾纏香聖女;犬戎爲雪丹清與索朗巫祝。

這個提議來自介子推。他認爲,三族分割數百年,雖宗族未變,但許多習俗隨着各自的環境與發展不共,而有所區別;何況三族族長雖表明態度,卻誰也不想居人之下,若強行立新族長,恐生內亂;不若採取分而化之的手段,在聖湖之顛設立族老會,權利直接凌駕於族長之上,由各族的巫師與聖女擔任;各族若去其巫師與聖女,自然將族長架空。

在聖使的要求下,三族各選一千族中勇士駐紮聖湖,交族老會帶領,與重耳帶來的一千晉兵一起訓練。狐射姑下山買鐵,欲打造最精良之兵器,狐偃、狐毛兩兄弟則專門負責訓練。重耳也沒閒着,自安排好族老會的事物後,他第一時間找來裘無極,並讓他從一千餘晉兵中挑出二十四名靈活機敏者下山,專司聯絡刺探。其中數人前往蔡國,以圖與蔡姬取得聯繫,一旦蔡姬那邊有拓王秘宅的消息,重耳便可以前往斬殺真重耳,去其大憂;數人前往翼城,派專人與香姬、婁無塵聯絡,隨時把晉國形勢向重耳彙報。爲確保萬無一失,重耳暗令裘無極在翼城設立據點,一來可以綜合分析香姬與婁無塵提供的情報;二來也有專人對裡克進行長期的監視,若時機來臨,重耳會再潛翼城,他明白一點,若不除掉裡克,終生難返晉國。

而聖島,則成爲重耳與衆嬌妻的家園。

也許今世能泅水而入者唯有重耳一人,但只要有人登陸,便有辦法可讓其它人上來。重耳帶着一條極長的粗草繩泅水而過,在兩岸釘上粗木樁,然後衆女便可憑藉輕功,踩索而過,唯一不黯武功的小鳳由重耳背過。

至此,重耳終於放下心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傷害到他的女人,只要稍有異動,懸岸的繩索一斷,除了泅水,別無它法。

衆美也被島上的奇異風光所迷惑,自登島後,沒有人再踏湖一步。每天與重耳一起遊山玩水,不大的島嶼上已遍佈他們的腳印。

島上沒有四季,常年鬱鬱蔥蔥,綠水青山,傍着四周的聖湖之水,景色秀美絕倫。站在島上的小山坡,一覽衆山,四周山勢連綿,起伏如巨龍翻騰般。

重耳選擇了一處前有清泉,後依山坡的地方作爲自己與衆女的住所。人多力量大,幾天之後,山上便多了一處寬大的木房,翠樓涼亭,綠房草頂。

衆女毫無來由的喜歡上那泓清泉,平時除了陪重耳島上閒逛,便是浸泡泉中。琉璃更是給起了個‘聖美泉’的名字,據說是爲了紀念她們這幾大美人曾到過聖湖。泉旁擺放了一排舒軟的軟木塌,三丈之外,另還建有一寬大的遮陽亭,陽光過盛時便進亭亭歇息。如此環境,身邊又有自己在愛的男人相陪,誰還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重耳獨坐涼亭,看着衆女在泉中嬉笑打鬧的同時,心中總是拋不開一些東西,和享受無關,倒和他在聖湖功成有着密切的聯繫。他自己也奇怪,如若沒有那一個晚上的蛻變,對這樣的生活,他自是喜歡得緊,哪還會去想着什麼周朝、晉國。哎!她們已經喜歡上這裡,是好事還是壞事?連自己數次出島與介子推相聚,都惹來無數嗔罵,若離開戎族,那豈不……可若終老此地,又怎麼對一直跟隨自己的介子推、狐射姑、狐家兄弟們交代呢?心中一嘆,擡眼向水中望去。

重忽然眉頭一皺,喃喃道:“是誰上島了?”

自聖湖融功之後,他不僅感覺到視覺上的變化,精神意識之強更是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感覺靈敏得驚人,似乎到了精神突破,心能視物般。不管是在島上,還是在戎族寨子中,他的意識竟可以漫體而出,向四周擴散,山川的噴薄、動物的嘶鳴、雪底下植物的哎嘆,只要他願意,甚至能感覺到一里地內所有生命的氣息,都能給他一種無比清晰的感覺震撼。

他依稀看見雪丹清面露焦急之色,與索朗一前一後向湖邊走來。

若不是距離太遠,他或許能聽見他們在說些什麼。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否則雪丹清不會貿然把索朗帶上島來。哼,聖島是我的領地,不能讓那個瘋子上來。

重耳對着她們歉然一笑,“我出島一趟。”說完身體躍出水面,在衆女的連聲嬌嗔中,已然穿上衣服,頭也不回的向湖邊走去。

若是晉國有事,雪丹清定不會帶索朗前來;若是族中有事,那麼應該少不了族老會的另外四人;沿路上他不停的猜測,究竟會有什麼事情呢。

當他踩索而過後,雪丹清正表情奇怪的盯着他,索朗不知是特別相信這個聖使,還是表情一貫都那麼平淡,輕施一禮後,便開口道:“今天抓了兩名外族人,說是來尋聖使。”

重耳輕“哦”了一聲,不動聲色的向雪丹清看去。

“公子知道我們來嗎?怎麼那麼巧?數天沒有離島一步……”雪丹清先說了一通不着邊際的話,然後秀眉輕皺,道:“不止這些,最近雪勢漸停,據探子報,山谷口總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其中有外族人,還發現驪戎的人。”

“驪戎?”重耳陡然精神一震,暗想:終於來了。

提到驪戎,他就不能不想起驪姬,這個驪戎族的公主。雖說驪戎也屬戎族旁支,但行事逐漸脫離戎族的部族規矩,既不提倡遊牧狩獵,也不學外族大興耕作之道,一直奉行強武之策,不搶既殺,四處掠奪,終於惹惱了晉獻公,親領大兵圍剿,數千族人非死即淪爲奴隸,僅逃了族長等一百餘人,其兩個女兒被俘。獻公竟一眼看中了這兩個驪戎美女,一併納入後宮,後又在驪姬的誘惑下,不僅下令釋放所有的驪戎族人,並送去無數穀物與馴養的牲畜,在其後的數年間,對驪戎在晉國西邊境的搶掠竟不聞不問。這也是晉國大臣們與百姓恨驪姬入骨的原因所在,也間接導致獻公失去賢德之名。

索朗見重耳默而不語,遂恭敬道:“請聖使明示……”

重耳淡淡一笑,擡頭望天道:“春天是個好季節,但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好中有壞,憂中有喜,不知山上的積雪何時可化?”

索朗沉默半晌,從懷中取出數塊龜甲,多枚長短不等之竹簡放在冰面上。先將龜甲擺正,再將竹簡繞龜甲擺成一圈。竹簡、龜甲上面刻滿飛禽走獸,在長期的撫摸之下,顯得油光閃亮。

重耳逐漸明白,索朗是在佔算風霧、卜測鬼神之行,以求時日天地之變。身爲戎族最受崇敬的巫祝,其對一般的季節變化,風雨之災,均很靈驗,雪丹清亦是深信不疑。

索朗半蹲着凝視竹筒,擦了擦手,再往龜甲與竹簡上按了數按,然後垂手退到旁邊,默吟咒語。

重耳與雪丹清默默注視。

過了半晌,龜甲與竹簡發出淡白色光暈。慢慢地,光暈越來越亮,慢慢變幻出形狀色彩,忽而變成橢形,忽而變成卵形,後光暈形如巨輪,分淡白、金黃二色,其中淡白色居多,佔絕對統治地位,再過半晌,金色光暈開始閃爍,金黃色的光圈逐漸增多,裹住三道白色的光暈。

“聖使請看。”索朗指着竹筒上環繞的十八道光圈,”三道淡白色的光圈後,是十五道金光,預示着三天後將出現連續的豔陽,積雪十八天可融。”

“十八天?”重耳默默地向遠處的雪山大川望去。突然道:“我想去看看狐偃的訓練情況,不知十八天後能不能形成戰鬥力。”

雪丹清愣道:“聖使的意思是說……積雪若融,驪戎會前來攻擊我族?”

“是的,昨天我通靈招魂,看見血光之災。”索朗跟着重耳向戎人訓練場走去。

“那我們……”雪丹清一時間不知道是問重耳,還是問索朗,他們都是她最願意相信的人。“我們會戰勝他們吧。”

“當然,有聖使指引,還會有敗仗嗎。”

雪丹清稍微鬆了一口氣,耳朵裡傳來陣陣殺喊聲。

沿着雄壯整齊的喊殺聲尋去,數千穿戴不一的戎人正揮舞着手中的兵器,做出各種簡單直接的劈砍動作。極冷的天氣裡,訓練者竟只穿着單衣,隱隱現出結實的肌肉在衣服下發力暴漲、收縮,地上的積雪早已被踩成黑糊糊的泥漿,毫無疑問,這是長時間訓練而產生的結果。

場地的小山坡上,狐偃正迎風而立,雙眼虎視耽耽的巡視着場上情景。

黑壓壓的訓練場,晉兵毫無例外的成爲指導者,每一個晉兵帶着三到四名戎人,教他們劈殺,教他們陣形的站法、如何按令旗的指揮行事等。

三千戎族勇士體格強壯而年輕,性情野蠻而散漫,習慣獨立行事,若想在十八天內將他們訓練成一個軍隊,怕是極爲困難。

重耳暗中皺了皺眉頭,不由向狐偃投去疑慮的目光。

狐偃早就看見重耳的到來,但他並沒有前來問候,亦沒有半點停下訓練的傾向。大手向下一揮,場上的多面令旗一變,訓練場上的隊形也隨之大變,雖有多數戎人的佔位不是很準確,但也基本合拍。重耳的三百親衛亦在場下來回巡視,手中握有棍棒,隨時準備給敢於偷懶或者是動作不準的戎人狠狠的來一下。

重耳滿意的點了點頭,回頭對索朗道:“狐射姑十八天後能交多少兵器?”

“配備三千人恐怕不夠,若想質量上佳,需三月完工。”

雪丹清接上道:“暫時可以從族中調集,雖然五花八門,但總可以派上用場。”

重耳深吸了一口氣,強壓心中的憂慮,搖頭道:“你去告訴射姑,停止打製造兵器,全力做連射弩、強弓和弓箭。”

“嗯,我這就去。”索朗恭聲離開。

望着索朗的背影,重耳忽然想起他身上那些個奇怪的通靈算卦的工具來,對這個戎族第一巫真,他的感覺越來越模糊。

“公子不想去看看是什麼人找你嗎?”

雪丹清剛挑開帳簾,重耳便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

“遊弓藏……席三日……你們怎麼?”

遊宮藏與席三日齊身站起,兩人強忍激動,施禮下拜。“末將參見公子!”

重耳大步上前,連連擺手道:“免禮。”心中雖有許多話想說,卻因沐布和纏香聖女正端坐帳中,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疑問,長呼了口氣,道:“你們怎麼找到我的,韓少堅、卓鋒他們都好嗎?”

遊弓藏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盡顯精明強悍之色的同時,還隱約透露出一絲其它的東西,是疲勞、是無奈、還是悲痛,一對虎眼向左右掃視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公子……來到犬戎之事已是人盡皆知,末將冒險前來……是爲了……”

“我們要投奔公子,不想在白善手下受氣。”席三日鼓起勇氣大聲道,額頭細密的皺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懸崖峭壁上那嶙峋冷峻的花崗岩石。

“說說你們的情況。”

“當初公子已和他有過約定,獵手騎兵不管納入誰的旗下,但不可分割……可那賊子,竟把六千獵手強行分割,編入十餘個兵營,這且不提,就連馬匹與兵器也不給,這哪裡是兵營,簡直是監獄。”遊弓藏想起白善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初,若不是韓少堅極力阻止,他早就摸進中軍帳把他給宰掉,掛其人頭於轅門,大不了再回他的朝歌做獵手去。

重耳暗自一嘆,心道:當初獻公點名把獵手羣納入白善的中軍,定是因爲獵手騎兵在虢、虞之戰中顯示出強大的實力,因爲忌憚,所以分割。

“你們私自跑來,有誰知道?”

遊弓藏與席三日齊齊一怔,搖頭道:“我們所在的兵營離公子最近,我們趁兵營的主將生病之際潛出,加上有人掩護,應該沒人會知道。”

重耳略作思索,沉聲道:“趕快回營,以最快的速度,多帶幾匹好馬。”

此言一出,帳中譁然,即便是沐布與纏香聖女亦感不解。

“這怎麼成,我們只是打個前站,隨後大批兄弟便會前來戎族,衆兄弟都渴盼着再次跟隨公子,除非公子不要我們。”遊弓藏滿臉悲憤道。

席三日也騰的站起來道:“既然如此,我們再回朝歌,就當作了個白日夢。”

雪丹清急道:“你們定是誤解聖使之意了,聖使每天都在念叨你們哩。”

沐布與纏香則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插話。

“若公子覺得我們不足爲用,我們自是不會浪費公子的穀物,大山之中,取獵爲生,本是獵手的生存之道。”話剛出口,席三日立時知道不妥,但由於重耳的話對他的打擊太大,他明知不該這樣說話,但卻也不可收回。

重耳負手在帳中走了幾步,然後再坐下,目光緩緩掃向遊弓藏與席三日的臉上,”你們還希望我回晉麼?”

“當然。”兩人連連點頭。

“那麼就憑你們六千人能打敗晉隊嗎?”

“這個……”遊弓藏與席三日對視一眼,“不能。”

“如果你們六千人能在晉軍中立腳,再加上歐陽家族在晉軍中的威望,一旦我從外圍發動進攻,你們六千人從裡配合,這六千人就等若六萬、六十萬,晉軍想不敗都難。你們說,是現在就公然離開,跟我逃亡,還是等待時機,再反戈一擊。”

衆皆默然。各想各的心思。

靜了一會,重耳見兩人臉上已現後悔之意,便斟字酌句道:“我們眼下力量不夠,不得不委曲求全,若能做到裡應外合,勝算當然就更大些,兵法第一要旨。打無把握之戰,智者不爲。”

遊弓藏頓時冷汗淋漓,恐惶離座,恭聲下跪道:“請公子原諒我們兩個粗人,險些壞了公子的大事,我們馬上就回營,馬上……”

“請公子責罰。”席三日一把掀開外袍,默然跪立在帳中央,露出黝黑而寬厚的脊背。

“何罪之有,兩位請起。”重耳目光一改柔和,神色森冷,凜然道:“請轉告衆位獵手兄弟,我,姬重耳,一定會站立在晉國的土地上,即使死,也要死在晉地。我不爲自己而戰,也要爲我的兄弟們一戰,爲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一搏。活着,便只能被自己左右!若是永世都仰人鼻息,由人擺佈,即使貴爲大周天子又如何?等待,等待烈焰燃起的那一刻,跟隨我轟轟烈烈戰一場,即使失敗,也勝過苟且偷生百倍!”

帳中一片沉靜。沒有人懷疑這個男人的勇氣與智慧,即便身上無有戰將盔甲,只是一身極爲普通的便服,卻依然無法掩飾那種沙場不敗名將所特有的威風和煞氣。

待遊弓藏與席三日出帳後,纏香聖女突地上涌一股無法言說的虛弱之感。重耳那一刻無形中顯露出一種讓她想有種鼎禮膜拜的衝動,那灼人的威氣度在她平靜的湖心投下一顆山子,並有波濤洶涌之勢。那一刻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定力。作爲白戎的聖女與實際上的族長,她早已決定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族人,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心底最聖潔之處會被人入侵。她一直在回味重耳說那些話時的表情、語氣,還有眼神,不想忘記,卻又拼命的阻止自己去想,就象白戎族每一次遇到難題時,只有她在平靜狀態下才能有所決斷。對於重耳,對任何事,她都不想影響到她獻身白戎的決心。

豈止是她,即使自以非常熟悉重耳的雪丹清亦是精神震撼,不能自已的呆望着聖使,是他嗎?不是,不,剛纔一定是個夢,可自己的的確確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親切感,那來自他的氣息,不過是多了些東西,是勇氣,是威力,是無比強大的精神力。

重耳回過頭來,當既感受到一股異樣的目光。是纏香聖女,這個外表柔和但內心堅硬無比的女人,第一次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生氣。那雙清澈明淨的秀眸內,似乎突然勃發出無盡的生機和對塵世的依戀。以往的她,除了正常的族務交流,即使是在聖湖合族之際,她的眼神也沒起過半絲波瀾。雖說他也曾有過抱得美人入懷的想法,畢竟是自己掌管的三寶之一,當然由自己支配,但每每遇到這平淡的眼神,什麼色心都立刻消失。

這也讓衆女奇怪不已。怎麼自己的花心夫君突然改了性,送到嘴邊的美肉都不吃一口,甚至連嗅都不嗅。

終於,沐布打破了帳中的平靜。

“今日一睹聖使之威,才明白爲什麼聖使能一戰成名,創下戰場奇蹟。”

重耳轉頭對他淡淡一笑,“僥倖罷了。”

僅從外表看,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滿臉皺紋、身材枯瘦的老者會是戎族當仁不讓的第一勇士。他的身上似乎永遠套着一件半長的虎皮長袍,露出半截細小的雙腿,但你若留意他比常人稍鼓的腰際,便會發現,他無論在任何時刻,雙手都隱藏在袍內,而他的腰際睡覺都斜插着一柄外形古樸的連鞘劍,隨時都準備着拔劍斬人下頭顱。

若是平常,沐布非常懂得一個高明劍手的內斂之道。但是現在,撲面而來的是兩道銳利如劍的目光,“聖使謙虛……”

耳微一擺手,“聽說谷口有人窺視,究竟怎麼回事?”

沐布暗自驚駭不已,如果說他以往是輸在重耳的拳下,不如說是輸在聖使的名頭上,特別當他看見重耳竟能穿越聖湖時,他就敗了。但在精神力的修爲上,他絕不相信一個年輕人能超越他,就算在孃胎裡開始修煉,也絕比不了他六十年的苦修。

但事實卻完全背道而馳,他竟在這雙年輕眼睛的注視下亂了心神,根本無暇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覺得自己的衣服到靈魂,俱被穿透。

“稟聖使:是驪戎的人,其中好像還有晉國高手。”沐布眼神一收,彷彿再也不堪對視,“早晨纏香聖女曾帶人出谷查探,下面就讓……”

重耳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呼吸漸漸急促,顯然是精神力相較失敗的結果。把他的一切反應都盡收眼底,微微一笑,收神卸力,遂把深邃的眼神射向纏香聖女。

在他的印象裡,纏香是個惜字如金之人,似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開口。

“聖使若想知道詳情,不若出谷一查。”纏香聖女終於擺脫了心底蕩起的一串漣漪,氣定神閒道:“纏香願爲嚮導。”

重耳聽罷不由一愣。這個渾身香噴噴的白戎聖女一直都在躲避自己,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竟主動相陪,讓人不可思議。

沉思片刻,重耳正想開口時,纏香卻霍然起身,淡淡道:“既然聖使另有主意,那麼纏香就不再多說,告辭。”

說完便要轉身離帳。

重耳想不到她的性格竟比男人還來得執拗。連忙高聲喊道:“聖女留步,你若走了,誰給我當嚮導。”

纏香的背影似乎遲疑了一下,但終於還是轉回身來。

走在高朗開闊的孤嶺山峰上。重耳完全不用刻意擡頭,天空總在他的前後左右晃動。他翻越的幾座高大禿嶺和雪峰,在這樣的天空下,再回過頭去看,就像一羣羣野馬和白羊,讓視線輕易地越過它們,第一眼便是天空。

再看看身邊彷彿融入天空中的纏香聖女,幽香亦隨空氣飄溢,甚至連陽光也格外眷顧她,映射着她,再穿越她的幽香,太陽亦顯得香噴噴起來,格外地暖和。

驀地,好像有什麼在他心底最深處閃動了一下,戎族之所以美女頻出,當然和這片不染雜塵的天地有關。生存於這樣一片天空下的生靈,似乎完全脫離世俗的無奈與紛爭,又似乎完全是些被忽略不計的石塊和塵土,無可奈何地深懷着渺小的悲哀。便如索朗巫祝般,總渴望着走出去,離開這種永久仰視的生活。

魏犨的心神則全集中在遠處的谷口處,他和十二道牆分散滑行在雪道上。對於一直神經緊繃的獵手們來說,只有在不斷的爭戰中尋求到寄慰和雄性的征服感,而一個多月的平靜生活,幾乎快磨平了他們的野性,乏味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所以,一旦聽說出谷查探,一個個便立刻生龍活虎,精神亢奮。

重耳喃喃道:“多麼美的天空!”

纏香緩緩轉過頭,大概是記起了往事,她突然笑了,笑得很溫存。“我喜歡這片土地更勝過天空,天空雖美,但畢竟不屬於我族。”

重耳認真的看着她,這個戎族最奇怪的女人。

纏香竟毫不迴避,目光清澈地迎接他的目光。

半晌,不知是重耳的眼神太強烈的顯示一種令她害怕的,還是想到了某些讓她擔憂的事,她低下頭,嘆息一聲,“哎!我不明白族人爲什麼不安於這塊土地,竟習慣於東飄西蕩、打打殺殺的歲月嗎。”

“聖使能答應我一件事嗎?”她忽然停下腳步,美眸中投射出一種從未顯現過的目光。

“咳……咳……說說什麼事情?”措手不及之下,重耳惟有乾咳幾聲掩飾他的震驚。她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還能有什麼事情求自己呢,若是以前,他肯定會自做多情一番,可望着她透明近乎無物的眼睛,即使他喝醉了酒,也不會把眼前這個女人和之事聯繫上。

“若聖使離開戎族,請務必打消戎族外伸的念頭。”纏香的聲音坦然而平靜,並沒有在語氣以及態度上有絲毫求人之舉,“如今戎族已然合一,看看戎族的歷史,強盛只是衰敗的前身,聖使若不出現,戎族至少還能平靜百年,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然之道,不僅僅是一個聖使所能改變得了的。”重耳有種極不舒服之感,暗惱道:難道我是戎族平靜生活的毀滅者嗎?

纏香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似乎有些茫然,仰望天空。

金色陽光下,她的臉龐更顯晶瑩而光潔,但重耳還是捕捉到她眼中一絲絕望之色。

“好,我答應你……”重耳隔了半晌,悶聲道:“如果我能做到,一定不讓戎族走出橫川山脈。”

“真的……”纏香聖女滿臉驚異,喜道:“那我先謝過聖使。”

玉臉開顏,猶若冰雪中綻放一束寒梅,冰珠猶掛,卻仍然含苞吐信。

重耳眼睛圓睜,頓時忘了衝動的後悔,愣愣道:“你不應該怎麼笑的,會害死人的……”

纏香羞不可抑。跺了跺腳,微嗔道:“聖使……”

重耳深吸一口氣,正容道:“以後你若想笑時,請記得先通知我。”

纏香心中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是慌亂還是不安,她也不知道。

“你打算怎麼謝我?”重耳習慣性的脫口而出。

纏香聞言黛眉一緊,沉思半晌,方垂下螓首輕聲道:“若聖使能達成纏香所願,只要是纏香能拿得出來的,任憑聖使索要。”

纏香擡起頭來時,臉上又恢復了一慣的淡漠。若仔細看,還隱約多了些蒼白之色。

過了,有些忘形,重耳暗罵自己一句,連忙換過話題道:“纏香昨天在谷口看到多少人,怎麼今天沒有絲毫動靜。”

“有馬蹄聲。”

前面傳來魏犨的一聲疾呼。

重耳知道魏犨是聽風追蹤的高手,所說自然不假,遂暫時拋開之舉,輕聲喊道:“慢慢潛過去,不要被他們發現,我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

“你呢?是跟我過去還是在這裡等我們?”重耳又對纏香道。

纏香毫不猶豫道:“糾纏香希望能幫聖使盡上一份力。”

“那好吧。”重耳不由分說拉起纏香一隻手,功運九重,身體借雪地之滑,帶着她飛速的滑行在雪地上。

纏香果然沒有識破重耳的小花招,竟毫不掙扎半分,柔順的接受了玉手的命運。

十餘道人影迅速靠近谷口。

驀地狂笑聲震耳,四周升起了二十餘道白色的身影,穿的是貴胄們才穿的短裘勁裝,清一色的白風帽,只有靴子和兵刃顏色有異。

“你們纔來,等候多日。”

正西方也陡然出現一羣戎族打扮的人,只是服飾有些怪異,有的是上穿戎袍,下身卻是綁腿馬靴,正如纏香所料,他們是已然脫離戎族的驪戎人。

人數越有百人,各兵器在手,其中強弓若四十具。中間稍前處站立着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人,一把沉重的斬馬刀倒拖在雪地上,劃開一道長長的溝渠,不動聲色間所展示的功力便駭人聽聞。他長有一張引人注意的三角臉,鷹目炯炯,橫生着黑而長的鬍鬚,臉部皺紋密佈。

他正是驪戎的噶魯,最兇悍的驪戎猛士,亦是驪姬的族兄,據說手中的斬馬刀無有三合之敵。

重耳絲毫沒有朝驪戎人瞧一眼,他的目光直直的投射到一個帶白風帽的漢子身上,冷冷道:“寺人披,你真是陰魂不散,大王已去,奚齊也見了閻王爺,你竟追至戎族,哈哈!”

二十多名貴胄打扮的人滿以爲重耳等人會驚慌失措,豈知連最起碼的的騷動都沒有發生,還被重耳一口喊出名字,寺人披大感意外的同時,心底升起一絲的不安。

“抱歉,先王已去,晉王又立,寺人披與公子素無冤仇,實是君命所至,若公子肯隨我回晉……”寺人披邊說邊掀起風帽,露出了本來面目。

“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口出狂言,哼!”魏犨(hou)暴眼掄圓,手提腰刀,踏步而出。

驪戎噶魯見無人理他,勃然大怒,手指重耳道:“你便是重耳小子嗎?我,驪族噶魯霍科查,今日要生擒你回去。”

“你這忘族賣宗的奸賊,竟自稱驪族,你的戎族祖先若知道,即使在九泉之下亦要爬起來剝了你的皮。”纏香聖女一聲嬌喝,“我暫且代替你的先人教訓你。”

說完,還未等霍科查反應過來,便聞一道香風疾吹而來,一道身影快若閃電的飄向他。等衆人再看第二眼時,一弘白光已然靠近他的身旁。

“纏香聖女?”霍科查的臉微微變色,斬馬刀唰唰兩聲,在身前連劈了兩刀,激盪的勁氣與白色劍氣發出一道劇烈的聲響。

纏香一聲悶哼,顯然力道稍差一籌,但她的身體卻比對方靈活好幾倍,只見白光又閃,她的身影驀地出現在霍科查的右後方,一道生動而優雅的長虹突現。

“小女人,你當真以爲白戎的清靈劍招比得過狂風斬。”霍科查眼中爆出了陰寒無比的冷電,暴喝一聲,斬馬刀力慣風雷,凌厲的刀氣霍然膨漲兩寸,強烈的刀氣頓時讓劍光黯然失色。

這一刀的氣勢狂而猛烈,即使是前面有一座大山也要被劈作兩半。

纏香聖女一聲嬌叱,她手中的長劍立時幻出了一道青色的光輪,就像劍身圍繞着一層煙氣嫋嫋的青色風潮,其姿態之輕盈飄逸,與那道剛猛而狂暴的刀氣簡直是個鮮明的對比。

重耳頓時歎爲觀止,他沒想到這個美麗的聖女竟有如此高超的劍法,怕是以前的雪丹清亦有不如,她居然能將真氣外溢至劍身,以彌補女性在功力上的不足。

就在霍科查臉色再變之時,二十幾名晉國王宮內侍朝重耳疾撲而來。

他們滿以爲尋找到最佳時機,重耳竟只帶十四人出谷,這不是天意讓他們升官發財嗎。所謂樂極生悲便有了充足的明證。若他們不搶先動手,待百名驪戎形成包圍圈,若讓他們的弓孥手先射上一陣,然後他們再衝上,這一仗即使拿不下重耳,也可毀掉這十二道牆。

早已忍耐不住的魏犨等的便是他們衝過來,也只有這一瞬間的間隙,他才能完全不顧驪戎弓駑手的籠罩,足尖一點,一個身軀騰空而起,如猛虎插翅般撲了過去。

三道人影首當其衝,二劍一戟橫的撥向獵刀。

魏犨怒吼一聲,勁風四蕩,然後是”砰!”的一聲巨響,身形猛震中,三名內侍自空中跌落,魏犨身形微微一頓,刀氣向地上猛劈,身體借勢又躍了數步,正落在內侍羣中。

“笨蛋,快退,誰讓你們上的……”寺人披大怒,眼見一羣內侍和十二道牆形成了混戰之勢,驪族的數十具強弓頓時成了擺設,若發射,豈不連晉王的一干內侍高手也不能倖免。

即使內侍的人數戰優,卻在搏擊有術的十二道牆的截擊下,瞬間便崩潰。

寺人披長嘆一聲,若這羣內侍全軍覆滅,他回晉也沒法交代。遂也隨後躍起,意圖和重耳之前,搶先破了對方的合擊之術,否則,沒一個內侍能活着出來。

但他的動作還是遲了一步,魏犨明察秋毫,身體凌空躍起,獵刀灑出晃眼的光芒,一照面便用上了自己的絕招,潛勁如狂飈,直迫三尺外的寺人披。

寺人披不接反避,身體向右一閃,笑道:“呵呵!刀法不錯。”也就在他說話的時,正當刀氣無可避免的狂涌而來時,他竟奇蹟般地在空中一個換步,身子傾斜着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換到了另一個方位,看的人是眼花繚亂,對與他來說不過閒庭信步般輕鬆。魏犨卻是一陣駭然,因爲寺人披看似在空中躲避,但至少仍有三個攻擊點可擊落他。他只所以不出手,是想抓緊時間,全力摧毀十二道牆。

在寺人披看來,這十二個人才是他的心腹大患,若想拿下重耳,這十二個忠心的鐵衛是第一道必須剷除的一堵牆。

長嘯聲中,寺人披撥出長劍,蓄勢已久的劍招猛烈地橫掃而去,目標就是十二道牆。他已經通過短暫的觀察,得出結論,這一劍必然破其合擊陣式,因此,他對自己這一劍有着強烈的信心。

“豈有此理!”重耳輕蔑的張了張口,身體驀地扶搖直上,衝上天空,他幾乎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一劍向寺人披推了了過去,看上去絕沒有寺人披那麼猛烈,亦無兵刃破空之聲,輕飄飄的,似乎全無聚力,但寺人披的眼中卻閃過一道驚駭與不相信的眼神,事實上他全然忘記了地上的人羣,面色出奇的凝重,小心翼翼的揮劍右擊。

重耳一聲低嘯,身子迅速前仰,藉着空中翻騰的力道,長劍像是推磨般平推而出,洶涌的暗潮猛然迸裂而出,使得空氣發出一陣“呼隆隆”的悶響。

寺人披來不及考慮,長劍如柳枝般一陣亂拂,幻化成一道極爲圓潤的弧線。

終於,兩道強勁無匹的劍氣在空中相撞,勁氣狂飆中,寺人披的身子狂震,胸口好像被萬斤大錘猛烈的撞了一下,悶哼一聲,臨空失重般直墜而落。

直到跌落在地,他仍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數月前還不是他十招之敵的重耳居然有如此之大的變化。

重耳極爲瀟灑地彈劍入鞘,似乎擺明了寺人披再也不是其對手。

寺人披略帶驚恐地呆望着重耳,重耳不只是在武功上給他帶來強烈的震撼,所表現出來那種莫測高深更具壓迫感。

“看在伯己的面子上,我放你一馬。”重耳的目光掃向混戰中的人,纏香已經佔據絕對優勢,勝利只在數招之間,二十餘名不可一世的內侍高手此刻已然躺下大半。重耳的心態更趨平靜,淡淡道:“請轉告裡克,重耳會回來,但不是現在。”

寺人披臉色無比難看地沉聲道:“不可能,難道你以前掩飾了實力?不可能……”

“你可以帶他們走。”重耳不由得好笑地聳聳肩,向魏犨揮手道:“放他們走。”

寺人披倒也光棍,即使敗也絕不拖泥帶水,當即大喝一聲:“退!”

一羣內侍抱着屍體和傷者,縱身躍起,旋即消失在冰雪裡。

“爲什麼放他們走?”魏犨萬分不滿,“這老賊千里追殺,好不容易……”

重耳淡然一笑,道:“若殺了寺人披,晉王必遣更高明的人前來。而寺人披雖是個威脅,但他終究還不算陰毒,既然他的武力已構不成威脅,那麼何妨不利用他來阻止其它人來襲,希望他不至於就此認輸回國。”

“公子的意思是?”魏犨眉梢動了一動,恍然大悟道:“明白,明白了。”他把一個了字拖得極長。

“但是得給他們一個教訓,否則整日在山谷鬼鬼祟祟,惹人生厭。”重耳眼神一冷,身體驀地消失。

“鏘!”一道人影已飄落至驪戎羣中,憑着靈巧的身法,在刀槍劍戟中游弋,飄忽如鬼魅,劍氣所到處,血花飛濺。

“哈哈!殺光你們這羣戎族逆賊。”

魏犨也不甘落後,與十二道牆一前一後衝進人羣,厚重的獵刀飛揚,一擊之下,即使一座小山包也碎如灰粉,何況這羣驪戎也無任何高明的內功護身,是以他的摧毀力竟不下於重耳。

只是一瞬間,百名驪戎便陣形大亂,哭嚎聲一片。

耳聽族人被宰殺發出的呼嚎聲此起彼伏,霍科查怒火攻心,本就處於劣勢,纏香當然不會放過如此良機,長劍直擊中宮,無所顧忌的長驅直入。

驀地,人影倏止。

霍科查悶哼一聲,胸口噴出一道極爲絢麗的血線,仰面倒在雪地上。

頭領倒下,剛纔還在作垂死掙扎的一羣驪戎,立刻便飛崩離析,雖然他們在驪戎屬於最勇敢的勇士,但他們畢竟很少遇到這種恐怖的場面,也許他們殺起人來,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但那是他們沒遇到十二道牆那樣的殺人高手,僅僅在精神上他們便輸了。所以霍科查一倒他們便徹底潰敗。

有勇敢的弓弩手再也顧不得射到自己人,慌亂的朝人羣中一陣亂射。

“叮叮!”一陣厲嘯,亂箭橫飛。可惜的是並沒有一支傷害到十二道牆,倒下的總是驪戎人。“啊……你們瘋了,怎麼朝自己人射……噢……”

一陣嚎叫之後便是一片呻吟。

重耳三尺之內形成成一道閃光的虹芒,再加上魏犨手中那充滿霸氣和殺意的刀,兩個人在人羣中幾進幾衝,如同虎入羊羣般,以摧枯拉朽之勢,殺得驪戎膽魂俱喪,逃跑成爲唯一的選擇,能跑多遠跑多遠。

有十餘人趁機向左右一分,賭自己的生死,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殺紅了眼的重耳竟躍到空中,身形快得像一隻穿破雲霧的雄鷹,他決意給驪戎一個血的警告,以便一勞永逸的解決他們的窺視之心。若想敵人膽寒,便需使出霸王手段。

見重耳如此,不啻於下了斬殺令。十二道牆出招愈來愈猛,狠招如排山倒海,連綿如潮,五丈內積雪激射,分不清是雪還血在飄舞。

纏香的加入,猶如雪上加霜。她憑着鬼魅似的身法,專門在外圍截殺逃出混戰的驪戎。以她的狠辣劍術,幾乎招不落空,看得重耳都頭皮發麻,若論下手之狠辣,沒有一個女人比得過她,這也讓重耳明白一個道理,外表是多麼的不可靠。

看來不再需要我動手了。重耳的身子在空中一個優美的旋轉,像是一團浮過的雲,輕飄飄地落在雪地上,悠然自得地作起了旁觀者。

幾乎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間,戰局也在這一剎那間結束。

除了五名護衛受了點輕傷外,此仗大獲全勝。百多名驪戎竟一個不都沒逃脫,死了七十餘人,倒地投降者不下四十人,連外圍埋伏的十餘名弓箭手也逃不脫被生擒的命運。

重耳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不動聲色對魏犨道:“你與十二道牆壓解他們回去,好好審審他們,我回來時就要知道結果。”

魏犨心情格外興奮,哈哈一笑道:“交給我了。”說着暴眼一翻,一腳朝一個正想開溜的驪戎飛踢而去,”路上給我老實點,走,手拉手,不許東張西望,否則我就送他下山賞雪景。”

北風輕緩的拂過,吹走了天空的最後一絲雲彩,也迅速捲走漫天血腥。

纏香又恢復了一貫的淡然之態,如若不是有幾縷因激烈的打鬥而散亂的秀髮貼在她的臉上,重耳幾乎不敢相信,剛纔那個揮劍殺人的女子就是她。

重耳盯着纏香輕輕飄蕩的髮梢道:“沒想到,女人殺起人來,竟毫不下於男子。”

纏香美麗的大眼睛淡淡的瞟了重耳一眼,又靜靜的望着遠方道:“你不會明白戎人的生活,殺戮是保護自己的唯一手段,其實……每揮一次劍,我便等於死過一次。”

“明白了……”重耳嘆了口氣道:“明白了你爲什麼如此淡漠,你永遠生活在矛盾中,其實,你作爲女人,完全可以享受女人該有的一切,不必自攬責任的。”

纏香似乎有些意外,怔了一怔,道:“當我被選做聖女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便不在屬於自己,亦沒有你說的什麼責任,只不過我覺得我應該這麼做。”

重耳沉默不語,其實他並不在意她揮劍殺人,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使他說不出下面的話。

“我其實從未這麼瘋狂過,想知道原因麼?”她的神情頓轉柔弱,美眸朦朧道:“我的父親和哥哥都死於驪戎之手,那年,我三歲。”

重耳再望向她時,她的神情已然平靜至極。嘆了口氣,緩緩道:“活着便是苦難,看你如何去面對,你若總學不會忘卻,那痛苦則是必然的。”

纏香陡然停下腳步,眼波一閃,一瞬不瞬地看着重耳。

頓了頓,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表情複雜的道:“也許你說得對,但有很多東西都是身不由己的,好了,不說這個,我帶聖使去個地方。”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重耳覺得自己已經很瞭解這個表面淡漠,其實內心卻燃燒着烈火的女子。雖然她看上去與世無爭,揮劍殺人時連眼睛都不眨,有時也顯出柔弱的一面來,但她的性格卻非常固執,認準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哎,她若是學會自私點就會快樂一些,但,她若自私也就不再是那個周身香繞的纏香聖女了。

可惜找不到解脫之道,否則定會讓她明白,這個世上,除了家族的責任,還有很多值得去珍惜的……重耳心裡轉過了很多念頭,忘記了說話。

“跟我來。”

纏香身子一旋,突然轉了個方向,竟向外谷掠去。

重耳遲疑一下,遂邁腿跟上。

糾纏香所去的方向是橫嶺山的西方,亦是白族的宗族之地。雖說同爲戎族,但白族卻人丁甚少,上天並不厚待他們,不僅沒有廣大的牧地,而且兩側全是山,樹林密佈,也缺少耕作之所,遷徙遊牧與狩獵成爲白族生存的主項。但那隻屬於年輕男人,很多老幼婦孺至今居住在科林伈湖的源頭,幾乎與世隔絕。

越往下走,積雪愈是溶化得快,如果說聖湖像懸在半空中的明鏡,那麼科林伈湖像是墜到地上的彎月,兩頭窄,中間寬,湖水融化的部分略呈淡白色,儘管有大量的冰塊未化,但依然煙波浩瀚,望之無邊。不時可發現三兩隻貪吃的野鳥點綴湖間,雪水一色,風景如畫。

燦爛的陽光投射到各種冰柱上,映照出深深淺淺的幻影。一路無話。就這麼默默的穿行在陡峭雪嶺間,近午時分,到達一座稍高山下,山頂附近,雪白的積雪堅冰中,不時可看到露出的黑色岩石,岩石之間有一道狹長的裂縫,隱約可聞冰折中傳來流水之聲,縫隙中竟煙霧繚繞,還未走近,一股聞溼之氣撲面而來。

重耳似乎聞到了一股極爲熟悉的香味,可以肯定的是,不是發自纏香,而是源於裂縫中的融雪。

“這味道……”重耳驚訝的指了指纏香。

“聖使猜的沒錯。”纏香淡淡道:“聖使的幾位夫人不是一直在打聽纏香身上的香出自何處嗎?”

“啊……”重耳目瞪口呆,跑這麼老遠就爲了這個。

又熬了數天,正當重耳準備再次下手之際,突然傳來秦兵出現在清河草場的消息。

清河草場位於歧山以西,緊鄰秦晉。草場肥沃,是遊牧者的天堂。戎人三族有大量的牧民遷住與此地,人數有數千之多。一直與秦有爭而與晉相安,原因是一條大河把晉人阻隔在草場對岸,縱然有心,也是望草興嘆。

秦人就有極好的地理優勢。從他們的邊陲重鎮韓原至清河只有三百餘里,越過歧山後,沿途俱是平緩丘林,無有大河高山相阻。衆所周知,歧山爲周平王所賜,自封轄之後,常年駐有兵車,韓原與河曲則是秦國重兵囤積之地,亦是扼守晉人西進的兩道咽喉。

秦爲贏姓之氏,傳說是顓頊的後裔,其始祖大業是女螫食了鳥卵而生。大業之子大費曾幫大禹治水,又幫¥調訓鳥獸,名爲伯益,賜其姓贏。大業的子孫後裔在“中衍之後”,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贏姓多顯,遂爲諸侯。商紂王時秦世祖蜚廉、惡來父子爲寵臣,周武王滅商,全其滅之。周初武庚叛亂時,仍在東方的盈(贏)姓也參與其間,周公東征,將這部分贏姓部落也遷至西方,使東、西兩週合二爲一。到了惡來孫子宅皋狼時,又成爲周成王的臣子,其孫造父替穆王駕車,受寵而封於趙城,便是趙姓始祖。同族另有非子居犬丘,好畜牧養馬之術,做了周孝王的養馬官,孝王封他秦邑,以繼贏氏祭祀,號秦贏。

經三傳到秦仲,正值周厲王掌權,西戎大舉進攻犬丘,並將一支贏姓滅亡。周宣王即位,以秦仲爲大夫,誅伐西戎,結果被西戎所殺。秦仲有五子,長子即秦莊公。周宣王又召莊公兄弟五人,領兵七氣西征,地破西戎。秦莊公兼有了犬丘之地,成爲西陲大夫。莊公死後,其子襄公立。襄公七年,周幽王被犬戎所殺,襄公領兵救援。平王東遷,又遣兵護送,於是周平王封其爲諸侯,答應如果把西戎趕走,賜歧山以西之地。襄公之子文公果然將戎族驅逐,佔有歧山一帶,並將歧山以東獻給周王室。秦自此漸強,到了寧公時,遷居平陽,又滅了戎人蕩社和蕩氏。再伐芮國、圍魏國,曾俘虜芮伯,後釋放。寧公死,秦一度內亂,寧公長子武公被廢,後歷盡周折方登臺。武公上臺後興兵伐彭戲氏,進兵華山之下,又伐翼戎。開始建立縣制。後又取杜國、故鄭國,建立縣,滅了小虢國。武公死,其弟德公即位,遷都雍。德公死,長子宣公即位,與晉在河陽交戰,取勝。宣公死,其弟成公即位。

公元前六百五十九年成公去世,同年,其弟穆公即位。穆公上臺後就兵敗茅津戎,隨後娶了晉獻公的女兒爲夫人,與晉聯姻通好。

數年之後,晉國發生內亂,公子夷吾逃往樑國,並通過樑君向秦求援,並提出成功入晉後,將河西、河南、河東八城送給秦國,秦國爲了向東發展,並向世人顯示實力,便口頭答應幫助夷吾復國。其後,暗遣大夫白裡奚入齊,欲聯齊君,並同時另遣蹇叔覲見周王,訴晉之亂。

此時正值冬春交替,萬物復甦之季。掌管農業產生的大夫忽然晉見穆公:自前年天災之後,歧山以西的大部分草場被毀,畜牧耕作受創,並導致歧山的人口大量減少,若不再以控制,怕是數年之後,會變得人煙漸無。一直以遊牧爲生的幾名族長上言,再不趕走清河草場的戎人,他們便會離秦而居,另尋肥沃草場。

穆公大驚,這畜牧業除了關係到民生問題,而且源源不斷的爲秦軍提供大量戰馬、以及物資運輸所用的牲畜等。斷然丟棄不得,遂一聲令下,遣卿大夫莫故之爲帥,領私卒三千,另調韓原公車五乘,精甲四千,即刻前往清河,務必在春暖花開之前,盡驅戎人。

自此,也逼使重耳不得不面對強秦。

重耳推開風帳之時,帳內正吵過不休,“這次秦人大舉東進,正是我族的大好良機,我族正該趁他們強聚清河之際,西上奪下河曲,報我族的多年大恨!”

“清河若失,秦人自可長驅直入,突進橫嶺,即使拿下河曲,又能多守幾日?”

“晉人惡劣,秦人兇暴。我族前伏猛虎,後踞兇狼,背後受敵,加上多年征戰,我族已然實力大減,若秦人得勢,必然會臨戈一擊,橫嶺已臨生死邊緣。”

“既然如此,何不與他們一拼,我族數代安立於世,幾代周王都沒能使我們妥協,難道我們會受挫於秦人嗎?”

“罷了,罷了!看來戎族得另尋良處安居了,可又該居於何方?大千世界,何爲戎族安居之所?”

此言一出,帳篷立刻升溫,衆言紛說:“戎族三部靠橫嶺傍聖湖,山下草場肥美,谷中禽獸繁多,河中魚蝦豐盈。這等風水寶地,尋之難矣。”

“聖使來了,大家安靜。”雪丹清眼神一亮,她已把全部希望都寄託的重耳身上。

重耳淡淡一笑,不動聲色的觀察衆人的表情。纏香是唯一幾個沒有開口的族老,她正從眼角偷偷地斜睨着他。這使得重耳記起幾天前,她裸躍入山泉中的那一瞟,故作鎮定的臉上也有這種難以掩飾的慌亂。

索朗除了重耳進來那會睜開過眼睛,除此之外,他的眼睛和嘴巴閉得同樣的緊。

除了六大族老外,還多了些生面孔,從座位分佈的情形判斷,定是西、白兩戎的族長親臨。一個高瘦的半百老者與阿里木各佔帳篷一方,僅是那高高的額與鷹勾鼻,就顯示出不同旁人的氣勢,一對眼睛深深的陷入眼眶,僅有的一絲縫隙卻強光四射。這人定是西戎族長古爾羅蒂,那麼他對面應該就是白戎的族長--一個才繼位不到半年的十歲小孩。

阿里木族長爲西戎族長做了簡單介紹後,忽向重耳施禮道:“請聖使拿個主意。”

重耳沉思良久,搖了搖頭:“事關族人生死,主意不該我拿。”

“清河草場養活了幾代族人,亦是戎族進可伸退可守的緩衝地帶,在清河草場,只要敵人不使詐,誰能與我族在馬上爭風。”沐布忽然走到帳前,對着風門跪下,鬚髮戟張,情緒激昂道:“沐布將誓死捍衛草場,只要有一口氣在,便不會離開草場一步。”

格魯巴巫真亦緊隨其後,嘆道:“草場若失,戎族必亡,即使忍讓一步,再尋找良場,但近年我族以老幼者居多,如遷場必然長途跋涉,則累死途中者必多;無論秦人多麼強橫,不也曾數敗於我族,只要與其搏命,讓他們一嘗我族馬戰的厲害,定會知難而退。”

聽了數言,阿里木擺了擺手,道:“秦人與我族乃是世仇,結怨數代,一直是互有勝敗,可惜天不助我,今秦人日強,而戎漸衰,即使三族合一,能策馬上陣者還有多少?不到鼎盛時期的萬一。這仗焉能打之?”

西戎族長古爾羅蒂沉默不語,模樣似在無動於衷,又如萬念俱灰,靜等亡斃。實際他與阿里木均爲一族之長,考慮問題要比長老們更爲實際,想得更遠,他們絕不是怕死之輩,而是在他們身後,有衆多的老幼族人。

戰與退形成兩大陣營,族長主退,他們代表更多的老弱齡幼者;長老們主戰,他們是新生代,年輕戎人的代表。

見族長不語,沐布老淚縱橫,轉頭向纏香聖女望去。

纏香聖女閉了閉眼,又睜開,神情凝重道:“纏香受上一代族主之託,輔佐小族長,責任重大,一直不敢妄言……這進與退之間難道就沒有第三種方法可行麼?”

“什麼方法?”

纏香搖了搖頭,眼睛直射重耳,一字一句道:“既然上天派聖使來,想必是有其含義,白戎按聖使的話去做,生死由命。”

話音剛落,沐布彷彿如見曙光般朝重耳看來。數名族老也好像找到依託似的,大聲的附和,“聖使會指引我們方向,我們聽聖使的……”

重耳極不情願的坐正身體,乾咳兩聲,心下暗惱不已,他已不是從前那個喜歡虛名的旬生重耳,更看重的是實際獲得,眼下秦人壓境,即使是晉國怕也全無勝算,何況這個日漸衰落的戎族呢。如今竟把決策權推給自己,這一戰若打下去,但自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勝,只怕秦人會更嫉恨自己;敗,不說性命能否保住,戎族肯定是呆不下去,遷移的是自己。

不管如何,這仗是非打不可,但如何做到既能保證戎族利益,又不使秦人嫉恨。事情已然如此,已經不是靠語言可以化解得了的,現在也不是考慮得與失的問題,而是如何保住目前的棲息之地,然後再圖其它。

看來,戰與退都不可取,那麼纏香所說的第三種辦法……

心中一動,重耳猛然想起一個方法,若執行得好,則可讓三方都可接受。

“戎族成了今日之局,全因族人隱忍退讓。若一退再退,恐怕戎族福地亦將有失。戎族祖先千辛萬苦,方尋到橫嶺聖湖。若面對外辱毫不抵抗,讓場遷族,又如何對得起戎族先輩?”

一衆人皆面面相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甚至連一直主張力戰求生的沐布族老亦一臉的茫然,重耳不動聲色的向兩位族長看去,”族主心懷族人,奉行恕善之道,實乃戎族之幸。但秦人再三圖我,傷我族人,歧山被奪,如今又窺視我清河草場,如此下去,不定那日秦人會登上聖湖。族長即使強忍怒火,不願與秦人刀兵相見。可越是忍讓,秦人愈加狂妄!”

帳篷裡空氣緊張到及至,僅聞心跳之聲。

重耳突然高聲道:“如各位相信聖使,便拿起武器,挑選三族精壯勇士,再現戎族鐵騎之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大隊在清河交戰,小隊潛入秦地,去韓原縱火,去河曲毀田,讓他們人心惶惶,這仗他們還敢打下去麼?”

“堅決擁護聖使!”

“殺光秦人!奪走他們的女人和草場……”

“聖雷啊,下落吧,落到他們的城鎮,落至他們的農田,劈開秦穆公的腦袋!”

以沐布爲首的主戰派情緒激昂,眼中殺氣騰騰,叫囂之聲或豪粗,或尖厲,此起彼落,震得篷布微微震顫。

阿里木輕輕嘆了口氣,用一種試探的口吻對索朗說:“巫真你的意見呢?”

索朗猛然睜開眼簾,目光如電,直射重耳,彷彿想要看穿重耳的五臟六腑。

重耳從沒有這般坦然,他決定出手,所得的好處大過風險數倍,戎族是戰是退,與他全無干系。戰,勝敗他都有時間帶着自己的人離開,退,與敗並無二至,他只不過把離開戎族的時間提前罷了。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委屈。到目前爲止,他並沒有掌握一切的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是好是壞,由天去定。

沉吟良久,索朗突然咬牙切齒道:“縱論諸國,再沒有比秦人更可恨之輩,死又如何,生又如何?我族寧死不辱。”

說着,他突然長身而起,快步行到重耳座前,猛的跪下,聲若銅鼎道:“戎族第八代巫真願跟隨聖使殺敵,萬死不辭。”

西戎族長古爾羅蒂鬱悶已久,如今見族人鬥志昂揚,毫無畏縮之意,不禁大感安慰,雄心頓起。覺得自己若不圖雪恨而退,實非一族之長所爲。現在的他,已是盡掃晦色,先是感激的看了重耳一眼,定了定神,面露堅毅之色笑意,沉聲道:“西戎族上下五千餘人,亦將跟隨聖使,即使只剩下最後一人,也決不退縮。”

阿里木大笑道:“戎族三部一體,同生死,共存亡,堅決捍衛我族草場!聽從聖使號令,若有不從,族刑重罰。”

纏香聖女淡淡道:“白族全族的生命都是聖使的,即使聖使吩咐去死,也不會有人皺下眉頭。”

像是把所有的感情壓抑,看得出纏香的決心,絕不低於族內男兒。聯想到她揮劍殺斬敵時的狠勁,重耳甚至無法把她與那個在山泉內放縱高吟的女人聯繫起來。

“我們現在應該如何,請聖使示下。”阿里木道。

“該去拜祭先祖,希望那些曾經打得秦人狼狽逃竄的先輩保佑我族。”索朗的情緒亦有些激動,“再現我族輝煌之日到了。”

很快,大家一起前往宗廟所在,一番拜祭之後,便由巫祝巫真施展祈福招靈之術,擺香案,歃血爲誓。

重耳默默的看着他們,不知爲何,他的心間卻異常平靜。

天際一輪紅日不知道何時悄然隱去,唯有一絲暗淡的黃色襯托着幾片雲朵,顯得詭異而悽惋。重耳忽然明白,世上之事,便如這太陽般忽起忽落,無法抗拒。

然而不經意間,卻有一絲難言的困惑悄悄佔據了他的心頭。

橫嶺之顛,聖湖祭臺。

重耳身穿戎族皮甲,皮革磨光處被酣陽照得發亮。腦後的髮辮簡單的挽一個鬏,足蹬鹿皮短靴,一把長劍斜掛腰際,氣度浩壯,面露堅毅之色。他緩緩行至祭臺,仰望聖島便跪,雙手高舉,對蒼天三拜九叩;臺下的數千戎人紛紛跟着下跪,口中喃喃祈禱。拜完蒼天,三大巫師面容凝重的請出戎族白玉鼎,交至重耳手中。重耳恭迎起身,一手託着白玉鼎,一手上揚,示意大家安靜,接着緩緩道:“清河草場哺育了我族數代子女,整片草場可謂是我族的母乳之源,如今,外賊窺視這塊佈滿戎族烙印的肥沃土地,你們告訴我,願意拱手於人嗎?”

話音未落,臺下便驟然暴出吼叫之聲,或憤怒,或激越,無數條手臂高高舉起,手中標槍、盾牌、木棒、石斧、竹梭鋪天蓋地的擎在半空,有節奏地一起一落,“清河是我們的,死也不給……殺,殺死他們……”

叫吼聲此起彼伏,聲蕩四野。一些戎族老人和小孩忍不住失聲疼哭,也許過了今天,她們將失去自己的男人,孩子會失去爸爸、哥哥。雖然她們表情既焦急又憤恨,甚至於憂鬱之極,但她們卻沒有一個人阻止自己的親人拿起武器,個個緊握着拳頭,只恨自己不能身爲男兒,不能禦寇殺敵。

與此同時,介子推已率領四千勇士悄然離谷。其中一千晉人由魏犨率領,三千戎族勇士則由狐氏兄弟領導。谷口寬敞處五花十色的停滿了馬匹、野驢,竟還有少量的馴服之牛。

戎族的輝煌時刻,健馬過十萬,那還用得着牛驢上陣。但畢竟今非昔比,三個部族給挑選出的八千戰士配備了馬匹後,竟再也湊不齊三千匹能車途奔襲的健馬,馬匹雖有萬頭,但多數未曾上過戰場,爲了保險起見,介子推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只要是曾經騎着打過馬戰的畜生,非馬亦可。

於是便有了百多頭驢子,三十餘頭牛。

望着這怪異的景況,狐射姑一直眉頭不展,雖然是不得已而爲之,但也明白這也算是唯一的補救之道。此去清河路途不遠不近,但靠人力徒奔則必然影響體力,戰事素講快速至勝,而戎族的唯一優勢便在馬上,說得不好聽,那便是靠畜生取勝。

望了望身邊的介子推,狐射姑陡然信心頓起。自入戎後,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介子推,但不知是否感覺有誤,他覺得現在的介子推猶如變了個人似的,沒人能看清楚他,怎麼看,都似乎蒙着一層面紗,既朦朧又顯飄忽。

哎!他和公子每天都在變化,只是他沒有公子那麼明顯,沒有那麼快速,若是長久下去,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他們聯手之敵呢,沒有,即使天上的神。狐射姑暗暗搖頭。

本已稍許恢復了些的天空,又颳起了凜冽的寒風,把介子退一身青袍吹得如旌旗般飄動,但他依然不爲所動。忽地,他睜開眼睛,望向谷口處。

地面微微地顫動起來,滾雷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重耳率領八千戎兵正疾速而來。

他的身後依次是十二道牆與族老會成員,再加上三族中的高手,一共是一百一十人。這羣人也組成了一個決策和指揮中心。身後幾乎是三族的全部力量,八千名馬上勇士。

此次出戰,他力拒他的女人跟隨,族老會兩大聖女除外,即使強橫於琉璃,最後亦不得不答應,乖乖的留在聖島,等候着他的歸來。爲防止突發意外,重耳走前砍斷了聖島之索,若非他歸來,沒人可以登上聖島,本來準備留下數年的穀物,但衆女一致拒絕,說公子不歸,她們活着便沒有任何意義。重耳無奈,只得增加煙火哨的長度與密度,加大巡察力度,多準備竹盾,築好圍籬,嚴密防守。若秦人或它人來攻來,務須盡力防守,不可主動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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