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裡的少女隱約聽見兩人對話,豎起眉毛,冷笑道:“趕我們下車?你們不想活便試試?我爹的大軍就在城內城外等着接應我們呢!”
蕭老太君吸一口氣,勉強扯出一臉笑,便要回頭安撫,卻見一直不吭聲的蘭仙長身而起,啪地一個耳光便甩了過去,“想要囂張?那你現在滾下車試試,看看是你們大軍先接應到你,還是被五軍都督府先抓到你!”
耳光響亮清脆,那少女被打懵了,捂着臉好半晌,她的母親一把將她摟住,捂住了她的嘴。
車廂內鴉雀無聲。
蕭老太君臉色變了幾變,看蕭問柳卻好像根本沒看見一般,心中嘆了口氣。
這個孫女,自從當初和皇太女結交之後,就越來越不服管教,後來也不知道從哪找來這麼一個丫頭,一身的風塵氣,又野又潑,偏偏問柳就愛用她,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不要了。
但此刻還要仰仗蕭問柳想法子出城,她也只好裝什麼都沒發生。
蕭問柳忽然輕聲道:“祖母,到城南了。接下來該怎麼走?”
蕭老太君遞給她一張圖,道:“你派人沿着這個路線走,你祖父說這裡有個秘密藏身處,讓我們如果事有不諧就來此匯合,裡頭也備好了行囊盤纏,還有護衛守候,我們一大批人過去太招眼,就在這裡等着。”
蕭問柳道:“事關重大,我親自去吧。”
蕭老太君猶豫一下道:“你親自去太冒險了吧?要不然你把令牌留下?”
蕭問柳看了她一眼。
蕭老太君咳嗽一聲。
蕭問柳沒再說什麼,招手對蘭仙示意,讓她和自己下車,蕭老太君覺得不妥,但是心知孫女已經生氣,不敢再說什麼。
蕭問柳和蘭仙兩人踏雪而行,沿着圖紙上的路線向貧民窟深處行去,大雪盈尺,路邊偶有凍死的流浪漢,兩人相互攙扶小心翼翼走着。
走不了多遠,卻忽然聽見人聲和馬蹄聲,還有金鐵碰撞的細音。
兩人立即明白這是遇上軍隊了,急忙閃身入小巷。
果然看見一大撥人過去了,
蕭問柳認出那是五城兵馬司的兵馬,還看見了朱彝。
她十分詫異。
這時候五城兵馬司怎麼會來城南貧民窟?朱彝一介文臣,又怎麼會在這裡和五城兵馬司在一起?
等那一大隊人過去,城南漸漸恢復了平靜,蕭問柳整整衣裳,輕聲道:“走吧。”
她走沒兩步,險些被前方一團雪堆絆了一腳,這才發現方纔躲進來太急,沒注意到這巷子裡蹲着一個人。
而那人渾身披雪,垂頭抱膝,幾乎就像一個雪堆。
他抱着頭一動不動,蕭問柳只能隱約看見他比雪更白如石冷硬的一點側臉。
一個凍死在路邊的人。
這種場景,在進入這城南後,已經看見了好幾次,兩人也不再在意,唏噓一聲,繞過這凍斃路邊的人,準備繼續自己的路。
蕭問柳走了幾步,不知怎的,忽然心砰砰跳了起來。
她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她停住了腳步,霍然回首。
此時正好一陣風過,拂起碎雪彌散如霧,雪霧散盡,露一點烏檀色的發,和發上一點閃着金光的深紅。
蕭問柳忽然急奔了回去。
她奔得如此急切,以至於半路絆倒,狠狠栽倒在地,撲倒在對方膝上。
她的動作將對方身上積雪震落,露出一身黑色披風,和半張蒼白似雪的臉。
蕭問柳都忘記了爬起,怔怔地看着他的臉,蘭仙趕過來,將她扶起,看見雪中人,也倒抽一口氣。
兩人對望一眼,掩不住眼底震驚。
慕容翊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會在這城南貧民窟倒在路邊?
她們在隨昭王進城的時候,已經得到慕容翊弒君成功的消息,原以爲他如果不曾死在宮中,那一定早已遠遁,可現在,他莫名出現在這裡。
如果她們不發現他,他是不是真的會無聲無息凍死在陋巷路角?
蘭仙輕聲道:“小姐,聽說他殺了皇帝……”
是啊,蕭問柳想,殿下該多傷心。
自己的愛人,殺了自己最愛的父親。
她最初聽見這消息的時候,都忍不住渾身發抖,二話不說跟進了盛都,卻在進入盛都之後,忽然明白自己的到來不合時宜,此刻進城,她就是和殿下作對的逆臣。
她怔怔地看着慕容翊。
看他低垂的毫無生氣的眉眼。
你也和我一樣,於不知不覺中,成了殿下的逆臣了嗎?
她上前,取出懷中暖爐,塞進了慕容翊懷中,又將他身上的雪撣乾淨。
蘭仙道:“小姐,不是這樣解凍的。”她上前將慕容翊吃力地拖起,背進旁邊一個無人的破敗棚子裡,放在一塊木板上,又找了個破桶,裝了一桶雪,道:“小姐,你背過身去。”
蕭問柳走出棚子,身後,蘭仙毫無顧忌地將慕容翊衣裳差不多都脫了。
一邊脫一邊咕噥:“希望將來皇太女不會追殺我……”
忽然她一聲尖叫,蕭問柳轉頭,就看見地上咕嚕嚕滾着一個圓溜溜血糊糊的東西,蕭問柳下意識退後一步。
蘭仙終於看清楚那是什麼,立即道:“小姐別看!我把慕容翊脫光了!”
蕭問柳只得回頭,心卻砰砰地跳起來。
方纔那是什麼……
血跡淋漓,眉毛鬍子一片,根本沒看清,她卻忽然覺得十分恐懼。
蘭仙等她回頭,飛快地用腳尖將那頭顱踢回了布包中,打了個結。
幸虧小姐沒看見……不然現在怕是會讓她殺人吧?
蘭仙捧了雪,開始吭哧吭哧幫慕容翊擦身,擦着擦着又十分爲難,道:“這身上傷口也太多了,我都不敢用力……”
蕭問柳背對她,看着前方一色白茫茫中窩棚低矮的檐頂,像雪海之上掙扎遊蕩的無數烏檐小舟。
那是苦海,生死難渡。
好一會兒,窩棚裡慕容翊發出一聲輕嘆。
蘭仙喜道:“活過來了。”
蕭問柳垂着眼,聽着身後動靜,過了一會兒,蘭仙扶着慕容翊出來。
蕭問柳回身,目光落在慕容翊腰間,他披着寬大的披風,只隱約看見一個突起的輪廓。
蕭問柳盯着那輪廓,道:“這是什麼?”
慕容翊神情不改,道:“禮物。”
蕭問柳怔了怔,轉開眼光,看着旁邊雪地,道:“世子本該意氣風發,如何淪落至此?”
慕容翊只笑了笑,輕聲道:“今日救命之恩,來日必報,告辭了。”
他決然轉身,蕭問柳看着他的背影,問:“你背叛了殿下嗎?”
慕容翊停住,道:“如果你覺得我背叛了,還會救我嗎?”
“不。”蕭問柳道,“我只是怕萬一你有冤,我沒有救你,會對不起殿下。但如果你真的背叛了殿下,我現在一樣可以殺你。”
慕容翊沒回頭,負手看風雪,良久道:“我沒有。”
蕭問柳長長吁了一口氣,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慕容翊回身,看進了她的眼眸,他除了看鐵慈,其實很少仔細看別人,此刻他看得認真。
蕭問柳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冷,蘭仙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慕容翊眼神裡多了一抹欣慰之色,他轉過頭去。
蕭問柳莫名又覺得鬆了口氣。
這一霎像個啞謎,不知來由和結果,蕭問柳卻忽然明白了。
如她擔心他的背叛一樣,他一樣擔心着她的背叛。
他知道她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他不希望她在此時再給鐵慈任何一絲微小的傷害,雪上加霜。
這個人,他滿身傷痕,氣息虛弱,一路掙扎逃脫禁錮,剛剛險些在大雪中凍斃於路邊。
卻依舊掛念牽記着殿下,哪怕些微可能不利於殿下的事與人,都想着要爲她解決。
這樣的人。
怎麼會背叛殿下呢。
慕容翊移動腳步,看樣子又想走了。
“世子想去哪裡。”
“我要出城。”慕容翊輕聲道,“……我在城外有人……能出城就能得到接應……我要最快速度趕回遼東。”
回遼東,殺人,奪位,退兵。
這是他聽見遼東起兵消息後,立即做的決定。
爲此他放棄回到鐵慈身邊的機會,決然轉身。
蕭問柳震動地看着他。
“可是你這樣出不了城。”
“今日我沒死在這裡,那我爬,也能爬出城去。”
蕭問柳走上前去,扶住了他。
“世子,我送你出城。”
……
車廂裡,蕭老太君愕然看着蕭問柳沒有帶回任何人和行囊,而是扶進來一個人。
對方黑披風從頭到腳,看不清臉。整個人看起來極其虛弱,軟軟地靠着車壁,一言不發。
“這是……”
蕭問柳平靜地道:“哦,是我夫君那邊姨奶奶的侄兒,一個遠親。”
蕭老太君:“……”
想說一句外人不可帶着,但好像現在說這話就是打臉。
她只得道:“那準備的東西呢?我們總不能什麼都沒有就出城,再說你有看見你祖父和叔伯們嗎?他們有人去那裡避險嗎?”
“五城兵馬司在城南大肆搜索,根本沒有辦法接近。”
蕭老太君臉色大變,“那可怎麼辦?”
“我們直接出城吧。”
“幾個城門附近都有兵馬在交戰,怎麼出?”
“您放心,我有辦法。”
蕭老太君隱約看見那慕容翊坐下時,腰間鼓鼓囊囊似乎有什麼東西,她眼神投過去,慕容翊擡頭,對她坦然一笑。
蕭老太君竟覺得自己不敢直視那隱在暗影中的半邊笑容,明明很平常,可她卻莫名覺得惡意襲身,不由激靈靈打個寒戰。
空氣中有種奇怪的味道,和脂粉香氣混雜在一起,讓人心間都彷彿粘膩溼潤起來,總要想起一些黑暗而毫無生氣的東西。
蕭老太君只得掀開車簾,想要透透氣,壓下心中沒來由的不安和緊張。
她看着那車行方向,竟然是往交戰處去,她眼神憂慮,但她年紀老邁,這車裡一羣不事生產的貴夫人,此刻冰天雪地,離了這馬車實在也沒個活路,只能寄希望於蕭問柳了。
蘭仙在車外趕車,將兩個小旗掛在了兩輛車的車頂下。
馬車一路轆轆行去,果然不多久就遇見了關卡,是五軍都督府的士兵在把守,車內人都緊張起來。蕭老太君目光灼灼地看着蕭問柳,實在想不出此時她有什麼辦法,能將這一大家子逆賊都送出城外去。
蘭仙下了車,先迎了過去,前方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蘭仙遞過去一個令牌,和對方說了幾句,對方將令牌翻來覆去看了,神情詫異,隨即讓蘭仙原地等待,自己轉身走回了營房。
過了一會他走出來,揮手示意放行,另外還派了一隊人,護送兩輛馬車過關卡。
蕭老太君隔窗看着馬車順利過關卡,幾疑身在夢中。
就算那令牌真是皇太女給蕭問柳的,那也頂多庇護蕭問柳一人,如何就能在這緊張局勢下,將所有人都輕輕放過呢?
車廂裡一直大氣都不敢出的其餘女眷,都忍不住面帶喜色。蕭老太君卻一直看着蕭問柳,微微鎖着眉頭,似在思索着什麼。
馬車之後一路通行,只是每經過一個關卡,護送的人就更多一點,別人尚且不注意,蕭老太君眉頭卻越皺越緊。
進入外城的盛都大營軍隊,現在已經被戚凌帶領的五軍都督府官軍和三大營以及蠍子營精銳,利用地形轉移圍堵到了鬱園南明山一帶,準備將他們誘進山中一口氣圍殲,因此需要大量兵力,以防防線告破前功盡棄。
有永平精銳在,打敗這幾萬人並不難,難就難在必須全殲,所以牽制住了幾乎現在盛都城內的所有力量。
因此城頭上守軍並不很多,恰在此時,當初沒有進城的盛都大營其餘軍隊,發現自己被狄一葦一個空城計給騙了,又感覺到城內局勢不好,反正都已經反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當即指揮使帶兵攻城,想要十五萬大軍裡應外合,一舉下城。
主力軍隊集中在當初進城的長樂門下,開始了攻城戰。
對方軍力強盛,盛都守城力量卻不足,一個照面之下,城頭便損失慘重。
照這種情形,是守不住的。
而此時蕭家的馬車也到了長樂門下,城門之下,有披甲將軍在沉默守候,蕭問柳準備下車。
蕭老太君忽然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