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璟軒”三個鎏金的大字嵌在頂頭偌大的銅匾上,偶得披日光臨灑,登時便煥然輝映,翹首但見滿目流光灼灼卻是不可逼視。再上一層還有一匾,此匾額更巨,硃紅的底子上鐫着“勝壓雲夢”,字跡顯然名家手筆,提、按、頓、挫,一勾一畫蘊集遒勁之勢,四字龍飛鳳舞,直欲搶出青天之外。
繡蓉一手攀着小蔣,一手摟着竹籃,她擡眼仰望這聳高閣,身子卻亭亭於朱門之外:像是被它的威勢所懾,猶豫着不想進門。
小蔣垂首笑了笑:“怕什麼,付不起錢了還把你抵在這裡不成?”
不料邁進門去卻儼然另番景緻:一反其外的裝潢富麗,座中擺設乃四分清雅兼三分古拙,富貴氣卻僅露兩分,尚自一分悠曠閒遠之韻。
想來也是,唯有暴發戶才消一味地極逞堆金砌玉之能;真正的大富大貴之人,反而更尚清雅閒淡的風流旨趣:只這風流旨趣離了阿堵物卻是再出不來的。
發叔看到小蔣,迎上來行個禮。兩人既見,發叔將此地的情狀、小蔣把遇玲童子的事情各個說與對方;爺倆兒壓低了聲音——連繡蓉也聽清不得,滴哩哇啦一陣緊鑼密鼓,待足下行至座位的時分交談也恰到好處地完結了畢。
位子是臨窗的。荊璟軒臨江而據,窗扉開處恰對江水浩浩,如畫風物盡收眼底。老闆還生怕擋了雅客的視野,特將窗戶開得奇大:饒是荊璟軒中物物天價,這窗下設置的一排位子依舊一座難求。
不過繡蓉可不喜歡,她怕吹風。她想既是發叔訂的,他當然花再多錢也要選這裡了,臭老頭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她臨窗坐下,卻發現自己那一身白羽居然紋絲未動。難道江面無風?細細瞧看,不禁訝異:原來窗上籠了層紗幔,紗幔透薄之至,非有心察驗居然瞧不出來!妙更妙在它既得令光景一覽無餘,卻又堪將冷風密密地擋在外面。
店家來奉茶點:幾樣精緻的小吃捧着正中的一盤魚糕。魚糕是當地之物,傳說舜二妃過此地時流傳下來的吃法,繡蓉先撿一塊來塞進小蔣嘴裡做試驗。
小蔣點了店中最好的茶、葡萄酒和白水。
繡蓉聽說這葡萄酒是特請來西域胡人釀製的,樂得從行囊中翻出一盞玉樽:此樽乃酒泉所出,杯壁薄如蛋殼,通體熠熠似翡翠,正是大名鼎鼎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小蔣知她愛飲葡萄酒,便送了這杯與她。繡蓉喝酒像喝白水,小蔣喝白水像喝酒,發叔喝茶。窗外日光西斜,傾灑江面,粼粼波光,脈脈流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一聲響亮的高吟乍起。
繡蓉正自喝着小酒摸着兔耳怡然神遊,愣是被這一呼拽回了神。她頗是不忿,斜睨一眼這個儒服綸巾的身影,貼過去咬着小蔣的耳朵:“大名鼎鼎的李太白的詩哪個不會?也好意思拿出來賣弄!”
話音未了,另一個聲音即起:“啊喲,我道是哪位風雅貴客到了?原來是彭大老闆!彭大老闆果然是文采風流,兄弟端的是景仰之至……”
“喲!這不是…金兄麼?幸會,幸會。”
“呵呵,小子太原宋韞,彭老闆胸懷四海,想是不記得小弟了。不過彭老闆人中龍鳳,真個是叫人過目難忘……”
然後又是彭大老闆一陣死假的場面話。誰知偏他耳
力極佳,不但恭維的話聽來一字不漏,嘲諷他的聽得更清。彭大老闆雖有錢有勢還會吟詩,但來得晚了同樣還是買不到好位子;他只有站着、擬一番把酒臨窗,不料才吟了一句就遭人竊語詆譭。他轉向繡蓉:
“這個位子不是你女人家來坐的!”聲音不大,卻是威嚴凜凜。
繡蓉下意識地身子又往小蔣挨近了半分,努一努嘴:“荊楚之地果然蠻夷多!”
彭老闆鬚眉怒張。
小蔣放下白開水解釋說:“這位子是僕買下的,正合給僕的女人來坐。”
彭老闆聽繡蓉的話中帶些河洛口音、不好分辨鄉里,小蔣的川音卻是清晰的緊,當即笑道:
“哈哈,川娃子,耙耳朵!”
小蔣亦笑:“過譽,過譽!”
彭老闆見他不怒反笑,實叫人氣憤;那宋韞最懂得討乖,忙忙地搶到彭老闆身前,又一臉笑堆了出來:“彭老闆您何等人物?哪裡蹦來的渾小子也配跟您搭話?您只遣小人去跟他交涉了來……”
彭老闆立生悔意,跟此無名之輩糾纏實在有失身份,當下攔了宋韞回位。
琉璃樽中葡萄美酒淨盡,繡蓉雙頰酡紅,起身便欲退席。
小蔣:“現下歇息也忒早了些。”要發叔招呼店家先將晚餐上了來,給她壓壓酒。到底名樓大館上菜神速,不消片晌排起了盈盈一席:四葷四素,另加一盤千張扣肉與一盤荊江鴨,是本地的特色菜餚。
小蔣叫了一碗冷淘作主食,繡蓉吃湯餅,發叔只吃菜。繡蓉酒喝得飽足,只呷兩口湯餅再挑一點兒菜來表表意思;小蔣也不過每樣揀兩口來嚐嚐味道,還數老人家吃得最認真仔細。這碗冷淘有個別緻的名字:“絳霜”,乃軒中大廚的秘製,不但細比龍鬚,更呈一種剔透光豔的橘紅色,襯在荷葉狀的精瓷白碗中,真說不出得鮮美誘人;可是大冷天的,繡蓉換了好幾個角度來端詳,怎麼都覺得冷。
小蔣見她眼睛一霎不霎的,玉箸一絞,放些到她嘴裡。繡蓉但覺清香滿口,伸手把碗端到自己面前如發叔一般專心地吃完,然後拎起寶貝竹籃。她腰身微搖,但腳步還尚穩紮,衝小蔣淺淺一笑,回身一搖一搖地沓上層樓去。
小蔣見自己的冷淘已被搶繡蓉吃盡了,便揀她吃剩的湯餅來吃。發叔早就瞧不過眼了,欲起身再要一碗,小蔣只向他搖手,老人家長嘆一口大氣,大好的食慾頓消不聚。
暮色降臨,小蔣倚窗而據,凝望樓外漁火燈帆,聽往來的嘔啞歌哭,恍若兩世交眺。偶爾目光灑向泊船的碼頭,碼頭前砌起了臺場,臺場外圍燃了篝火,臺下人頭攢動,黑壓壓地圍了一片。隨後*臺上人影竄出,周匝密不透風的人影一下就矮去一截;接着人影舞動。
小蔣:“祭江神麼?”
發叔點頭。
火光遙映,場中八人環場鳧趨,又舉將一人圍駐雀躍。俶爾羣動悉止,七人團團仆地,但留中央一人翹首凝佇。——這刻彷彿時光剎停,倏地,不知何所從來的十數條高掛的帷幔如潑垂地,畢遮人影。
這帷幔一下,有意無意間地,也正將小蔣遠眺遊船的視線切隔開來。
一切發生地都恰如其分,小蔣的嘴角也恰於斯時沁出一絲誚笑:他眼角分明望見背地幾條灰暗的身影左右總不離自家行船的邊近,更趁住
這帷幕下垂的間隙,身形一縱急撲上去。
小蔣一擡下顎:“發叔?”
發叔:“正是他們。”他這便起身,茶飽飯足,掰掰蘿蔔,敢情亦好。
小蔣卻是舉手一擺:“我過去,你先去看着繡蓉。”
發叔只好去上樓去看着繡蓉。
房門裡外寂寂,發叔站定門外,略略猶豫之後仍是叩門問訊,只這兩聲“繡蓉姑娘”叫得心底彆扭。房間裡一無迴音,想是睡了。能稍減與煩惡之人所做的接觸那都是極樂意之事,可老人家的責任心卻偏偏在此刻發難起來。發叔一不做二不休,掏出彎鉤噹一聲撬開房門。
房中哪裡還有半點繡蓉的影子,竹籃傾倒,留兔兒擠在一處取暖。牀榻上錦被半張,窗扉掀開,顯是未就寢就被人擄走了。
小蔣縱身發足,三步並作兩步,才換過三口氣,人已奔至臺下。
臺上的諸人已陸續從帷幔後轉出,果然是巫覡裝束,臺下跪拜的衆人大半也起身了。臺上的巫覡頭戴儺面具,玄色的大氅上披拂各色獸紋華章,腳上蹬着高高的木屐。遠處望來有八人,這時近觀,舞於幕前者有六:
一巫執五色帗而舞,一覡執干鏚舞,一覡執牛尾舞;另有一巫執鳥羽者,一巫執雉尾者;居中一人卻是兩手空空。昔者周公整頓禮樂,國子世代傳習“六小舞”爲業,曰:帗舞、幹舞、旄舞、羽舞、皇舞、人舞者,小蔣度羣巫此行正是併兼六者之意。
簫聲咽,鼓聲急,巫覡六人踏足舉手如繩在一線,宛如一人所發;擊節啷啷,莫不中音;篝火明滅,更映襯得一張張猙獰可怖的儺面具栩栩如生,真若鬼怪現世。忽而居中一巫清嗓發聲,婉轉《九歌》: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靈皇皇兮既降,飈遠舉兮雲中……”
一闋既畢,乃曰獻祭。人流一陣摧涌,羣人競向篝火前進獻備好的果蔬餚饌。羣巫恍若不見,唱歌的巫女合掌一拍,一圈帷幔揭起:全場一陣驚呼;又一拍,又一圈帷幔揭起,全場又一陣驚呼,訝異更勝前者。
在場最該驚訝的是小蔣:
第一圈帷幔揭起時,凌空吊下三個死人,他們雙眼都被蒙上黑布,後腦門則上各自插了一柄彎鉤。
他們是兩男一女,男的一老一少正是發叔與小蔣的模樣,女的是繡蓉的樣子。插進腦門的彎鉤也與發叔使用的如出一轍。
第二圈帷幔揭起時,臺場上憑空現出小蔣那艘雕飾華麗的行船,船兒被綁得像一隻巨大的糉子,如捉拿歸案的重逃犯。
小蔣擡眼辨去,竟是三個仿照他三人縫製的布偶。布偶有真人一般大小,又在這夜色中來地極是突兀,現場時就大有以假亂真之效!至於搬移船隻一節,真叫小蔣不得不感嘆其人手段之利落。
巫女突然上下起躍,如癲似狂,脣中飛快撮出一席話來,如誦訣唸咒,最末叫道:“此船被受惡鬼詛咒,神靈降諭,留之不祥,焚船!此三人惡鬼所化,焚之以祭神靈!”
羣巫乃手掌火把,近前焚船。
即時一道黑影橫掠,兩根火把墜地。墜地的兩根火把離黑影卻遠,只見那條黑影朝向身旁的一覡直欺,兩相纏鬥起來。本來一巫一覡欲執火焚船,霎見幽光忽爍,火把頓然滑脫:
已將仇家引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