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幾年間,柳下跖在大湖邊橫行無忌,難逢敵手,也自詡爲“天下善用兵者”,直到遭遇趙無恤的武卒後,他手下的羣盜才真正嚐到了戰爭的滋味。
那些邁着整齊步伐,像山一樣壓過來的線列步卒,長長的矛能將他們貫體而過,把身體藏在大盾後的戴冑甲士,則會瞄準羣盜滿是破綻的陣列猛地衝撞過來,將你掀翻在地,大吼一聲後鋒利的短劍刺入心臟。那些詭異的弩機,齊齊飛射而出的弩矢則可以輕易將羣盜的單薄衣褐刺穿,深深釘在骨肉間。
還有揹着大弓,全身罩着皮甲狄絝,看不到臉的騎士,持矛衝鋒時大地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
對一般的盜寇來說,嘗過以上一點點滋味便足以令其崩潰,一如上次在闞邑之外的追逐戰。但這次不同,雖然陷入了伏擊,在盜跖的呼喊下,更多的人咬牙繼續堅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竹矛、鐮刀和開鋒的農具堅守陣地,且戰且退,在柳下跖的帶領下殺出了一條血路。
匆匆跑了幾裡地後,顧不上清點傷亡了,留下斷後的那五六百人不用想全部報銷,路上還丟下了三四百,這拼死抵擋卻只給武卒造成了百人的死傷,剛搶來的糧食錢帛全都丟在了路上,抱着財物不放的都落在後面當了俘虜。
又一次失敗,但這次鄆城之行不是沒有收穫,讓柳下跖欣喜若狂的是,他似乎也窺見了武卒線列方陣戰術,乃至於那來去如風輕騎士的弱點。
大野澤和魯國多丘陵溝壑、河渠縱橫、道路窄小。武卒線列方陣大而密集的戰鬥隊形是戰車和徒卒的剋星。卻難以適應這種地形的作戰需要。盜跖覺得,只要避免與之正面對抗即可。誘入山林,伏擊之。分割之,便能像捉刺蝟、烏龜一樣,拔掉他們的甲殼和尖刺,吃到裡面的軟肉。
可在正面對抗上,柳下跖暫時想不出該如何戰勝趙無恤那正面無敵的線列方陣。
按他的設想,或許只有同樣訓練、同樣裝備的重裝步兵才能做到這點。線列對線列,堂堂正正的對決,纔是解決那些青銅刺蝟(長矛),木皮烏龜殼(劍盾)的最好方法。
但散亂無序的羣盜是不可能了。這世上,或許只有中行氏、魏氏的魏獻子方陣,還有南方吳國的步卒大方陣能與之對抗。
至於輕騎士,盜跖認爲,其主要特點是快速機動,有着強大而猛烈的突擊力,尤其利於平原曠野和一般山地、丘陵機動作戰。以往趙無恤的勝利表明,在進行迂迴、奇襲、斷其後路、襲擾敵人後方時,常常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功效。
但是騎兵作戰不適於險隘水澤之地。不利於攻城奪塞,這就是它的弱點,只需要善加利用,發揮羣盜熟悉路況。擅長跋山涉水的特長,避開輕騎士的活動範圍即可。
就在這時,柳下跖恍然發覺。隊伍裡出現了一陣窸窸窣窣的混亂。
昨夜,大野澤裡的羣盜昆父兄弟共同踏上征程。他們得到了柳下跖對未來的允諾,出發時心情迫切。這次搶掠不像過去是搶了上頓不知下頓。而是一場迴歸故土,一勞永逸的冒險,他們夢想贏取財富和土地。
可結果卻是讓人沮喪的。
“又敗了!”
“抄來的糧食又沒了!”
“今晚又要捱餓了!”
“這個冬天無衣無褐,該如何是好?”
羣盜在柳下跖親信們的督促下往湖邊撤退,一邊走,他們一邊抱怨着,當希望的火光熄滅後,隨之而來的是憤怒與絕望。
柳下跖大聲呼喊,想要將喪敗的情緒壓制下去:“至少吾等還活着,湖邊還有船,島上還有人手,此番趙無恤費盡心機卻仍未留住吾等,等到下一次,便可以戰勝之!”
在看透武卒的弱點後,他有這樣的信心!
然而柳下跖話音未落,一個手下卻指着他們即將到達的湖岸方向喊道:“將軍,有煙!那邊起火了!”
……
柳下跖臉色鐵青地看着湖岸上的濃煙,他知道,那是停泊船隻的方向,剛纔正是湖岸處的烽燧示警,他才覺察到陷入圈套的,想必是趙無恤在湖岸上也派了人手,想要去將他留下守船的那百餘人剿滅時被發現了。
如今,他們還是得逞了,那整整兩百餘艘船被毀後,自己和剩下兩千多人的羣盜就失去了逃脫的最快方法,在陸地上,隨時可能再度陷入包圍!
羣盜們已經六神無主,亂成一團,被毀的是他們平日賴以生存的漁船,也是賴以逃回湖心島苟延殘喘的交通工具,這下該如何是好?
“別慌!我留了後手!”
盜跖再度回頭,在人羣裡大聲喊了起來,雜亂的噪音漸漸消散,所有人都祈求地望着他,他們唯一的希望!
“沿着湖岸往南邊走,那兒還有幾十艘船,東原島的數百名漁夫等着接應吾等……”
柳下跖,從不只做一個準備!
他讓羣盜重新找回了希望,接着說道:“但首先,吾等得先將眼前這些趙兵擊敗!”
羣盜回頭,才發覺不知道何時,湖岸的灘塗上已經多出了一支橫列寬廣的兵卒,舉着旌旗,敲着小鼓,列着古怪的陣型,正緩緩向他們靠近。
……
斜握着旗幟站在隊列的最前方,冉求的心情並不怎麼好。
有對失誤的懊惱,也有大戰在即的緊張。
趙無恤一向誇獎他作戰穩重,以往演練裡也無往不勝,於是被委以重任,這幾個月來日夜訓練這一新型的陣法。
誰知初次上陣,就出了差錯。
他的任務是統帥五百邑兵、亭卒從湖岸上摸過來,突襲盜寇留在湖邊的人手。並摧毀他們的船,然後向內陸完成合圍。孰料盜跖活學活用。竟然讓人攀在烽燧臺上瞭望,瞧見了他們的靠近。便褪下衣物點燃了煙霧,導致伏擊暴露。
“盜寇已至,只有吾等才能攔下彼輩,司寇援軍即可便到。”
本來這練了數月的陣型只是作爲輔助來試一試效果的,孰料最後卻成了防止羣盜逃走的最後防線,冉求這下只能硬着頭皮上了。可他的手下們卻並未做好這覺悟,臉色慘白,持兵器雙腿戰戰的不乏少數。若是以多打少,他們自然不怕。可如今卻是以五百面對兩千人啊!能嬴麼?
“盜跖之徒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汝等都是鄆城本地人,平日沒少受其害,今日便是償怨的時候。”
冉求用令兵卒們親切的西魯方言大喊,誇大盜跖的噁心。激發他們的仇恨。
“司寇有令,殺盜一人者,田十畝,俘一人者。田十畝,並可以隸使之,捕獲盜跖本人。田三百畝,卓拔爲吏。”乘着衆人怒氣橫生時。冉求又拋出了賞賜,這些允諾的賞功冊勳頓時讓本有些忐忑的亭卒們精神一振。
“敢有退後者。臨戰脫逃者,亂行者,軍法處置!”
在加以恐嚇的同時,冉求也在觀察他們的陣型是否如訓練時那樣鋪展開來。
而對面的柳下跖也注意到了,眼前的趙兵陣列比較特殊,與密集的線列方陣大爲不同,乃至於任何一個諸侯大夫的邑兵都大爲不同,是鬆散的兩排線型,每一縱隊相隔十多步,若是羣盜一齊衝過去,這陣型根本攔不住他們!
“這大概不是精銳武卒,而是普通的邑兵亭卒。”
柳下跖故做自信地爲羣盜們鼓勁:“吾等有兩千餘,彼輩只有五六百,只要衝破了他們那單薄的陣列,就可以順着湖岸竄逃了。這裡地面柔軟,輕騎士不會來,武卒方纔被斷後的人阻礙了,現在還在數裡外,至少得半刻後才能抵達。”
短短半刻,就是決定勝負存亡的關鍵!
……
冉求手下一共五百餘人,排出了兩排鬆散的長陣,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有二十五個縱隊,以十一人爲一隊。
每隊最前一人爲什長,也就是冉求持旗幟所站的位置,接戰前領軍,接戰後在後指揮和監督。他身後左右兩側分別有對稱的五人,與線列長矛陣較單一的長矛和劍盾不同,持着大不一樣的兵器。
首當其衝的是兩個執藤盾和短矛的短兵,背上還揹着幾根短柄矛。他們多是年紀氣力和膽量較大的穩重之人,既可以用藤牌遮擋盜寇拋射過來的箭矢、石塊,刺過來的竹矛,掩護後隊前進;還可以擲矛反擊,或與敵突擊近戰
接下來的二人爲狼筅手,執狼筅。所謂狼筅是利用大野澤周邊生長的毛竹,選其老而堅實者,將竹端斜削成尖狀,又留四周尖銳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長一丈半,其用處是蔽身而壯膽,故用法明直易習。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殺敵人,並以掩護盾牌手的推進和後面矛手的進擊。
再次是四名手執一丈長矛的矛手,左右各二人,分別照應前面左右兩邊的盾牌手和狼筅手。
墊底的是兩個手持“鏜鈀”的士兵擔任警戒、支援等工作,這更是脫胎於平日翻土農具的東西。
就是這麼一個看上去兵器雜亂而不倫不類的陣,擋在了歸心似箭的盜寇們面前,乍一看上去,比起方纔嚴整而密集的線列長矛方陣,似乎不堪一擊啊。
話雖如此,可當對面的鬆散陣列開始變陣時,盜跖卻不由心頭不由一顫,生出了不好的想法來。
……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日如何演練的,今日便如何施展。一會牌前進,狼筅救牌,長矛救筅,短兵救長矛,合則進,分則退,切不可亂了次序!”
冉求記得,趙無恤神秘兮兮地和他商議演練這種新的陣法時,還給它起了古怪的名字,同時嘴角有古怪的笑意。
“每個單位都是左右對稱,就像大野澤裡的鴛鴦一般,就叫鴛鴦陣何如?”
沒錯,這便是“我就是不怕老婆”戚大將軍那號稱“倭寇終結者”的鴛鴦陣!因爲趙無恤的緣故,次陣提前兩千年問世,雖然對付的也是湖盜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