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一動,他搶上一步上前扶,“地上滑,老夫人您慢些……哎您怎麼暈了?哎老夫人?老夫人?”他扶着呂氏,一臉茫然地擡頭看皇帝,“陛下,娘娘,呂老夫人心憂孫兒孫女,暈過去了。”
靜妃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慕容翊的糖衣炮彈已經轟到了她頭上,“娘娘!娘娘!還請速速移步!老夫人暈了呢!”
靜妃給他着急地一喚,腦子一懵,頓時也覺得母親暈了自己這個做女兒的自然要上去表示,不然被御史彈劾不孝怎麼辦,急忙上前探看,從水中掙扎逃生的秦嬤嬤很有眼色,帶着傷上前,和一羣靜妃的宮女,將兩人立即腳不沾地地簇擁到旁邊馬車裡去休息了。
靜妃一邊被擁着離開,一邊腦子懵懵地想,這位美人是誰?就上次那個跳舞的?一個低賤的舞者,怎麼就能在這樣的場合像個主人一樣指揮?陛下和殿下怎麼都不生氣呢?瞧着還挺愉快的模樣……
當然,以她黃豆大的腦袋,實在也是想不出這問題的答案,很快她和呂氏就被塞進了馬車裡,馬車門砰地關上,秦嬤嬤一夫當關地往門前一站,打死也不打算讓她家娘娘再出來了。
這出來一羣女人一哭再一鬧,叫陛下殿下怎麼辦?救了,放走刺客;不救,都察院立馬就能彈劾堆滿龍案,傳到民間亦生非議,政敵又有機會攻訐殿下了。
一個娘娘夠不省心了,這還來一家子!
王氏還沒反應過來,瞬間戰場就剩下她一個殘兵。想拉老二家的作爲支援,談二老爺夫妻卻皺眉看着女兒,覺得這丫頭十分晦氣,本來還想請娘娘在京中給這丫頭找門好親事,如今鬧這麼一出,被擄本就傷了名節,這丫頭還當衆說了那蠢話!
說去找殿下就好了,還非說去找那男人,這還能嫁的出去嗎!
二老爺夫妻心中怒火熊熊,也懶得去說了,反正老大家的兒子不也是被擄了嗎?要救老大家的,自然要救他家的。
王氏孤立無援,只好再哭着求鐵慈,哭聲還沒及喉嚨,慕容翊已經走到她身邊,悄聲道:“閉嘴,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保證救下你兒子。”
王氏下意識去看鐵慈,眼睛還沒轉過去,慕容翊已經不耐煩地道:“不用看,我說的她一定同意。”
王氏噎了一下,心想你誰?太女會聽你的?
然而一看,鐵慈笑笑,神情微帶無奈,但很明顯不是那種不樂意的無奈。
王氏若有所悟,低聲道:“您說。”
“你們一家子,今日就滾回老家,以後永遠不許再來。”慕容翊道,“誰踏進盛都一步,我殺了誰。”
王氏瞪大眼睛看着這位在皇帝和太女面前公然威脅皇族親戚的狂人,再轉頭看看皇帝和太女。
結果那兩位一位眼神轉開當沒聽見,另一個更好,對她點頭微笑。
旁人看着,還以爲皇太女在安慰她呢。
王氏激靈靈打個寒戰,“只要……”
“多說一句,西州萬錢錢莊會收回給你家所有的低息印子錢。”
王氏更加驚詫,隨即明白了什麼,臉色頓變,“你就是……”
慕容翊不答。
對面刺客已經等得不耐煩,喊道:“如何,皇帝陛下和太女,當真連親人都不顧嗎!”
手下用力,談敦治和談秀月脖子上頓時出現一條血線,談敦治大聲慘叫,談秀月嗚嗚哭了起來。
王氏急忙道:“我同意!”
慕容翊哈哈笑道:“好!”
他這句聲音極高,方圓幾裡都聽見,對面刺客還以爲是答應了條件,剛一喜,忽然聽見身後爆響。
身後好幾棵樹忽然齊齊爆開,
刀光亮如潑雪,潑向幾名刺客背後。
幾聲慘叫,刺客倒地,談敦治和談秀月滾了出去,立即被衝上來的護衛接走。
倒地的刺客中有人還沒死,支撐着爬起來搖搖晃晃逃,無數人追了上去。
那兩人,其中一人衝出不過幾步,忽然砰地一聲爆了。
這一幕實在太過沖擊,以至於遠遠看着的好多命婦尖叫暈倒。
另一人看見同伴爆體,也瞬間明白了什麼,發出一聲悲鳴,伸手扔出一個東西,反手就抹了脖子。
至此,刺客全部身亡。
鐵慈默然。
都是死士,或者說都是被安排好的死士。
成敗與否,都不會留活口。
按說種種跡象都指向燕南,動機也很明顯,但如果真是如此,又何必做的這麼絕。
所有的屍首都被收攏,運回去查看,皇帝下令回營,回營後直接回盛都。
當晚那些驚魂未定,回家裹着被子打噴嚏的公子哥兒,收到了三日後如期出發燕南的旨意。
公子哥兒們只能哭着謝恩。
一併上謝恩摺子的還有那些原本十分憤怒的老臣,太女救命之恩,不能不謝。
這一場隨行,一回救命,也讓一些原本立場堅定的臣子十分尷尬。
畢竟承了太女的情,小夥伴們之間的相處就多了幾分尷尬,這本就是一種無形而又光明的離間,並且無可抵擋。
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有些事總會看見變化的。
夏侯淳很快給鐵慈做了回報,一應屍首,毫無痕跡印記,就連當日河水中的毒蟲,事後也毫無影蹤,只是最後一個自殺的刺客留下了一樣東西,夏侯淳撿來,呈送太女案頭。
那東西看着像個骨雕掛飾,方方的一小塊,上頭雕着只兔子,雕工稚拙,刀痕也淺,像是孩子的手筆,串着紅繩,也像孩子的玩具。
鐵慈拿在手裡晃了晃,聽見裡頭清脆的碰撞聲,這看起來渾然一體的骨雕裡,竟然有東西。
但是鐵慈找遍了整個骨雕,也沒看出哪裡有縫隙和接口,能塞下東西的。
那骨雕裡的東西怎麼進去的?
鐵慈聽着那彷彿是珠子的聲音,對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困惑。
既然是刺客臨終前含恨扔出來的東西,想來最起碼對對方是重要的,鐵慈確認這東西沒毒後,就收進了自己隨身的香囊裡。
隨即小蟲子來報說談敦治求見。
王氏本來答應了慕容翊立即回鄉,但是其餘諸人還沒享受到盛都的繁華和衆人的追捧,如何肯剛來就走?就是靜妃也盛情挽留,希望能和家人多相處一陣。只是王氏想到慕容翊竟然是近期扶持他們家做生意的幕後老闆,不禁心驚肉跳,再三勸說,談家終究是怕失去剛剛找到的生意場上的靠山,沒奈何同意了。
倒是鐵慈聽說他們要回鄉,表示說西州離燕南不遠,前期可以和大部隊同行。她倒不是想和這些親戚攪合在一起,實在是談家人是惹事精,身份還敏感,這要獨自回鄉,再被人利用了或者出了什麼事,到最後影響的還是皇室,倒不如拘在自己的隊伍中,早點送回去算完。
此刻談敦治求見,她想起這舉人老爺表弟文縐縐又侷促的言辭就頭痛,正要拒絕,就聽小蟲子道:“談舉人說他之前被挾持時,曾發現刺客異常之處,想要和太女闡明。”
鐵慈便宣了,談敦治這回老實了許多,垂着眼不敢看她,坐在一邊道:“當日被擄,給殿下添麻煩了。”
鐵慈淡淡道:“談表弟日後切記珍重自身,勿要輕涉險地,畢竟不會時時都有高手相救。”
談敦治頭垂得更低,低聲應了。
這位殿下表姐,連一絲親近客氣的態度都無,待他比尋常下人還不如。
這讓他難堪,也明白想必自己母親的小心思已經給這位尊貴表姐看出來了。
他覺得受到羞辱,卻多少知道了有些事就是癡心妄想,更知曉了皇家水深,不是自己這等出身偏僻小縣的一個讀書人可以摻和的。
當日皇帝在河上遇襲的時候,他就被困在河對岸的樹林裡,被捂住嘴,看着那河黑水翻滾,無數刺客從水裡冒頭,刀光潑血,人頭滾滾,河面上飄一層屍首。
那一幕時刻不能忘,連做了好多天噩夢。
天大的富貴伴隨着天大的險,他不敢冒。
鐵慈淡淡掃他一眼,不打算說太多。
說到底談敦治就是個常見的普信男,眼界見識不夠導致有些自大自傲,有些小貪心和小自私,但也正因爲眼前天地就那麼大,所以皇家撲面而來的繁華吸引了他,皇家洶涌而至的危機也同樣嚇着了他。
覺得有希望就妄想,覺得威脅了自己就退縮,談不上人品惡劣,只是不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罷了。
談敦治從衣袖裡摸索出一條布條,遞到內侍的托盤裡,道:“當日草民被擄,對方刺客已經受傷,衣袖割裂,草民倉皇之下抓住對方衣袖,無意中撕下了一條布條,之後一直攥在手中,直到被救……刺客穿的外衣普通,草民撕下的是褻衣衣袖,布料看着倒有些不一樣,想呈給太女看看。”
內侍將托盤捧上來,鐵慈看那布料確實特別,看着竟然不像布,倒像是一種特殊的纖維編織而成,有點像藤,但比藤細密,織得也很粗疏,觸手滑潤,她低頭聞了聞,有種淡淡澀澀的草木香。
她命人端上水盆和火盆,扔進水中,輕浮不沉,水珠自落,是防水的。
再湊近火盆,能燃着,但是比較慢,也算防火吧。
竟是個好東西呢。
鐵慈將這塊布條也收了,笑道:“多謝談表弟。”
談敦治還想說什麼,鐵慈已經拿過一本摺子看了起來,他只得輕聲向鐵慈辭行,鐵慈頭也不擡,揮揮手。
談敦治退了出去,跨出殿門時他回望,看見殿堂深處,女子側身而坐,神態閒適,而指尖隨意翻動,事事件件,可驚天下。
極近,又極遠。
……
最終御苑刺殺案,以一名中軍都督府衛千戶,兩名盛都衛百戶,和一名行宮駐守太監自盡而結案。
夏侯淳給鐵慈報說,一切線索在刺殺當日就被掐得差不多了,事後用盡手段追查,才隱約查到這幾個人,但也很快人就死了。
三名護衛首領分別負責帶領千人隊事先搜山清場,和在狩獵期間帶領百人隊附近巡邏,確實有可能給刺客提供消息,裡應外合,助其在河中潛伏。但是要想先後組織兩場刺殺,尤其後一場刺殺,分別對貴胄子弟、太女、皇帝展開刺殺,這許多刺客要運進去,分別藏在各處,絕非區區這幾個人能做到的。
太監則是被舉報形跡可疑,曾在那棵長滿野果的樹邊逗留,懷疑他給那樹下了毒蟲,導致萍蹤喪失戰鬥力。當日萍蹤若在,最起碼皇帝身邊護衛不會死那許多。
而據馮桓他們所說的,那兩個在樹後說話引他們進林的護衛,也不在自盡的幾人中,自盡的人年紀都不小,說話的護衛卻還明顯年輕。
當日參與狩獵的,加上內外保護的,怕不有上萬人,更不要說,還未必在這上萬人裡。
查還是要查的,但不能耽擱行程,燕南之行,鐵慈一天都沒拖延。
她將田武留了下來,進了太女九衛,從小隊長做起,先跟着留在京中的夏侯淳查查案子跑跑腿,也方便他進一步發展他的生意。
容溥已經啓程去了躍鯉書院,楊一休也在昨日和他同行前往滋陽,戚元思則稍後跟隨工部侍郎和一批擅長水利和農事的工部官員,前往翰裡罕漠進行早期的地形勘察測量事務,確認翰裡罕漠確實可以開發後,後續就要進行囚犯押送,組織安排物資器材,制定遷移人口政策等一系列事務了。
小武則外派了西州桂山縣縣令,也就是談氏家族所在地,那地方接壤燕南明府,一方面是埋個監視燕南動向的釘子,爲此行接應,一方面照拂並看住談氏家族,畢竟隨着權柄逐步迴歸皇族,鐵慈地位日高,談氏家族不可避免地進入各方人士視線,爲免搞出什麼幺蛾子,總要守住了纔好。
其餘這次春闈考中的學生,也都在這幾日分赴各地,基本都是各州重縣,或者分屬軍事關隘,或者位於天下糧倉,或者居於富庶繁華之地,或者爲文教發源地,像一把不起眼的種子,在鐵慈手掌間輕飄飄撒了出去,未來十年,這些人是能牢牢紮根,繼而葳蕤成蔭;還是把持不住,被雨打風吹去,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這幾日鐵慈頗爲忙碌,結果靜妃還要找她去有要事相商,鐵慈猜到是爲什麼事,本不想去,但她本來出遠門就得去和母妃告辭的,也便去了。
她進門的時候對赤雪使個眼色,赤雪會意,悄然退出。
果然坐下沒多久,靜妃就期期艾艾談起,說是和親人多年不見,如今相聚沒幾日,實在心中不忍。
鐵慈還沒說什麼,就聽說呂老夫人等人求見。
靜妃急忙命傳,鐵慈心中呵呵笑一聲。
果然那一家子進門見了她,便開始了輪番轟炸。
談大老爺端着舅父架子,盯着她肅然沉聲問:“殿下,舅父等人和您母妃多年未見,尚未細敘天倫,就要被請回原籍,殿下待血親行事如此薄涼,就不怕士林非議,不孝之名嗎?”
談二老爺則乾笑着打圓場,“大哥你這話說重了。想來此事殿下不知內情,實在是那日大嫂被小人逼迫,爲救敦治應下了權宜之計,殿下初見我等,喜歡都來不及呢,哪捨得趕我們呢?殿下您說是吧?”
劉氏也趕緊點頭, 眼睛溜着殿內擺設,上次從娘娘這裡纔拿到了千把兩銀子,不夠填虧掉的生意,這要走了,可就沒戲了。
王氏一臉委屈,抹着眼睛道:“敦治和秀月受了驚嚇,着了風寒,這病還沒好全呢……”
就連呂氏也過來拉着鐵慈的手,垂着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殿下,外祖母捨不得您……”
一羣人圍住鐵慈,七嘴八舌,人羣外,靜妃一臉殷切。
鐵慈不動聲色地從呂氏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端起茶,旁邊丹霜上前一步,直接堵在了呂氏和湊過來的劉氏面前,兩人驚覺自己失禮了,都訕訕退了回去。
鐵慈這才淡淡道:“歷來大幹宮眷,家人進宮都有規例,午後入宮,例不過夜。祖籍外鄉者,家人無召亦不可進京。外祖母此次進京,已是得了父皇恩旨,逗留足有數日,又有大軍護送歸鄉,其實已經超格相待了。”
不等臉色各異的諸人說話,她又道:“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們若是想留也不是不可……”
衆人露出喜色。
“……只是孤得和外祖母舅父舅母交代清楚,前日獵場之事,絕非孤例。畢竟朝中爭鬥已久,諸位想必也有所耳聞。孤自小遇見的刺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外祖母和舅父舅母是孤的血親,只怕也免不了此事。”鐵慈滿意地看着衆人立變的臉色,“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如此心疼孤,自然願意和孤同甘共苦,當然,孤也會盡量派人保護好諸位的,來人……”
王氏劉氏談大老爺齊齊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