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北風吹過河西平原,吹得少樑城頭的魏氏旗幟東倒西歪。
此時此刻,城內衆人的臉色,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酸楚無助。
“我父卒了?”魏駒抱着頭,整個人伏在案几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的父親魏曼多正值壯年,精明強幹,將與他一西一東興旺魏氏,然而其生命卻如盛夏枯萎的喬木般消逝,這讓魏駒一時間難以接受。
“家主是遇刺身亡的!”來河西報喪的是呂行,魏氏的小宗子弟,他心中同樣悲切,想到當日的那一幕,心裡就一陣冰涼和憤怒。
魏曼多死的很恥辱,他是在如廁時被刺殺的,刺客用匕首和手弩射殺了魏卿,還將他一腳踹下糞坑,玷污了他的屍身。至於那刺客,面對數百魏氏侍衛的夾擊,自然是沒有生路可言。但他只靠一支獨臂,一把魏曼多的劍,就衝出來連續殺死數人,把整個魏氏攪得一片混亂,最後還是呂行一箭射中他大腿,他才用劍劃破臉皮,挖出眼珠,又割腹挑腸,就此死去……
直到他死,衆人都只知道他被喚作“刑人”,來自新絳,是魏氏的塗廁之人,至於其真實身份,卻不得而知。呂行收拾魏曼多的屍身後,又把那刺客的屍體擺在街市上,以千金懸購他的姓名,直到呂行動身前來之前依舊沒人知道他究竟是誰,既然連兇手都查不出來,那幕後主使就更加沒法找了,他們只能猜測,想要魏曼多死的,要麼是秦國人,要麼是趙氏……
衆家臣紛紛下拜道:“家主已卒,還望君子能主持大局,繼位爲卿!”
魏駒的雙手不再發抖,他拭去臉上的兩行淚,然後進了內室。
等他出來時,已經穿上了全套的麻布喪服,頭上則是代表卿士的冕。他有些不習慣地將冕往後推,安放在蓬厚的髮髻上。沒過多久,他又往前拉,接着轉了轉,好像這能讓他戴得更舒服。
冠冕堂皇,也不是件容易事啊,頭上的東西沉甸甸的。
魏駒拭去臉上的淚,對旁邊的軍吏說道:“傳令下去,全軍素縞。”
有謀士遲疑地說道:“秦軍隨時可能來伐,此時宣佈家主死訊,是否會影響軍心,亦或是,主君要撤退至河東?”
“河東有我叔祖父(魏戊)在,我現在要留在河西,與魏氏兩萬將士共存亡!”
對於魏駒而言,他希望這場刺殺是秦國人乾的,而非趙無恤,若是秦人,魏氏再不濟也就丟掉奪取才一年多的河西,若是趙氏,魏氏就有亡家之禍了!
到那時,河西或許比河東還安全……
……
“大庶長,下臣從晉國處打探到一個消息……”
秦國鄭縣,一名黑衣的秦吏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庶長子蒲面前,將自己聽說的事情一一道來。
“魏曼多死了!”子蒲本來還在擺弄地圖,這會卻驚喜地從席子上跳了起來,魏氏家主一死,其內部必亂,這是秦國收復河西的大好良機啊!
“此事可靠麼?”
“河西前線回報,說魏氏全軍都換上了黑色的旗幟,此事應該是真的。”
“善,大善!今年魏氏連續遭災,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聽說鹽價又大跌,還吊着一口氣沒有崩潰,全靠魏曼多老謀深算,我也不敢輕易對河西動手,他死的正是時候。”
但隨即,子蒲疑心突起,因爲一百多年前,秦國乘着晉文公的葬禮,派兵去偷襲鄭國,結果先是被愛國商人弦高用一堆牛皮給騙了,歸來時又被晉國人聯合姜氏戎在崤函伏擊,秦人潰不成軍。
這次會不會是同樣的套路,魏氏家主假裝身死,然後誘使自己在冬天出兵,魏氏再與趙氏一起設伏,讓秦國損失慘重?
“魏卿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遇刺而亡。”那秦吏將從晉國打探到的奇聞說了出來,這件事在安邑街頭已經成爲傳奇了。
聽到刺客潛伏於廁中行刺,事後還力戰自殺而死,喜好壯士的秦國大庶長也不免由衷嘆息:“壯士哉,想來他搏命刺殺魏曼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只可惜如此勇士,不能爲我秦國所得,可惜,可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或許是受那刺客事蹟感染,子蒲也不再遲疑了,他當即讓人給雍都傳消息,乘着冬雪尚未落下,發涇水以東各縣十五歲以上者趕赴河西,他要嘗試在魏氏新主初立時,再攻一次河西。
秦國的新君也才繼位一年多,朝中軍政大事基本是子蒲的一言堂,雖然他的弟弟子虎因爲曾被趙氏所俘,羞愧之下辭去了左庶長之位,這一次,正好可以讓他戴罪立功。
“魏氏一定沒有鬥志,乘着雪落前奪取一些河西的城邑,等明年開春,齊鄭等國約我共伐晉趙時,再一鼓作氣收復剩下的!”
……
“魏卿已死,此事已從安邑得到證實,吾等應該如何應對。”
趙無恤在長子呆了幾個月,等災情稍微緩解後,沒有立刻回鄴城,而是到了晉陽,所以安邑的消息傳到這裡,用了整整十天。
座下的是太原郡各縣官吏和趙無恤的近身臣僚,子夏、郵成,還有從代郡來向他述職的虞喜等人或幸災樂禍,或皺眉苦思,或交頭接耳。
首先站起來的是瓜衍縣司馬胥渠,他咧開嘴說道:“我是個粗人,但也聽說過一句俗語,叫做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魏氏死了家主,主力還在河西,正是攻取他們,一統晉國的好時機!”
“不然。”
子夏皺眉,發表自己的意見:“古禮,不因喪而伐其國,何況友鄰?此舉有些不夠仁德。”
曾在句注塞做旅帥守邊十年,終於修成正果,做上了一縣司馬的胥渠斜眼看着子夏,心裡好笑,他有點看不起這個不知道戰爭爲何物的白麪文士。
“子夏年紀輕,你只怕不知道在軍爭裡有一句話,叫乘你病要你命,若是怕這怕那,豈不就成了放着敵人半渡不擊的宋襄公了麼?”
“我只是希望主君能夠堂堂正正地得國,而不是依靠詭詐手段。何況時值隆冬,河東也有一軍魏卒,並不是那麼好攻取的。晉國三家均勢,一旦打破,就會引發韓氏離心,晉國分裂,諸侯來伐,上卿在侯馬之盟後苦苦維持的這一切,不就白費了麼?”
每位在座的家臣都有權發言,他們也各自把握機會,卯足全力……或加高音量、或冷嘲熱諷、或曉之以理、或語帶玩笑,時時有人憤而起立。
大體上,趙無恤身邊的謀臣傾向於維持現狀的形勢,向魏氏派出使節弔喪,再確保魏氏留在晉國內部,如此一來,面對秦人威脅的魏氏,將會變得更加聽話。
而武將們卻巴不得再興一場戰事,衛國和三邾都太多輕鬆,而且多半被魯兵平定,晉國這邊的人混不到功勞,尤其胥渠的瓜衍之縣距離魏氏領地很近,到時候他一定是急先鋒。
至於趙無恤,他只是靜靜地坐着,凝神傾聽。
這是瞭解臣下才乾和器量的一種方式,賢明的君主應該是一位眼看四方、耳聽八方的人,瞭解到臣子們的想法或更好的建議,而且根據他們的意見作出堅定的決策。
但最終的決策權,他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最後,還是明年就要卸任去鄴城養老的董安於一陣咳嗽,打斷了持續不斷的爭議。
“二三子是不是忘了問最重要的事。”
董安於沉着臉看向衆人,又回頭對趙無恤說道:“敢問主君,魏卿究竟是被誰所殺?又是誰主使的,可曾查明?”
衆人一個激靈,對啊,想要魏曼多死的無非是秦、趙兩邊,若是秦國所爲,趙無恤少不了要扶魏氏一把,可若是趙無恤自己所爲……他們想到先前擠兌魏氏鹽價的事,一時間主張徐徐圖之的人不吭聲了,唯獨子夏還堅持己見。
趙無恤嘆了口氣:“正好,我還有一件事在犯難,二三子也與我一同見證下罷。”
他下令道:“讓驂乘青荓將安邑輕俠督仇帶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