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後,發叔去替小蔣叫早點,那人賠笑說“早”沒有了,“點”還有,客官您要不?
一杯白水下肚,小蔣終於清醒了,這就跟發叔喁喁低語。他說得快,聽來像唸經,繡蓉只盼他們快把這早課做完了,好去給乖兔兒買白菜去,集市可是快要散啦!
繡蓉突然啊了一聲,她竟在這汩汩的唸經聲中發覺了不利自己之文!“你說什麼,小蔣?”她問。
二人被她插口打斷,都停了下來。“你不要我了?”繡蓉追問。
小蔣笑了笑:“對呀,不要你了。你去跟兔兒過吧。”
“你——你——”,繡蓉突然嚅囁起來,“我知道啦!怪道你昨天怎麼倒頭就睡,怎麼…不親近我了,原來你是早就想好今天就棄了我啦…所以你昨個兒……”
小蔣:“可以了。”這話你都說出來,是讓人家發叔情何以堪?他柔聲安慰她說:“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爲夫現在大難臨頭,先得教發叔帶去別個地方安頓了,等過了這劫就去接你……”
繡蓉:“你要是過不了呢?”
這話插得教小蔣有些意外,道:“到時候自有人護你離開,然後隨便你去哪裡。”
繡蓉咬了咬嘴脣:“我不幹。反正……反正是你要拋棄我了。”
小蔣:“是我要死了呢。”
繡蓉:“……”
發叔有些受不了了,他心裡怪罪繡蓉不曉事卻又不便開口,一時間他是有多慶幸自己打光桿兒啊!當真是英明決斷,受用終生!
繡蓉玉頸低垂:“我不管,你要把我送走我這就立誓不吃不喝,絕食…而死。”說完,她纔敢擡頭,正撞上小蔣的目光,她嗓中一噎,泫然淚下。
這一瞬,小蔣亦覺有什麼在自己的心口一戳,渾身打了個顫兒。他突感抱歉,關於繡蓉。他從未想過要跟眼前這個的女子同生共死:
他和她的初識,還是在今年的陽春三月,一個正合相逢的芳菲時節,桃杏夾道、春意暖融。他本想過一個沒有女人的春天,但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像她這般如此羞怯又如此主動的女人;當她第六次悄悄地遠遠跟在自己身後時,他轉身笑了,決定押後遠離女色的計劃。他們就在這樣一起了,不談過去,也勿論將來——
荊璟軒的銅鐘突然響了三聲,軒中營事的男女蜂擁而至,在正廳中列起了隊仗,行色匆匆卻是絲毫不亂,更無交言調笑者。諸客人也不禁歇住了話頭兒,一時間整場靜寂。列隊甫畢,一波、兩波、三波人從門外魚貫而入,每一波都是四男四女。第一波是八*九歲上下的童男童女,第二波年齡稍長,是約莫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第三波再大一些,身量初成;雖然年齒有異,但身條長相卻是一般的齊整好看,行動舉止整齊劃一,難得的訓練有素。終於,兩僕兩婢簇擁着一位執杖老人姍姍而來,老人腆着大肚腩,面上一臉橫肉,他狹長的眼睛在廳堂中掃射一圈,頗爲志得意滿。原來這一切準備都是爲這位正主兒!
發叔乃悄聲告知小蔣,此人是這荊璟軒的大老闆。大老闆?這排場估計本方的太守大人見了都要
嫉妒!殊不知他教太守大人嫉妒之處有更堪者:見者無不稱之爲“江陵王”。果然,諸客待江陵王坐定,沾親帶故地前來行禮稱候。只是他命人擺了兩隻胡椅,而自己僅遜坐側位,真教人浮想紛紜。
一個侍從託了一盤白花花的銀錁子出來。江陵王擡眼轉向小蔣一行,說:“我荊璟軒做的是開門進財的生意,披了鬼神詛咒的人可恕不接待,爾等入店繳的銀兩現今如數奉還”,忽而喝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雙掌相交,將托盤平胸*推出。
托盤的去勢平穩,非疾非徐,着力處卻後勁兒奇大,乃江陵王的內力所聚。本來他也無須下此殺手,但見這兒個個都上來問候、感激所收到的款待,偏只這一行的麻煩精坐那兒愛理不睬的!他是這江陵的江陵王、是被奉承慣了的,如此不給面子,怎叫他不惱?這一惱之下,就一推出了十成的功力!
托盤飛來小蔣跟前,只差貼上衣襟了,他才伸出兩指在托盤的邊緣一當——盤身突作嗡鳴,即瞬已朝向了江陵王彈回;去勢如奔電,江陵王舉手甫接,連人來帶椅,被撞得得拔地而起、翻跌倒地。
這飛盤一來一往,小蔣已探出他的功力與玲童子相伯仲。他豎指抵擋托盤少不得潛運內力入指,卻非運功直當,而是以四兩千斤之巧盪出對方灌注盤身的內力,於己略不有損——只是江陵王這邊卻是煞白了臉色,被侍從忙不迭扶起身來,血色也沒一道兒升上來。其餘諸人之驚,自不待話下。
小蔣:“老闆既然是做開門生意,哪裡中道逐客出店的道理?老闆還是將銀兩好生收着吧。”
江陵王正難作答之際,高冠博帶的彭老闆自外進得廳堂來,一側緊跟着他的崇拜者宋韞,口裡諛辭不絕。
江陵王如遇救星,趨前恭迎,對瞧着比自己還要嫩些的彭老闆連稱“您老人家”:看來另一把椅子是爲彭老闆備下的!誰知彭老闆也不睬他,徑至小蔣的幾前躬身禮拜,如見長者。這廂恭謹嚴敬的姿態教江陵王跟繡蓉都好大訝異;宋韞也訝異,不過他更活絡:既見彭老闆拜,他也跟着拜。
彭老闆禮畢便出言責備江陵王:如何公子在此,還將這正座讓與自己?這如何使得云云。江陵王剛剛被小蔣彈回的托盤打翻心底就涼了半截:不知是遇上了何等人物?再見這自己決計也吃罪不起的彭老闆竟對這年青人敬畏若斯,就更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哪裡還敢開罪半分?忙忙地道歉讓座。
“不必了,在這兒便好。”小蔣向來疏冷,“至於我等是真披了詛咒還是受了惡言誣陷,你儘可去詢問彭老闆。”
“豈敢、豈敢!都怪老朽眼拙,至今才識得公子是天降的貴人!還望公子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敝處能得蒙公子之惠顧,實在是小老兒我三世修來的機緣!敝處若能得公子多耽擱幾日,真個榮幸之至…幸何如之!”
這話假得繡蓉都笑了——似乎自覺突兀些了,得說些什麼填補,她吃吃地笑了:“我看這‘敝處’的佈置倒也明秀清雅,只是真沒想見這兒的大老闆是副如此的尊容!”
這話真是好不給面子!繡蓉以爲彭老闆必要說:“這女人忒是無禮”,誰知回眼瞧去,他正一臉的心悅誠服!江陵王亦前來賠笑,只是他這一笑,臉上的肉就更糾結了:
“夫人說得極是!小人老來不修儀容,實在是疏於葆養了,端的慚愧無地!不瞞夫人說,小人年輕時
也還算…看得過去。”
繡蓉還真的就仔細端詳起他那張臉來:遙溯其當年模樣,確是位朱顏子弟。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繡蓉好生愧歉,向前斂衣而禮。——這要放在一個刻鐘前,她就是磕上一百個響頭,江陵王也未必饒她;如今她這一屈身,江陵王簡直感激得歌功頌德起來。
繡蓉:“你這是說我們都是極好的人了對不對?”
江陵王口稱“極是”,人家都這樣了怎麼可能會否認!
繡蓉:“那要是有人與我家郎君爲難的話,定是惡人無疑咯?”
江陵王繼續點頭:“這個自然。”
繡蓉:“那在您的地界兒上,若是有惡人膽敢來尋釁好人,您是斷斷不準的咯?”
江陵王:“請夫人放心。若是有人膽敢在這江陵地界兒與郎君、夫人不睦,那便是着意跟小人過意不去!”
繡蓉回頭衝小蔣笑了笑,彷彿在說:“我已經幫你把問題解決啦,你再不用籌劃着送我走了!”
小蔣亦報之一笑,心裡說:傻孩子,就江陵王的這點兒功夫連作我手下也不配,還怎能指望他來對抗強敵呢?——倒是也有好處,那些零星瑣碎的麻煩自有人幫忙打發了。
繡蓉自是讀不懂小蔣的這番腹語,她用手指了指竹籃,提醒他可別忘了買白菜喂兔的大事。
只聽那邊江陵王向彭老闆好一番解釋:若早知是您老人家的大駕,這靠窗邊的席位萬沒有不作預留的道理,都是小子們忒不經事兒。——話頭兒被彭老闆一聲喝斷:“先來後到,自古而然。我彭某人豈是仗勢欺人之輩!”
“彭老闆教訓得極是!是小人失言了,”江陵王忙轉了話題,“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選送男女伎人十二到此…另外的十二人則是小人的一點兒心意,這些都是這江陵出身的良家子,平日間也受過一點教訓——尚不知入不入得您老人家法眼?”
彭老闆捻鬚頷首。不料他又擋來小蔣身前抱拳行禮:“公子雅量。小人如今做這伎人生意,於是就地取材籌備了幾場歌舞,懇請公子和夫人明晚於此軒中賞看,以報昨日魯莽之過!不知公子意下若何?”
都推送來房室門前了,辭與不辭何別?小蔣:“盛情難卻,看了吧。”
出來大門,才知這冬日的寒風又緊了一重。繡蓉真是好後悔把竹籃也一併拎了來:兔兒給凍壞了可咋辦?這時連小蔣的腦瓜也絕想不出她緣何鬱郁了,此人出門時明明興致勃勃,甚至還跑去拍一了下彭老闆的肩膀,調笑說:“大老闆,何前倨而後恭也?”
彭老闆答得也真誠:“見公子神功莫測也。”繡蓉聽得喜笑顏開,一下子撲進小蔣懷裡。
小蔣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就去跟發叔說話,繡蓉忽道:“大家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怎麼這江陵蛇怕彭老闆怕成這樣?他什麼來路?”
小蔣笑:“你管他什麼來路,你只管耍你的去。”
繡蓉抱怨:“你怎麼什麼都不告訴我——只告訴發叔!”
小蔣:“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啊。”
繡蓉:“你怎知我不知道!”
小蔣:“亟風山莊你可聽過?”
繡蓉不想說自己沒聽過:“發叔肯定聽過。”——因爲當“亟風山莊”四個字出口時,發叔的臉色明顯暗了暗;這點小蔣也看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