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芙蓉塢裡的芙蓉花落了,捐棄於地。
地面上、空氣中,無不瀰漫着溼漉漉的氛氳:空翠溼人衣。
花塢裡的綠蔭濃得彷彿千年也化不盡的墨暈。一線淡淡青煙在緩緩攀出,似要掙脫了這墨暈、又似捨不得,不覺間繚繞了數重的正是描金的博山爐中燃着的迷醉的薰香。
麝薰微度繡芙蓉。
一襲水紅色的大錦被橫搭在一張竹質的胡牀上,竹牀寬逾八尺;濃翠掩映中,更添了水紅的入骨幽豔,錦被上大團大團的、毫不吝嗇地繡滿了芙蓉花——儼然還是那芙蓉花盛放時的模樣:綿密繁複的蜀繡,密到不見了針腳,只像是偷將鮮花拆分了來、再一瓣瓣貼上去,這才留駐了剎那芳華。
錦被下是一襲錦墊,花塢深處的溼意卻彷彿遺忘了它們,因爲它們是那樣的輕暖、絲滑。它們中間夾着一對沉湎在情*欲中的男女,他們廝纏、放縱,並且忘情。
唯有這滿塢的深翠還會顧念着飄零委地的芙蓉花,把它們也收攏進這一派絕勝的豔靡中。
不知過了多久,錦被中的動響漸漸消停下來。
那男子的伸出一隻手來,繞住女子的香肩——他的肌膚相較她的更爲白膩。男子平平地躺着,一雙淺淡的眉眼靜靜觀望着頂頭幽遠的天空,不言,也不語。女子的眉目反是濃翠如畫,再毋須耗費黛墨在上面,她有着一個與這繡芙蓉淵源極深的名字——繡蓉。繡蓉沒有學小蔣的樣子,望天、不語,她只是軟軟地蜷在他的臂彎中,任他出神。
“唉,這鬼天氣,敢情這往後都不會出日頭了麼!”終於,繡蓉幽幽然發出一陣感慨。
他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小蔣!”因不滿他的答覆,繡蓉掐住他的肉擰一把。
小蔣“唉哦”一聲,反有了突來的興致:
“你要曬太陽,我帶你去海邊,泛舟。”
繡蓉:“……太遠了,我不去。”
小蔣:“那我自己去。”
繡蓉:“你?!”
她嬌嗔委屈的模樣又教他幾分迷醉,看着她被撩撥得紅透嬌豔的本是泛白的脣,他的嘴再一次重重吻了上去——
“確定不去嗎?不去的話,你就自己待在這裡。”說完,他似再無留戀,鬆開繡蓉溫暖滑膩的身體、穿起衣服。
第一章江行
一主,一僕,一姬。
耽樂如小蔣,出蜀道之難他也不忘安逸,好在誰也不要趕時間。待到要轉行水路時,小蔣更特特買下一艘價高未售的行船來。
“你儘可以買艘一上等的樓船了。”繡蓉抱怨說,“我看它賣不出去是打造時把船舵給裝反了!”
賣家忙忙地搶來解釋,小娘子所言差矣!這船身中自巧設機括相接,是以在船頭船尾絕無二致,何況船首的視野開闊…如此最能節省人力云云。
小蔣笑而不語。他知道繡蓉想要樓船,但他要整個人躺在艙前船板上,好任由海上的陽光來完完全全地觸摸他、侵蝕他——樓船?他總覺樓船的高層會阻撓他與陽光的親近,無論事實如何。
平湖如鏡,碧水蒼茫;青楓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
繡蓉待要上船,還復踟躕。
小蔣一把拉她上來。
“我們還會回來麼?”她問。
還會回來麼?小蔣倒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答案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先去了再說!”小蔣給給發叔打個手勢:出發。
發叔是小蔣的家僕:一位鬢髮灰白的精瘦老人,歲月的風霜坳陷了老人的雙目,卻愈顯其目光精射。他對小蔣永遠畢恭畢敬,唯命是從;對繡蓉則從不掩飾眼裡輕蔑與嫌惡。
不知是這艘天價華船的詭妙設計當真個兒別趣蹊徑還是發叔的控船之術臻乎化境,更或兼而有之:自行船伊始,渡險灘惡浪無算,竟如履平地,絕少顛簸。
江行曦月難逢見,船艙中明燭燈影,坐中人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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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屬對,烹茶賭棋,還有…身體的情*欲纏綿。
霏霏暮雨合,靄靄朝雲生;雲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
恐怕世上再難有比在高唐十二峰下溫存繾綣更香豔入髓的事。
發叔眼不見非禮之事、耳不聞非禮之言,每從艙中望去,就見他肅立船頭,手掌船舵,看一汀碧帶澄江水,聽兩岸猿聲子規天。
繡蓉身穿一件一塵不染的純白的羽衣,白羽用金貴難尋的天燈蠶絲織成一體,白絨絨的她偎依在小蔣身邊時就像只乖巧的白兔。不,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她卻連牙齒都沒長全。
又幾聲猿叫傳來,小蔣不由得皺了皺眉眉頭,似乎在責怪這兩聲猿叫格外地不夠水準。
叫聲甫歇,十根與山澗岩石混然一色的纜繩從兩側的懸巘上倏然垂下,而且每根纜繩上都連了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在其上,望之如鬼魅,它們齊齊順了纜繩而下,疾如猿猱,纜繩一蕩,又紛紛落向江心的船舫中去。
船板上一眨眼多出十個人來,船身也僅是震得微微一晃,不覺多吃了一尺水。可見來人的整齊劃一程度。
船頭一人抱拳:“煩請過路的貴客打賞咱哥兒幾個!”
這喊聲傳來時,艙中的兩人正自圍坐鬥棋,小蔣手裡翻揀着嫣紅的相思子,繡蓉的纖指上則夾着瑩碧的瑪瑙珠:漢白玉雕琢的棋盤上一派晶紅亮綠各自爲戰,鬥局方酣。
撞到這個場景算不得尷尬,所以小蔣也沒有惱火:“發叔,賞!”
發叔徑直走進船艙,拉開一個紫檀木匣,取出一包銀兩遞給來人。
那人檢看了,隨手將沉甸甸銀兩系在腰間。
發叔站在他身邊看着他,似乎在問:爲什麼還不走?
那人卻轉向小蔣:“看來貴客也是個聰明人,我等尚缺一艘船來歇歇腿腳,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想小蔣嘆了口氣:“還要什麼,也一併說了吧。”
這倒教他有些詫異,於是他指着繡蓉:“這小娘子也跟哥兒幾個走!”
小蔣望向繡蓉:“他們還要你。”
繡蓉柳眉倒豎。
“她不願意。”小蔣說,“我也不願意把船賞了你們。”手臂一擺:“下船吧!”
來人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敢情你這嬌養的小白臉是從未出過門麼?你都不去打聽打聽——”
“發叔,送客。”小蔣懶得聽就乾脆打斷他,繼續拈花着棋子觀棋局,“啊喲,折了幾個!”
——幾乎同一時刻,船板上傳來一聲異響,是脖子被扭斷的聲音:他非但沒有看清眼前這位跟普通舵手無二的老漢是如何出手的,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
衆人還未回神,他已一個箭步竄到斜後,舉右臂一挎一緊——一聲脆響,又一顆頭顱被掰了來。
衆人終於如夢方覺,臨近的立向發叔展開殺招,稍遠的箭般地朝着發叔襲去。船頭一下吃重,連累船身紮了個猛子。
“發叔,當心行舟!”繡蓉叫了一聲,她的胳膊跟棋盤都被小蔣托住。
一時間幾處刀兵齊齊加之發叔的周身路數,他卻渾如不見,腳下踏出奇異的步子,迅移如飛。只見發叔精瘦的身軀左晃右閃,每引得他們自己人刀劍相擊。
“我只聽公子的吩咐!”發叔算是沒忘答覆了繡蓉,瞟也沒瞟她一眼,手底刀光一閃,又折了一人手中的刀刃。
小蔣衝繡蓉笑了笑:“老人家麼,脾氣難免倔了些。”
但凡與發叔沾上手的,無一例外的都以一聲骨骼的脆響作了局:這個人掰起人的脖頸就像掰蘿蔔。繡蓉一些無所適從,一時看着小蔣,一時又盯着棋局。
“別、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們!”
最後的三根蘿蔔終於不再應戰,他們選擇退守並劫持人質。
一柄長劍剛搭上小蔣的肩膀,只見他伸手向前一探,整柄劍倏地調轉了個方向,連拿劍者都給朝向發叔甩了過去,這時,發叔臂膀適時地一蜷——又
是一聲脆響。
僅剩的二人爲了擺脫當蘿蔔的厄運,倏然躍起身子一道兒後翻——發叔的雙臂也在此時一抖,兩道幽光噗地夾腰射出。撲通一聲,追隨二人的同步入水,兩柄尖銳彎鉤亦下沉水中;發叔再一扯繞在指尖的鋼絲,兩柄彎鉤即躍出水面、彈回他的手裡來。
漸漸地,那落水處漲開了兩團殷紅。
在這前前後後不過兩個刻鐘的光景裡,十顆大好頭顱永久地消殞了。有好幾次,繡蓉情不自禁地用手搭上自己的脖子,以確定自己的這一顆是安然無恙的。
小蔣心要開她玩笑,卻見她面色蒼白,顯是受了驚嚇,便改作了細語安慰:
“放心,我萬不會教發叔對你動手的。”
這時發叔已經不在船艙了,他正在船板上來來回回、忙着拋屍滅跡;她的問話還是壓低了嗓音:“小蔣,你打得過發叔麼?萬一他哪天沒聽你的了…你,你得保護我。”
小蔣:“想多了。”隨即又笑了笑,“你怕的話就得乖乖待在我身邊,聽我的話。”
繡蓉果然乖乖點頭:“好。”
——也不知是發叔還是身爲主人的小蔣有些潔癖,發叔清洗船板的時間花了整整一個半時辰,汲水把船板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終於,太陽難得的在這行江途中露個臉兒出來,恰是亭午時分。繡蓉先時被那場屠殺一番攪擾,倦倦地睡下了,小蔣拎着一壺熱茶出了船艙,點一盞給發叔去去渴。
此時的光線好,路況也佳,發叔不用去急着把舵。小蔣箕踞而坐,時不時側側腦袋,仰望一下羞答答的日頭,彷彿跟久違的老友過個招呼。
白瓷燒成的茶盞澤比羊脂,色勝霜雪,沏茶用的茶餅更是千金難買,千金也買不來的東西小蔣只好鋌而走險、潛去嗣王府中手到擒來。因爲發叔有茶癖。
發叔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地把盞、品茶,只在換盞的間歇,兩人才搭一會兒話兒。
發叔:“公子,今日那些人,我看他們的身手還算可觀。”
小蔣轉向發叔:“你老可有受傷了?”
發叔:“自是沒有…想必公子也看出來了,唉,年老氣衰,這功夫上的事兒、是今不復昔嘍!”
——每當人們緬懷過往的時候,總會伴生出一種粉飾兼拔高的頑固本能來拉大今與昔的差距,以便把當下的處境想得更加黯淡。
小蔣:“發叔老當益壯,八*九成的功夫都還是響噹噹地在這兒呢!”
小蔣的話不啻給他吃了顆定心丸,老人家還是長嘆了口氣。
他年輕時出來混,不留神欠下了別個的恩情。——此次出行,若是碰見了舊時的債主可是如何得好?
憑着自己現在這副光景還還得起一次重債麼?何況他還要負責打理公子的行程,決不容有半點閃失。
他當初欠了的有點多,再遑論“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他“欠一還三”,企望可以抵掉這個難量的“一”。
他的債主也絕不跟他客氣,第一次還債是一次暗殺,暗殺對象是一名位高權重的地方大員;第二次還債是要發叔易容成債主的情夫,代他去跟債主的丈夫決鬥。還債兩次,他的人生重新洗牌兩次。
南罌是武林中人的惡夢;他的債主就是他的南罌。每當他押與債主的赤鷲翎出現,不啻於一場噩夢的開端。
但細想下卻是不對頭: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難道他一直追隨公子耽在巴山蜀水之間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安度餘生了麼?
發叔也是個癡人,這恩怨施捨的糾纏哪裡是可以掰扯得一清二楚的?既不是地裡種的蘿蔔也不是肩膀上的脖子,一掰兩段,再無瓜葛。
晦明變換,日頭只一晌兒便隱沒了,小蔣緩緩舒了口氣:
“我自幼便蒙受發叔的照料,如今你還剩的那一遭債務,便由我領了來。”
發叔:“這、萬萬使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