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詫異回頭,看見楚行白胳膊上綁着繃帶,由弟弟扶着蹣跚而來。
鐵慈看了一眼,胳膊上的傷不輕,箭頭整個穿透了,傷口裡露出白骨。
他對鐵慈施禮,微帶愧色地道:“殿下隆恩, 行白感愧於心。奈何行白與弟弟自幼相伴,曾立誓同行人間,永不分離。若行白單身赴京,未免傷了兄弟之義。行白謝殿下好意,這個名額,還是給別的師兄們吧。”
衆人詫異地看着他。
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 贏了大比,還受了傷,得了殿下青眼進了名單,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居然有人爲了弟弟就這麼放棄了?
鳴泉書院院正又急又氣,忍不住呵斥:“行白!不要胡亂說話!你難道忘記你爲大比,苦讀了多久嗎!”
又對白行楚道:“白二,你別隻笑不說話,也勸勸你哥哥,別這麼糊塗!”
“就是啊,兄長前程重要。”
“他就算去了京城,你也可以去啊,來年春闈你考上了,還不是兄弟可以同朝做官?一樣是佳話。”
“楚大是因爲以往的誓言不好違背吧,這就該白二你勸解了。做人啊,不能太自私!”
白行楚一直笑眯眯聽着,等人都說完話了,才笑嘻嘻地道:“多謝各位替我兄弟操心,但是你們拿老大擠兌我, 老大會生氣的喔。”
衆人嗆住,再看楚行白, 果然黑着臉呢。
白行楚又一個羅圈揖,道:“我兄弟早年有誓,一生同行,守望相助,破誓會娶不到老婆,這一點很要命,我不能讓我哥沒老婆。再說這次機會放棄了,也無妨,明年春闈一起考,他第一我第二,他狀元我榜眼,更是佳話。”
鐵慈:“噗。”
是個妙人。
忽覺如芒在背,轉頭一看,不得了,因爲這一笑,醋王臉也黑了。
鐵慈苦惱。
這醋罈子,等下聽了自己決定,豈不要更久才能哄好?
不過皇太女國事爲重,大不了獻身哄妖精, 國事該怎麼辦怎麼辦。
看衆人被懟得一臉青紫, 而雙胞胎又向她行禮,便毫不猶豫地準備退下了。
鐵慈笑道:“且住。”
等雙胞胎回頭,又對衆位考官道:“白行楚也是人才,只是欠點運氣,如今這運氣,便由孤來給他補上,如何?”
鳴泉書院院正聽懂了鐵慈的意思,大喜過望,急忙起身一揖到地,誠懇地道:“殿下事事爲公,普愛天下,臣等敬服。”
“怎麼,怕孤偏袒躍鯉,故意黜落你們策鹿和鳴泉?”鐵慈笑道,“都是孤的子民,都是大幹未來的中流砥柱,何必有門戶親疏之分?也望各書院,從此後能視天下書院皆如同儕,視天下學子皆如子弟,天下一同,互通有無,集思廣益,博採衆長,如此,方爲我大幹之福。”
書院院正們齊齊躬身領命。
鐵慈趁勢道:“孤此次來還有個希望,便是希望三所書院能夠對彼此開放,允許優秀學生前往交流學習。讓策鹿學子在躍鯉精進實務和數算;讓躍鯉學子在鳴泉學習詩詞和經賦。讓鳴泉學子在策鹿通達明經和注講,如此,則三所書院,無數學子,乃至我大幹未來文華,都有裨益。”
策鹿書院和鳴泉書院院正略略沉默,最終還是躬身道:“謹遵殿下意旨。”
鐵慈暗中舒一口氣,笑得開心。
不枉她搞同意搞這個大比。
選出人才還是其次,關鍵是能讓門戶之見深刻的策鹿鳴泉放下成見和爭勝之心,開放院門,給彼此共同進步的機會,也給她進一步滲透大型書院的機會。
這對於掌握全天下文人力量和未來的朝堂,
至關重要。
因此她給了策鹿和鳴泉破格的機會,定下了十分公允的十人名單,毫無偏袒躍鯉的意思。
鐵慈目光在名單上掃過,根據自己這幾日在臺下觀察的衆人言行,已經定下了十人的名單。
容溥請她宣佈名單,鐵慈點點頭,道:“祁佑……”
她本想先喚了祁佑來,將這恣肆的躍鯉天之驕子提點一下,目光一轉,卻看見祁佑從李小姐身側站起來,走過來。
李小姐得罪了她,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祁佑卻在自己被放開後,就去將她扶起。
此刻他第一個得太女召見,也沒什麼激動興奮之色,十分規矩地行了禮。
鐵慈道:“祁師弟論文大比表現上佳,既然已經洗清冤情,那……”
祁佑忽然道:“啓稟殿下,此事雖然與草民無關,但草民行事輕狂無度,若不是殿下出手,險些要害死了楚師兄。草民回思此事,惶愧無地,自覺不配入十人之列。草民願從此修身養性,埋首苦讀,來年春闈,還等殿下金鑾殿上,等着草民。”
“……”
人們茫然地對視,以爲自己耳朵壞了。
這一個個的,都在辭了皇太女,腦子被戊舍的門板擠了?
人們惶然地看着鐵慈,都想皇太女一番好意,卻接二連三地被駁了面子,這換誰都得生氣吧?
這一個個把大好前程往水裡扔的傻子!
鐵慈沒生氣,她凝視着祁佑,似乎此刻纔看清楚這特立獨行的躍鯉才子,半晌,她緩緩道:“爲什麼?”
祁佑垂着頭:“其實祁佑參加大比,本就做好不入中樞的準備。只是院長厚愛,祁佑也想爲躍鯉爭一口氣。才提交了申請。如今辜負院長和殿下,祁佑有罪。”說着對着容溥方向一禮。
容溥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沒說,只是嘆了一口氣。
衆人有人可惜有人歡喜。
躍鯉書院雖然也有人入選,但終究是祁佑最爲出衆。他辭了,別人也多一分機會。
鐵慈笑了笑,頂着慕容翊的死亡目光,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祁佑倒也落落大方,走近她身前,一步外站定。有點疑惑地看着她。
鐵慈對他眨眨眼睛,輕聲道:“因爲李家?”
祁佑霍然擡頭。
“因爲得李家資助才能入學,進了朝堂就要爲李家效力,而你其實不願爲誰家走狗,寧可先不入朝堂,再等等?”
祁佑瞠目結舌。
鐵慈含笑看他一眼。
是個精明的。
有些話她不好說,但明顯這位不僅是不願爲李家走狗,恐怕還是不喜李家行事,看出了未來朝堂必有風波,不願現在以李家資助人的身份進入朝堂,從而被迫捲入鬥爭風潮,最後成爲炮灰。
她只道:“瞻前顧後,非丈夫所爲。孤給你機會再說一次。”
最後一句聲音提高,衆人都聽見了。
然後衆人就看見兩句悄悄話之後,祁佑略略沉默,便躬身到地,“草民願爲殿下驅策,死而後已!”
衆人驚訝。
祁佑這人,看似瀟灑,骨子裡執拗得很。
皇太女是怎麼兩句話把人給勸回轉的?
有人悄聲地道:“莫不是湊近了看更是人比花嬌,一時暈了頭……”
因爲怕被發現大不敬,他聲音壓得極低,遊絲一樣。
下一瞬他被一股妖風掀翻在地,衆目睽睽之下啃了一嘴泥。
譁然人羣中,慕容翊淡淡收回手指。
鐵慈已經沒有圍觀的興趣了。
不過是某人在作妖罷了。
倒是將祁佑收進囊中,她心情愉悅。
最終,方懷安,簡奚,楚行白,白行楚,祁佑,她都會帶入盛都朝堂。
論文大比其實並不重要,看清每個人的才能品行和特長更重要。
三所書院從此摒棄成見更重要。
當然,如果能在策鹿和鳴泉書院有自己人的話,那就更好了。
鐵慈這個念頭剛動,底下忽然走出一個人來,行禮道:“殿下,臣有個不情之請。”
卻是沈謐。
他一出來,躍鯉書院的人便有些不安。都看向容溥。
容溥神色不動。
鐵慈看了容溥一眼,笑道:“沈謐啊,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她這話一出,很多人眉間便是一抽。尤其是官場中人。
這……不是說皇太女和容院長情分非同尋常嗎?怎麼明知道沈監院和容院長不和,在沈監院來者不善的時候,卻在給沈謐遞話呢?
官場中人,察言觀色是基本功,在明知某種矛盾後,會根據需要給予不同的反應,比如此刻,如果不想讓沈謐說什麼,完全可以堵住他的話風。皇太女不可能不懂這一點。
那這說明,皇太女,對容溥也有不滿?
善於從風吹草動中揣測蛛絲馬跡的官員們卯足了精神,鐵慈卻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沈謐出來是要做什麼,一臉好奇。
沈謐不卑不亢地又是一禮,直截了當地道:“臣因殿下才有今日,自認爲是殿下門下走狗,因此和殿下也無不可說之處,臣如今在書院,並不甚好。”
說着便指着容溥,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總結起來就是說容溥剛愎自用,結黨排外,行事專權,不問衆意。
底下別的書院院長教諭們紛紛打起了眉毛官司。
大家都知道其中緣由。不過是這兩人都年輕,都是太女親信,都想在躍鯉書院這一畝三分地做出屬於自己的成就,嚴格算是競爭者,自然就有了矛盾。
容溥先一步掌握了書院的大權, 之後沈謐來了,提出了好些改革的措施,有些容溥用了,有些容溥沒有理會,覺得沈謐過於激進,便想冷冷他,引起了沈謐的不滿,日積月累,大事小事,今日終於鬧到了皇太女的面前。
衆人想着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和今日情形印證,再悄悄覷一眼鐵慈,果然看見鐵慈臉上浮現爲難之色。
她試圖勸解,剛對容溥看了一眼,容溥便道:“殿下,清者自清,沈監院這些指控,臣不會辯駁。臣只想請殿下瞧瞧如今這躍鯉書院。若殿下覺得此事需要三司會審,臣可以隨時上京。”
衆人瞠目。
不是,平日裡荏弱溫和的容院長,還有這麼硬氣的一面?
還是……遇上皇太女,就傲嬌了?
衆人眼珠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轉。
忽然一人走了過來。
此刻場中氣氛嚴肅,他走得旁若無人,手裡端着一隻青瓷碗,碗中還嫋嫋冒着熱氣,他走到鐵慈身邊,往她椅子上一靠,兩條大長腿懶懶地伸出去,順手把青瓷碗遞給她,道:“說了這半日,渴了吧?趁熱喝了。”
衆人:“……”
鐵慈:“……”
她仰頭,頭頂,慕容翊遮住日光,對她笑得眉目如畫,溫柔似春。
但鐵慈知道如果不接過這隻揹負了秀恩愛重任的碗,今天晚上她就得跪這碗的碎片了。
她也便接了,在一衆人等看八卦的灼灼目光中,從容地喝完了。
姿態端正,神情坦然,像個不愛早朝愛妖妃的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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