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靜。
片刻之後,嚓地一聲,火摺子亮起,火光之後隱約是馮桓那張清秀的臉。
公子哥兒傻傻站在當地,看着同伴們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而地面之上黑水一般四處流溢的蟲子還在向四面八方流淌,但那些細細的河流經過他腳下時便自然分開,再在他背後合攏,就像特地避開他一樣。
而雕着壁畫螭紋路的牆壁上,隱約也在散發着煙氣,令視野都變得混沌。
馮桓顯然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同伴們都倒了讓他心慌,趕緊去拍李蘊成的腦袋,又去扶倒地的慕四,“你們怎麼了?中毒了嗎?那爲什麼我沒有中毒?”
他忽然想起身上帶有一些解毒的東西,畢竟在魃族住過,慕容翊出來的時候也分了他些,他也不懂對症解藥,胡亂掏出一張黃綠色的散發着澀味的紙燒了,嫋嫋的煙氣遞入暈倒的人鼻端,他們臉上的青黑之氣漸漸淡去,卻並沒有醒過來,過了一會,黑氣沒了,臉色卻越來越紅,顯然又中了另外一種毒。
馮桓傻眼,不敢再亂試,心裡忽然開始後悔在魃族的時候, 阿吉說要教他下毒解毒, 他卻不肯學。
又想是不是跑回去叫上面的人下來救人,走到墓室門口卻又呆住,眼前道路三條,看起來一模一樣, 剛纔是從哪條道路來的?
他跟着人糊里糊塗地走, 何曾注意過道路?
難道要在這裡眼睜睜看着這些人死去,然後自己也被困死在這裡?馮桓環顧墓室, 只覺這死法也太悽慘了些。
屋漏偏逢連夜雨,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腳步聲,有對話的聲音傳來。。
“鳴蟲示警, 墓室有人進入。”
“公子所料不差。皇太女果然派人來掘墓, 當真膽大陰險。”
“還不是入了咱們公子彀中?既然人已經來了,必然是逃不過蟲棺和壁香的。正好,把人留下,往昆州一送, 讓燕南百姓看看, 堂堂皇儲派人秘密掘我燕南王墓,如此喪心病狂, 燕南百姓定教她來得再也去不得。”
“掘人祖墳, 天打雷劈。皇太女如此行事, 死於民憤, 便是朝廷也無話好說。”
“這個你不用擔心, 公子和某些老大人互爲奧援, 於此事自然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百姓激於義憤引發暴動, 皇太女死於亂民之中, 這是民意人心,都司和公子雖盡力彈壓, 依舊無力迴天,這也怪不得咱們嘛。”
“所以皇太女這叫什麼?偷雞不着蝕把米?”
“那消息本就是公子放出去的, 撒下了餌,不怕釣不到大魚不是嗎?”
一陣快意的笑聲。
馮桓腦子裡嗡嗡的,他長這麼大,錦衣玉食, 吃過的最大的苦就是在魃族裡給阿吉幹活,需要承擔的最大的事就是考慮過萬一阿吉死活要嫁給他他該怎麼和他爹交代,除此之外, 他是典型的悠遊浪蕩子,一生沒有做過任何牽扯上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性命的決定。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須做決定, 陰謀就在眼前,路卻已經走絕了,他們領了皇太女的任務而來,卻沒想到這就是個精心佈置好的陷阱,而結局就在眼前,那麼清晰。
要麼死在這裡,要麼被抓獲, 死在憤怒的燕南民潮裡,順帶把鐵慈等人也一起葬送。
要說一點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皇太女墮入了遊氏父子的又一個陷阱, 害了這十幾個人, 但此時抱怨於事無補,腳步聲橐橐, 在長而幽深的甬道里迴盪, 越來越近。
馮桓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候想的卻是,如果有人能醒來,幫助他下決定就好了。
他從懷裡胡亂摸索,摸出一個小瓶子,依稀記得是某日阿吉扔給他的,因爲這瓶子有種奇特的他很喜歡的香味,是魃族難得有的精緻的東西,他便留下了,此刻也不管那麼多,掏出來就遞到李蘊成鼻子底下,看着李蘊成發紅的臉,心想反正怎麼都要死了,倒也不在乎死的方法再多一種。
腳步聲轉來轉去,哪怕聲音先前並不遠了,但人還沒到,此刻馮桓才知道原來這王墓裡的道路如此曲折幽深,暗合陣法,自己只記得先前是走了很久,但只顧着害怕了。
那就還有時間弄醒李蘊成。
李蘊成果然睜開了眼睛,還沒睜眼就打了個噴嚏,竟然打出黑血來,噴了馮桓一手,馮桓悄悄在衣襟上擦掉,決定不告訴老李。
他在李蘊成耳邊悄聲道:“咱們上當了,這是個陷阱,現在遊氏父子的人已經來了,要拿住我們,然後送到昆州。”
言簡意賅,剛剛醒來的李蘊成立刻懂了。
他看看馮桓,再看看倒了一地的人,聽着那時遠時近的人數不少的腳步聲,抿脣不語。
馮桓道:“你拿個章程吧。反正都是死了。我想死得壯烈點,好教我老爹這輩子終於有個能吹噓我的機會。”
李蘊成瞥他一眼,很想說被抓住然後被暴怒的百姓殺死絕不會是什麼壯烈光榮的死法,只是此時實在沒心情和這個傻缺說這些,略略沉默,他道:“不一定死。”
馮桓眼底爆出喜悅的光。
“殺了這些人,迎接那些人,告訴他們,我們是被逼的,我們願意舉告皇太女,於萬民之前,揭露皇太女偷掘王墓的卑鄙行爲,成爲他們需要的證人。百姓會放過我們,遊氏父子也不會動我們,畢竟我們也算受害者,而他們絕不願意得罪你我的父親。”
馮桓瞠目結舌。
很有道理,很簡單,他爲何想不到?
他回頭看看那些昏迷不醒的人,看看自己兩人。
“這……這臣妾做不到啊!”
一路同行的同伴,雖然冷冷淡淡的,但也沒少照顧自己,就這麼把人給殺了?
李蘊成冷淡地道:“想活命只能這樣。不然遊氏父子連皇太女都敢殺,還在乎你我的命?”
馮桓張嘴,又閉上,哀求地道:“再想想,再想想,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
“是有。”李蘊成更冷淡地道,“我先前看見他們開主墓室的門,是有機關的。而且這種主墓室的門一定有個永遠無法再開啓的死門,或者叫斷龍石。我們只要關上門,把那些人永遠擋在外面,他們就再也沒法拿着皇太女的要命把柄了。”
馮桓目光呆滯地轉向門口。
把人永遠關在外面,自然是把自己永遠關在裡面。
李蘊成道:“沒有猶豫的時間,他們快到了。”
確實,這回的腳步聲不再忽遠忽近,已經非常清晰了,只是由於墓道的設置,不能一眼看見。
死一般的寂靜。
李蘊成從懷裡摸出一本小書,輕輕地摩挲。
他愛書如命,時時刻刻都要捧一本書,因爲書籍攜帶不便,便自行裝訂抄寫了幾本小書,隨身帶着,心煩時,寂寞時,愉悅時,無聊時,都要拿出來摸一摸。別人摸女人心神盪漾,他摸書也是一般心情。
呆立的馮桓忽然道:“關門機關在哪裡?”
低頭摸書的李蘊成嘴角蘊一抹半譏諷半淡漠的笑意,對着牆上指了指。
馮桓站在門前,仰望那一點龍睛,手指已經按了上去,卻久久不能用力。
這一按,便是生路斷絕,還是十分悽慘的他最害怕的死法,在別人的陰森墓穴裡,飢渴而死,無棺無墳無人知,雖說還有其餘同伴,可這更可怕,他聽過的那些雜書故事裡,一羣人被困某地,無水無糧,最後大多都是自相殘殺以人肉人血爲食的下場,他馮桓手無縛雞之力,那羣黑衣人卻個個是高手,誰會先被吃掉,都不用多想。
到那時大概只能先自我了斷,死後被吃總比生前被吃要好些。
想到這般地獄般的場景,馮桓先激靈靈打個寒顫。
他覺得他並不是怕死,但他真的害怕這樣的死。
身後,李蘊成道:“不敢按就別按了,人都到了。好死不如賴活沒聽過?再說還沒個好死。”
馮桓一擡眼,一羣人已經轉過墓道,看見了他,呼喝了起來。
這一霎馮桓腦子裡嗡地一聲,什麼都沒想,手指一按。
轟然巨響。
斷龍石落下。
煙塵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