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六眼中的粗豪大漢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碗,用舌尖舔了一口茶水。他的名字叫寇衝冠,賊寇的‘寇’,怒髮衝冠的‘衝冠’。
這麼一個長相到名字都純爺們到極致的大漢,已經用這樣的方式,成功地用自己不夠爺們、甚至可以說是笨拙的舌頭舔了五次茶碗。艱難完成這一動作,又用餘光瞟了一眼碗內剩餘的茶水,然後心中籲出一口長氣。
寇衝冠並沒有因爲自己的行爲感到可笑或是窩囊,今次幾人出行,可謂是將命都豁了出去,自己確實是長得五大三粗,但五大三粗也會怕死,他敢以自己世代忠賢的祖先起誓,換了任何一人身處其位,都會有如坐鍼氈的感覺。
而且他大部分的壓力,還是來自身邊那美豔的紅衣女子,這是一個武功高出自己許多的暴力女。平日裡這個女人就讓人望而生畏,此刻的她更是面透寒霜,再加上從她鳳眼中不時射出的足以令人窒息的眼神,在這個本就蕭瑟的深秋裡,寇衝冠卻是生出一種如墜冰窟的顫慄。
當時自己想着能夠親近美人兒,再加上若是完成這任務,那就是潑天似的功勞,所以也被功名利祿迷了心竅,自告奮勇地摻和了進來。可這一路上自己越想越是覺得今次之行,乃是九死一生,都怪當時被名利,還有美色迷了眼,現在要想後悔,罷了,肯定是來不及了,就當是看在世代忠良的份上。爲國盡忠吧,唉,真是嗚乎哀哉啊!
寇衝冠想到無奈處,又是自覺地端起茶碗舔飲了一口茶水,總算又是驅散了幾分不斷聚攏而來的壓力。
不過寇衝冠心頭的那絲後悔旋即又是沒了蹤影,這奇人也是給自己鼓勁道,正所謂富貴險中求,要是自己真的功成,功名利祿,一樣都少不了。到時候自己也懶得伺候身邊的冷美人了,聽說豔名遠播的西域名妓慕容緹娜,將會來江南巡遊,到時自己若是囊中多金,說不定就能一親慕容緹娜的芳澤了。
未必慕容宮裡伴,舞風歌月勝纖腰。
慕容緹娜號稱這天底下最有風情的女子,雖然她出身西域慕容鮮卑族,從來也未踏足江南,寇衝冠當然也無緣得見。但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慕容緹娜豔名天下,那絕對是一個媚骨天成的大美人。
這西域妖嬈本是上月就要‘駐蹕’蘇州,卻是因爲北伐,一路上倒換官文之類的都是麻煩了許多,在路上耽擱了行程,直到今日才姍姍來遲。寇衝冠今早出城的時候,就瞥到了那些趕去北門迎接仙駕的百姓,當時奇人也是恨不得掉頭向北加入那沸騰的隊伍,他也不盼着能有幸目睹仙顏。只要能看看慕容大家的檀車香駕,也就此生無憾了。
寇衝冠想像着慕容緹娜的絕世風姿,喉頭也是覺得乾燥起來,當下也是不及多想,端起茶碗就將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隨後又是大喝一聲道:“小二,水不是開了嗎?快些再衝一壺茶來啊!”
寇衝冠此言一出,便看見那本是在櫃檯後提着筆寫字的小二。提着銅壺就走了過來。
小二到了寇衝冠的身邊,卻沒有急着給寇衝冠上茶,而是用手想去推移桌邊的一個箱子。
啪!
寇衝冠重重一把拍掉了小二的手,咆哮着道:“你幹什麼!”
小二也是被寇衝冠的反應嚇到了。即便是手被拍的通紅,也是怔怔地不敢出聲。
“問你呢!幹嘛碰我的箱子!”
“客...客官,這箱子擋在這裡,我不好給你加水,所以就想稍微挪一下!”小二的聲音裡也是充滿了委屈,自己早就知道這桌子客人不好伺候,哪知還是中了招。
“你!”寇衝冠還想再罵!旁邊的紅衣女子卻是說話了,“莫要多事!”
紅衣女子的一句話就令發飆中的寇衝冠頓時安靜了下來,彷彿耗子見到了貓一般,紅衣女子說完這句,也不多言,示意小二該加水加水。
小二顫顫巍巍地給幾人加了水,本想再寒暄幾句,但是見到寇衝冠噬人的眼神,還是什麼都沒說,便退了回去。
雲和嶽將陰陽幡在桌邊的長椅上放好,並且藉着機會環視了一下四周,雖然入目者都是些怪異人物,但見多識廣的他臉上卻沒有表現出多少驚異之色。直到其中一桌和小二起了衝突,也是置若罔聞,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小二顫顫巍巍地給那個咋呼的絡腮鬍大漢衝完開水,便從桌上倒覆的茶碗中取出一個,隨即便閉目養神起來。
待到沖水的聲音在近旁響起,雲和嶽料到必是小二已然走到了自己這桌,便睜開眼睛笑吟吟地道:“有勞小二哥了。”
“先生,您客氣!”小二老練地調適着水壺的角度,待到將茶碗裡的水倒滿,又是熱情地道,“先生,趕路辛苦,要不要來些點心啊?小店的綠豆糕香糯可口,而且一直存在陰涼處,味美得緊。”
“吃食倒是不急在一時。”雲和嶽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讓喉嚨浸潤了片刻,隨後才和聲問道:“小二哥,不知得閒否?”
小二看了一下週圍幾桌,一時倒是也無人招呼自己,便將水壺放到一旁,搓了搓手問道:“先生,可是有什麼要打聽的,這十里八鄉的我都熟得很,你問就是了。”
“這附近十里八鄉都熟?呵呵,這倒是太好了!小二哥,我來問你,這附近都有哪些大戶人家啊?”
“大戶人家?”小二的眼中的疑惑之色轉瞬即逝,想是也明白了相士的意思。隨即便將這附近的大戶人家的情況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言語之間還盡挑些香火子嗣之類的家長裡短。
作爲相士,打聽這些富戶的消息自然是爲了營生着想,只要有了這些消息打底,再加上相士察言觀色的本事,不難將真實的情況說得七七八八,到時還怕那些妾室偏房們不爭着讓他看相算命?
所以雲和嶽臉上的笑意也是愈濃,顯然對這小二如此知情識趣很是滿意,只有先前的那個絡腮鬍大漢嘟囔了一句,‘江湖騙子’!
小二倒像是怕極了那個大漢。所以本是滔滔不絕的聲音也是輕了許多,雲和嶽見狀也不着惱,而是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碎銀子,擲給了小二道:“淡定着點,好好說,慢慢說!”
小二見了碎銀子,眼睛也是放出了光芒,平日裡就是忙活一天也不一定能賺到這許多銀錢,所以他的聲音也是再度氣壯起來。口若懸河之間,不僅把那些家長裡短之事說得一清二楚。連一些軼聞八卦也是盡數奉上。
“在這官道走上三里路,然後再往超山那邊拐,有個吳家莊,聽說最近可是出了一件怪事。先生,這個你要聽嗎?”
“三教九流之事,雲某是來者不拒。只要小二哥不嫌勞累,自然是多多益善。”
“好嘞!既然先生想聽,小的替你說來便是。嘿嘿,那吳家莊的老爺子嗣不濟。膝下只有一個未出閣的小姐,不過這小姐卻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且自小已然訂了親事,婆家聽說也是長興縣的一個大戶。本來聽說明年裡就要出閣,哪知道那吳小姐不知發了什麼失心瘋,竟然忽然要拜一個乞丐作師傅,明日裡莊上還要舉行什麼拜師大典。”小二說到這裡也是頓了一下。言語之間頗有些感嘆地道,“平日裡見到乞丐,連我等操持賤業之人也要退避三舍,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卻偏偏喜歡抱一要飯的臭腳。你說這樁事情怪是不怪?”
小二此言一出,雲和嶽還沒有什麼反應,倒是那個衣着污穢的年輕人明顯震了一下,不過隨又是恢復了常態。
這邊的雲和嶽似乎完全沒有注意那人的異樣,嘴上打趣道,“哈哈,我聞小二哥言語之中頗有不平之色,莫非那吳家小姐就是你的夢裡佳人嗎?”
小二一聽這話,也是沒有了方纔的從容,臉上一紅訕訕道:“讓先生笑話了,像我這等命小福薄之人,哪有這等氣運。”
“小二哥此言差矣,若是一切都是命中註定,還要我這等相士何用?想那漢高祖當日不過一破落戶,後來還不是作了國祚延續四百年的帝皇?”雲和嶽說到這裡,本是微笑的面容也是一整,神情肅穆道,“你我今日相會也是有緣,若是小二哥願意,不妨就讓雲某幫你算上一回如何?”
小二聞言似乎有些意動,也是語帶躊躇道:“先生,這世上真有相命之術?”
“這是自然!伏羲河圖旋太極,文王八卦演萬物。命理之道,小乘者可以趨吉避害,大乘者即便是逆天改命,又有何難?”雲和嶽說到這裡,也是眼睛一瞪道,“莫非你看我向你打探消息,就以爲雲某是一個江湖騙子不成?命理之術,不是無根之木,自然是理據越多,推算得越準,這和查案緝兇也是一般道理。”
雲和嶽見自己此言一出,小二也是連忙向自己作揖賠罪,面上顏色纔好看了一些,語氣悠悠道:“既然你信得雲某,那麼不妨就來測上一測,你是要看個全相摸骨還是測個字呢?”
小二言辭謹慎地問道:“這摸骨和測字可是有什麼分別嗎?”
“面貌骨骼乃是天生,算得便是你的先天禍福,而測字則是人爲,所以也只能算些後天吉凶了。”雲和嶽見小二又要張嘴回話,又是言道,“摸骨紋銀一兩,測字五十文一回。”
小二聞言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把嘴邊想看全相的言語嚥了回去,語氣一轉道:“小的手上髒地緊,就不勞先生摸骨了,不如就替我測個字吧。”
“測字?”雲和嶽的語氣之間似乎有些不滿之意,“好,你要測何字?”
“小的名叫燕小六,不如就測個‘燕’字好了。”
雲和嶽眉頭一蹙道,“燕?你問的可是姻緣?”
小二連忙擺手道,“小的身無恆業,怎敢奢望成家之事,還是問問吉凶吧。不瞞先生說,最近幾日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心裡很是不安啊。”
雲和嶽籲出一口氣道:“小二哥,非是雲某危言聳聽。這個‘燕’字若是問吉凶,乃是大凶之兆。‘燕’字中間是個北字,正所謂南鬥主生,北斗主死,此一不吉也。燕子全身玄色,乃是殯喪所用之色,此二不吉也。燕字下面又是個火燒之勢,此三不吉也。所以嘛...”
燕小六一聽也是慌了神,連忙問道:“先生,可不帶這樣的。照你這麼說來,小的豈不是沒得救了嗎?你可是說過命理之術可以趨吉避害、逆天改命的啊!”
“燕小哥莫慌!現在這北字尚未合攏,因着裡面有個‘廿’字和‘口’字分隔,若是這兩字一去,則死勢即成,難救也。‘廿’字音同‘念’字,所以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間,只要一個不慎,怕是就要禍從‘口’出,招致殺生之禍。所以這些日子,燕小哥還是關門大吉、少見生人爲好。”
燕小六苦笑一聲道,“小的一天不開張,就要餓肚子。怎麼可能關起門來,不出去見人。先生,你看還有其它法子沒有?”
“其它法子嘛...”雲和嶽又是喝了一口水道,“怕是要待雲某給你看過全相之後,才能再作計較了。”
“全相?”燕小六臉上的驚慌之色馬上被驚疑之色所替代,想是懷疑起這相士是否在訛人錢財了,方纔他打賞給燕小六的銀錢也不過半兩碎銀而已啊。
燕小六不說話,雲和嶽也不去催他,自顧自地喝起水來。正在這時,這小小茶肆裡又是一個聲音響起,“小二哥,可否給我添些茶水啊?”
燕小六轉身一看,發話者正是那衣衫破爛、帶着一把胡琴的裝扮近乎乞丐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