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奚當時以手掩面,不忍看一臉八卦的皇帝,這睡不睡,除了當事人,別人哪能曉得。
如今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鐵慈覺得這真是一個很好的禮物。
他們一定會有與衆不同的美好愛情故事。
鐵慈當即就命簡奚好好準備賀禮,並讓戚元思下次寄一幅姑娘小像來給她瞧瞧。
因爲戚元思信中向她請罪,說上次他查看地形時,進入沙漠西北角某處,她賜給他的懷錶忽然一陣亂轉,出來之後就壞了,鐵慈特地又命簡奚再加一隻表。
想到這個姑娘,就想到呼音,上次丹野來信說呼音也主持建造一座書院,並派人去大幹學習,回來後她的書院也要招生,她建造了最爲精緻的院長書齋,時刻準備着搶人成功,金屋藏嬌。
鐵慈感覺內心矛盾。
從情感上,她衷心祝願她能成功。
從現實上,她的未來閣臣,可不想便宜了西戎。
忽然她聽見喵喵喵的動靜,一開始還以爲是雪團兒,但聲音有點不像,隨即雪團的聲音響起來了,聽着卻有點慘烈。
小蟲子的聲音追了過來,“哎呀哎呀,你們怎麼又打架了!別欺負我雪團啊!”
白光一閃,雪團從簾子後躥出來,瑞祥殿曾經的一霸,看見鐵慈便撲了過來,喵喵喵一陣大叫,仿若告狀。
小蟲子隨即一手拎着一隻貓的頂瓜皮走了進來,看見鐵慈連忙行禮,笑道:“陛下,是新送來的幾隻貓淘氣,羣毆雪團兒。”
隨即簾子擺動,一隻貓龍行虎步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眼神犀利,神態冷酷地睨了鐵慈一眼。
鐵慈:“……容易?”
再一看小蟲子拎的那兩隻,“容容?易易?”
都長成大貓了,認不得了。
簡奚笑道:“沈院監命人送來的,說三隻貓越吃越多,他要養不起了,還請陛下允許貓歸原主。”
鐵慈沉默半晌,幽幽道:“他是在暗示朕給他的俸祿太低了嗎?”
簡奚:“……”
鐵慈對容易招招手,道:“過來,小易易。”
不知道爲什麼,簡奚忽然覺得這句小易易,陛下叫得有點古怪。
容易蹲踞於地,睥睨待之。
然後被鐵慈揣進懷中,擼了個貓毛亂飛。
一開始容易還呼鐵慈,呼了兩下後看見雪團兒拼命往鐵慈懷裡鑽,便不呼了,伸腳啪一下把雪團兒給踹下了鐵慈的膝蓋。
鐵慈也沒在意,簡奚看見,不可思議瞪大眼睛。
這貓是成精了嗎?
……
禮物一樣樣看過去,簡奚心中漸漸也生出羨慕和欣喜。
陛下到得今日,曾付出巨大的代價,但也確實收穫了無數知己。
陛下的魅力無遠弗屆。
畢竟,不是誰都能把自己的所有愛慕者追求者,都變成自己忠心耿耿的臣下的。
雖然有的陛下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愛慕者。
簡奚又拎過一個袋子,打開就散發出一股濃香,道:“田副將送來的,說牛肉乾研製成功了,試過很多種配方,最終選定了這三種口味。方便麪也做成了,第一批口味就是紅燒牛肉味的,正好他要去永平,順便帶去作爲勞軍乾糧,先送些來給陛下嚐嚐,並請陛下賜名。”
鐵慈滿意地道:“這下朕夜裡餓了可以不用驚動廚房了。既然以紅燒牛肉麪作爲主打,那就叫田師傅方便麪吧。”
她小時候吃過康師傅方便麪紅燒牛肉味,驚爲天人。不過師父說是垃圾食品,不讓她多吃。
現在她可以盡情吃了,泡一包,煮一包,還有一包掰碎幹吃。
簡奚二話不說就寫了這名字給送出去了,還大讚這名字通俗好記,以小見大,親切質樸。
反正在簡女官眼裡,陛下樣樣都是好的,如果有哪裡不夠好,那也是陛下謙虛。
鐵慈難得有了興致,命人送水,親自泡麪,和簡奚一人一碗方便麪熱氣騰騰端在手上,纔看向最後一個匣子。
那個不起眼的匣子,放在層層疊疊的禮物最後,簡奚似乎把它忘記了,鐵慈也好像一眼都沒注意過,但是兩人都極有默契地等到夜深人靜,等到所有禮物都看過之後,才慢慢來拆它。
鐵慈一手呼嚕着麪條,一手端過匣子,將匣子小心地放遠了些,纔打開蓋子。
裡頭也是幾卷書,但怎麼看都不是孤本。
藍底黑字,和當初《慈心傳》七八九卷盜版相似的裝幀。
按例所有的東西,都要簡奚先檢查過,但這次簡奚沒有先伸手,鐵慈自己拿起來了。
兩人都已經看見封皮了。
《崇久帝起居注》。
簡奚跟着鐵慈日久,知道那位大奉皇帝特立獨行,但此刻看見這明晃晃的封皮,也不禁一陣頭痛。
起居注是記載帝王言行的秘史,專用於未來撰寫國史和帝王本紀,向來深藏於皇室宬,秘不外宣,就沒見過皇帝還在,就把自己的起居注當作禮物,送給敵國皇帝的。
一共三卷,封皮上還註明了一二三。
怎麼,這還打算連載來着?
鐵慈一邊吸着泡麪,一邊隨手翻開一頁。
上面寫着:“崇久元年七月,太妃邀集在京三品以上官邸之未嫁女,前往御花園賞荷,上議事畢,直趨而去……”
鐵慈目光在那“直趨而去”上落了落,道:“大奉這寫起居注的是個人才,寥寥數字,便將他們皇帝急色模樣刻畫得淋漓盡致。”
簡奚:“……”
不是,您是怎麼看出急色來的?
臣倒是覺得您這句話把那什麼也刻畫得淋漓盡致呢。
寫起居注的想必是個好賣弄文字的,接下來不厭其煩地描述了各家小姐的美貌,重點說了通政使之女奚雲的沉穩端莊可堪爲一國之母的風儀,以及縣丞之女石小詞“溫醇尊貴,酷肖陛下故人”的容顏。
鐵慈挑了挑眉。
知道他有選秀,還不知道還有這一出。
都什麼年代了,還搞替身梗嗎?
底下還有一大段,卻被墨筆惡狠狠地劃掉了。
簡奚又在發呆。
起居注意義非凡,她就沒聽說過還有能篡改的。
以前不是還有傳說說某位皇帝想改起居注,起居舍人寧死不改,皇帝也只好放棄嗎?
鐵慈看懂她神情,笑了笑。
別的皇帝改不了,慕容翊一定能。
生死威脅不了起居舍人,那麼,家人呢?九族呢?
這世上就沒有壓不了人的強權啊。
底下一大段都被塗改了,她翻過一頁。
這一頁開始,筆跡就換了,鳳翥龍翔,殺氣騰騰。
赫然是某人的筆跡。
某人寫道:“這酸儒唧唧歪歪,不懷好意,句句都在抹黑我。所以這起居注我奪回來了,以後這就是我親自寫的話本,我寫,你看,也好教你心服口服,認識我的文采。”
鐵慈猛地偏頭,以免一口麪條噴到尊貴的起居注上。
簡奚早已端着她的麪條走遠了。
“賞荷宴是有的,我是去看過的,然後我把那個石小詞扔進了水裡,寶太妃也扔了進去。天乾物燥,給她們消消火。”
“奚雲我是問過她要不要做皇后,但我只是爲了試探她的心地。皇后之位,這輩子除了你,誰也別想。”
“如果你也不想,那麼我做你的皇后也成。”
鐵慈:“……”
你想得倒美。
接下來,慕容翊倒是規規矩矩,將他的施政方針,對臣子的管理,對百姓的安撫,設立的各種機構,日常吃喝拉撒都說了個鉅細靡遺。
甚至連某日肚子不好去了七次茅廁也要碎嘴。
但鐵慈的注意力,放在了他的施政風格上,慢慢皺起了眉頭。
和大奉那些老臣一樣,她覺得不合理,覺得矛盾不可思議。
慕容翊愛撫百姓而苛待羣臣,甚至殺戮將領,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歷朝帝皇,無不更加重視權貴階層,因爲他們纔是帝王施政的基礎,他們掌握了絕大多數的資源,是帝王真正依賴的羣體。
無數帝王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對權貴讓步甚至被掣肘。
唯有慕容翊反其道而行。
爲什麼?
鐵慈心中隱隱不安,她示意簡奚過來看。
等簡奚看完,也是一臉驚愕,鐵慈問她:“你怎麼看?”
簡奚想了半晌,輕聲道:“大奉皇帝向來心思古怪,常人難以揣摩。臣只是想,他是不是想做什麼,所以所有施政,都是衝着這個方向去的。”
鐵慈心中一跳。
此時她已經看到第三卷,最後提到了剛剛發生的羣臣和太妃勾結密謀逼宮事件,這也是第一次鐵慈以慕容翊視角,看到了該事件的詳細始末。
她也讓簡奚看了,簡奚看完,愕然更深,道:“臣實在不明白大奉皇帝對臣下的處置。”
很不合理。
答應投誠的,卻最先殺了。
明明爲人正直,對他並無殺心的兩位忠臣御史大夫和大司空,卻處罰得最重,關進了最可怕的大獄。
而且既然是謀逆之罪,一起殺了也無可厚非,爲什麼還要拋出誘餌,將臣子們分開處理?
鐵慈聽了簡奚的疑問,沉思片刻道:“他在查看人心。”
簡奚恍然。
用一個“先出者活,後出者誅九族”的誘餌,來查看大臣們的反應,從而判斷出這羣重臣的心地人品。
“可是爲什麼要這麼做呢?難道他不想殺了敢於謀逆的人嗎?他明明那麼……”
簡奚把“暴虐”兩字吞回了肚裡。
“對,他不想殺。最起碼不想一起殺了,所以他測試出三六九等,再分別對待。”
“爲什麼呢?”
是啊,爲什麼呢?
聯合先前的情形,鐵慈心中隱隱有了一個想法,可她又不敢相信。
真的是這樣嗎?
慕容翊,事已至此,受創如此,你依舊在爲當初的誓言努力嗎?
爲此殫精竭慮,手段用盡,不惜揹負罵名,不惜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
你是甚至連之後的事都在鋪路嗎?
這叫我如何敢信,又如何敢不猜測。
她拿着一本起居注,怔在了冬夜穿簾的風中,連容易在她腿上踩奶都沒發覺。
簡奚有點不安地看着她。
在陛下的臉上,她看見了極其複雜的情緒,震撼、感動、不敢置信、憐惜、心痛……如潮水在眉間翻卷輾轉,夜風吹散她的發,她按在頰邊的手指指尖雪白。
像一尊在時光洪流中忽然醒傳,卻又因那不可思議的滄海桑田而癡了的神女。
良久之後,她聽見陛下聲音輕而夢幻地道:“簡奚,我們也該做些事了。”
簡奚立即道:“請陛下旨意。”
鐵慈像是此刻才醒過神來,看着她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太過着急,徐圖緩之吧。簡奚,你一直負責着和盛都各處的聯繫,稍後朕給你個大綱,你也編個話本,精心配上好詞好本, 回頭交給各處花魁和妙辭社去傳唱。另外,多宣講宣講破鏡城,選些去過遼東的文人,寫些關於遼東的有意思的本子。還有,朕派人殺了大奉皇帝的母妃,已經報了先帝的仇,這事兒也可以再往天下擴散擴散。”
簡奚領了命,見鐵慈一直有點神思不屬,怕她心思太重傷了身體,便岔開話題道:“臣近日常受太師之邀,去大幹學院講學。”
這也是鐵慈同意她去的,增廣見聞,也給皇室找點存在感。
“如何?”鐵慈將書收好,振作起精神問她。
“學生們都非常敬重太師,每日都有學生前來求太師指點。學院裡起了很多社,名字很多很奇怪,什麼自由社,奮進社,少年強社,舊貌新顏社……”
鐵慈擡頭看着她。
“你在學院受歡迎嗎?”
簡奚猶豫了一會,道:“一開始是受歡迎的,但是後來聽課的人便漸漸少了。大抵是臣說的那些詩書和朝政,不合他們的意吧。”
“那什麼合他們的意?”
“臣有次去學院,正看見奮進社的社長在宣講,說些什麼當前積弊待革,治重疾需用猛藥,我輩男兒學成文武藝,當爲黎民不惜此身……底下學生們都激動得很。”簡奚道,“對了,丹霜姐姐當時也在臺下,聽說她也參加了奮進社,還是副社長呢。”
鐵慈手一頓,道:“是嗎?”
她將沒有吃完的泡麪放在了一旁。
簡奚看着她的神色,輕聲道:“陛下,開春後就要春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