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去尋?”談敦治臉色詫異又爲難。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單身進林子嗎?
王氏在他耳邊悄悄道:“方纔我看見那羣公子哥兒,聚在一起對林子指指點點,我悄悄躲在樹後聽了聽,隱約聽他們說要對付皇太女……”
談敦治嚇了一跳,“不會吧?”
這些人這麼膽大包天的嗎?
“那趕緊去告訴皇姑父啊……”談敦治急急地要去找皇帝。
王氏一把拉住了他,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孩子!沒腦子!你告訴你皇姑父了,先不說得罪了那些豪門子弟,你皇姑父派去護衛,還有你什麼事兒?”
談敦治眨着眼睛。這不本來就沒他什麼事兒嗎?
“你表姐什麼武功,這些人哪裡奈何得了她。所以這倒是你獻殷勤的好機會,你進林子,去告訴太女一聲,太女定然承你的情,你再護送着她,慢慢回來,最好在林子裡多流連些時間,給她吟幾首你寫的詩……”
談敦治回頭看了看因暮色沉降而越發顯得幽暗的林間。
王氏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氣得擡手拍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林子周圍全是護衛,也清過場,你怕什麼!”
談敦治猶猶豫豫,他怕的地方多呢。
忽然一個聲音插進來道:“嬸嬸,要麼我陪二哥去吧?”
王氏回頭看見談秀月,想了想喜道:“行,你陪你哥去,你素來是個伶俐的,多撮合撮合你表姐和你哥。”
談秀月笑着應了,先上了馬。
西州那邊靠近燕南,燕南的馬以善走山路有長力聞名,善騎者很多,談家在當地算個望族,子弟們都會騎馬。
談敦治無可推脫,只好也上了馬。
王氏給他們指了個偏僻的角落,喜滋滋地看着他們進了林子。
眼看那邊皇帝等着焦急,又看天色暗了,還起了風,似乎要下雨的模樣,正要下令讓大臣子弟們都回營地,她急忙趕過去,笑道:“方纔敦治說他知道太女在哪,進去接了,陛下稍待,他們就回來了。”
皇帝聽了稍稍心安,便留在場中繼續等。
天色漸暗,月色卻沒有如期上高天,天邊層雲堆疊,有風滾滾自雲末生。
……
馮桓等人進了林子。
本來不知道往哪找,還是李蘊成提醒道:“先前有道煙花炸出,皇太女便進林子了。”
有人看見了那煙花,衆人便往記憶裡那方向而去。
走着走着,隱約聽見前方有動靜,衆人心中一陣歡喜,心想沒錯了。
衆人便屏息噤聲,追着那動靜而去,又紛紛戴上面罩。
馮恆在路上和常千磨等人都商量過了,找個現成的坑,在附近設個機關,屆時發出點動靜把皇太女引過去,讓她踩到機關跌進坑裡,再撒點蒙汗藥什麼的,讓她在坑裡呆個半夜一夜,吃點苦頭,也抓不住他們的把柄。
也好消消她的氣焰,後頭去燕南,不至於太欺負他們。
前方動靜一直在繼續,衆人追着追着,都在心裡嘀咕,皇太女這跑得也太遠了。
這是到哪裡了?方向都快搞不清了。
李蘊成一直跟在人羣后頭走着,手裡還抓着他的書,
走着走着,他停了腳。
馮桓回頭看見,催他:“快點啊老李!”
“天色不好。”李蘊成看着四周,慢吞吞地道,“要下雨了。要麼,算了吧,我怕淋雨。而且這方向好像有點不對。”
“你還怕颳風打雷閃電冰雹下雪呢!”馮桓翻白眼,“快點,好事壞事,兄弟們一起做才安心!”
公子哥兒們都回頭灼灼看李蘊成。
是這道理,尤其是壞事,不一起做,誰能放心?
常千磨看看天色,有點猶豫,看看馮桓,還是閉了嘴。
李蘊成笑了笑,對衆人擺擺手,又擡起腿。
馮桓這才放心,繼續往前衝。
因此也就沒注意到李蘊成越走越慢,落到最後,和大家的距離越拉越遠。
馮桓跑在前面。
前方動靜不遠。
不遠處有個大坑。
他眼睛一亮,正想和衆人說要麼就選這裡,忽然腳下一滑,一緊,腳似乎被什麼扣住,整個身子便向下滑去。
他驚叫,忽然黑烏烏一物飛來,砸進他大張的嘴中,頓時把他的慘叫砸回了喉嚨裡。
身體在往下滑,肩膀還不斷被什麼東西踹中,踹得他肩膀劇痛,滑得更快,滑入大坑後並不停止,砰地一下又滑入一個洞內,入洞那一霎腰被槓了一下,他覺得腰一定斷了,想慘叫,嘴裡全是泥,又臭又腥自己都能噁心着自己,隨即又是啪嘰一聲,他半身陷入了泥巴中,到底了。
但這還沒完,下一刻什麼東西不斷攜風撞下來,泥團飛濺,碎草如雨,悶哼嗚嗚,還夾雜着肢體不斷被碰撞的輕微骨裂之聲,轉眼間這洞內就人體疊人體,撞成了一堆。
最底下的馮桓沒有繼續發出聲音——他已經被撞暈了。
後頭一堆自然都是陷人不成反被陷的公子哥兒們,疊羅漢一樣在狹窄的洞內疊成一堆,嘴裡都有泥,一邊慘叫一邊呸呸吐泥,都呸在了同伴的臉上。
跌在最上面的是常千磨,他體力不好,落在了最後面,此刻成了最幸運的一個,但也跌得七葷八素,一路滑下來擦傷無數,好一會兒恢復了點,低頭看看,這似乎是在坑下的一個洞,不深,斜斜向下,此刻裝滿了人,最裡面應該是堆了很多泥巴乾草,擋住了石壁,不然這樣一路斜滑下來,撞到洞底直接就撞死了。
常千磨看一眼外頭,長草掩映之下半邊烏雲滾滾的天,洞口離他不遠,他勉力能爬出去。
可是他才伸出手,就聽見了腳步聲。地面上有重物搬動之聲,片刻之後,轟然一響,半邊天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有人在上面用石頭蓋住了洞口。
只留下了月牙般的小半邊縫隙,連只兔子都鑽不出去。
常千磨努力往上蹭了蹭,試着託了託那石頭,紋絲不動。
他吐出嘴裡的泥,試着呼喊,他覺得自己聲音很大,但那只是迴響在洞裡。而這洞等於在地下,再大的聲音,被石頭一蓋,也消弭得差不多了。
而馬上會有風雨,風雨密林,樹叢搖曳,面對面喊都未必聽得見。
常千磨低頭看看,一羣公子哥兒幾乎填滿了這個窄窄的洞穴,最底下的馮桓毫無聲息。
密閉窄洞,密集人羣,窄小通氣口……常千磨已經感覺到了洞裡窒悶,他無法想象,如果在這裡呆上一夜……會死幾個?
頭頂風聲越來越大,如果再有大雨,雨水灌進來……
而密林中到處都是這樣的地方,長草亂石,大雨再洗去所有的痕跡,便是上萬大軍,也沒法搜到他們……
常千磨睜大眼睛,眼底都是絕望。
一場還沒開成的惡意玩笑,就要將他們這些公侯大臣子弟,全部葬送了嗎!
……
兩雙黑色靴子停留在洞口。
一人道:“人數齊了沒?”
另一人道:“沒法數,應該齊,都是一起走的,並沒看見誰落下。”
先說話的人回頭看了看,長草搖動,深林寂寂,確實沒有人蹤的模樣。
就那羣腦子只有核桃大的公子哥兒,真要有誰落下了,看見方纔那一幕,早就驚叫大喊狂奔了。
那也早就被他們的人發現了。
就算有點心眼,躲起來了,此處已入密林深處,他們一直帶着這羣人拐來拐去,早就該迷路了。
一聲雷鳴,伴隨電光一閃,第一滴雨終於降落。
沒人喜歡淋雨,兩人對視一眼,對林中做了一個手勢,便匆匆離開。
雨珠噼裡啪啦落下來,自深綠枝葉上緩緩流瀉,在深褐樹幹前串流成線、成簾、成水晶幕。
山林間更增一片濛濛色。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地面上落葉上積起淺淺水窪,纔有幾條人影,從地洞周圍的隱蔽處出來,迅速離開了。
電光一閃,打亮幢幢樹影。
也打亮了趴在落葉水窪上的人的蒼白的臉。
人是李蘊成。
他一直就趴在那洞附近,離洞口三丈距離,在長草掩映中一動不動。
他走在最後,馮桓跌落那一刻,只有他不在機關附近。
馮桓身子一矮,他就趴下了,趴在冰冷潮溼蟲子遍地的落葉長草間。
他眼睜睜看着前方同伴一個接一個滑下去,然後便是聽得人驚心動魄的不斷撞擊之聲,他看見半空中泥團飛***準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就憑這泥團出手的功夫,他便知道,自己決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後來出現兩個人,搬石頭,查人數,他沒動。
那兩人走了。
四面安靜了。
他還是沒動。
雨落了下來,擊打在身上冰冷,漸漸在身下積起水窪,渾身冰涼,鼻尖前的泥水離飄着蚯蚓的屍首。
他依舊沒動。
直到最後幾個黑影出現,離開。
李蘊成才爬起身來。
他走到洞口前,努力搬了搬,搬不動。
他跪下,對着底下,輕聲喊:“都死了嗎?”
底下常千磨聽見,大喜過望,“老李?老李你沒進來?太好了,快把我們救出去!”
外頭李蘊成吸了吸鼻子,嗚哩嗚嚕地道:“我搬不動石頭。”
“那快去叫人救我們……”
“你知道我們進來多遠了嗎?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個方位嗎?”
常千磨語塞。
“再說,下雨了。”李蘊成還是慢吞吞地,“就算我找到路,找到救兵,再回來……你們這個洞,早該給雨水灌滿了吧。”
底下沉默一會,有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了,聽我說。”李蘊成道,“這口子哪怕下雨也不能堵上,你們需要呼吸。但是進水多了遲早淹死你們,你們現在只要醒着的人,就開始想辦法挖石頭,不要挖土,挖土土沒地方運出來。”
“石頭怎能可能挖的動……”
“忘記馮桓剛得的太女獎勵的淵鐵匕首了嗎?拿那個挖。”李蘊成從懷裡掏出點乾糧塞進洞口,“把裡頭受傷的人儘量往外拖,給受傷的人吃點東西。我走了。”
地洞縫隙裡露出常千磨一雙充滿期望的眸子,李蘊成卻懶得看,“抓緊時間,搶在洞被水灌滿之前,給自己挖出多一點呼吸和存身的地方吧。”
他沒讓常千磨挖洞口這塊石頭,一來距離和位置難以着力,難挖,挖的速度抵不過水灌的速度,二來挖大了水灌得更快了,倒不如在裡頭尋找生機。
他轉身離開,四面看起來景物一樣,他低頭尋找,看見一處灌木上一點白色的東西。
他順着那灌木往前走,不多久,又在一處樹幹縫隙上找到了一片白白的東西。
這是他一路撕書,留下來的記號。
並非發現了什麼,而是素來謹慎的習慣使然。
他順着這些書的碎片往回衝,心裡卻沒有什麼把握,都下雨了,皇太女一定回去了,林子外的大部隊也一定回營地和行宮了,他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嗎?
……
“下雨了。”
換了一個樹椏坐着的慕容翊伸手,擋住了一滴即將落到鐵慈頭上的雨滴。
“回吧。天黑了,太遲迴去父皇知道就不好了。”
鐵慈以爲皇帝一行人早就回行宮了,只想到萬一被發現不太好,哪曉得現在一堆人還在場上傻傻地等,另有一堆人已經栽坑裡去了。
慕容翊有些不願,但他沒帶雨具,也捨不得淋了鐵慈,只得無可奈何地隨着鐵慈下樹,心裡暗暗嘆氣。
自從她身份揭開,身邊總是一大堆人,想要單獨約會比登天還難。
今日他故意留在林間,她果然看見煙花就來相會,能得這短短一刻相處,也算滿足了。
他躍下樹,想要折幾個大葉子給鐵慈一路擋雨回去,忽然看見前方一點灰白色的東西,咦了一聲,彎腰摘了起來。
“你在做什麼?趕緊回去吧。”
“等一等,這裡有天絲菌,這菌子難得,等我採點回去做湯。”
“下着雨採什麼菌子。”鐵慈哭笑不得,心想真是個吃貨。
“這不是你喜歡嘛。”慕容翊彎身一路往前採過去。
鐵慈不說話了,忽然想起之前很多次慕容翊做東西給她吃,他自己吃得其實很少,大多時候都面帶微笑看她吃,就,還挺慈祥的。
所以真正的吃貨是她自己?
她笑着,採了幾片闊大葉子,給慕容翊撐在頭上,陪着他一路採菌子。
慕容翊脫下外衫包菌子,眼看差不多了要走,忽然看見前方還有一點白,便走了過去。
結果那不是菌子,是夾在草葉之間的一片白紙,上方綠蔭如蓋,紙還沒被打溼。
鐵慈過來,看見紙上還印着字,看樣子像是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紙不算嶄新,撕痕卻還新,紙面很乾淨。
這就奇怪了。
御苑獵場平時不許進入,狩獵之前提前三天清場,何況前幾天剛刮過風,這紙如果是之前撕下來的,絕不可能還乾乾淨淨留到現在。
如果是今天剛撕下的,這誰進山狩獵還帶着書,還撕書?撕這一點點書做什麼?也不像是要引火啊。
“這裡還有。”慕容翊已經在七八步外尋到了第二片紙片。
鐵慈和他互看一眼,兩人都想到了“留記號!”
問題是爲什麼要留記號?怕迷路?
慕容翊道:“今日進山的紈絝子弟,我都釣着他們,可不怕迷路。”
他得了蘭仙消息,怕今日出事,不僅一直追躡着鐵慈的蹤跡,也用計將那羣公子哥兒和談敦治都釣在自己不遠處, 四面都有人潛伏看守,不會讓那些人迷路的。
鐵慈道:“繼續找找看。”
她本想放煙花示意自己無妨,畢竟又要耽擱了,但如果這紙片真的有問題,此時不宜放煙花,暴露自己的位置。
慕容翊又找到了幾片紙片,然後直起身來。
鐵慈也聽見了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還有拖泥帶水的腳步聲,走得急促又艱難。
“誰!”
喘息和腳步聲戛然而止。
慕容翊退後一步,擋在了鐵慈面前,手指已經執住了腰間鐵扇的鏈子。
鐵慈目光卻穿透前方遮擋的樹木和草叢,看到了躲在樹後的人。
片刻疑惑之後,她道:“我是鐵慈,出來吧。”
“噗通”一聲,樹後的人猛地栽了出來,伴隨着一聲不知是歡喜還是解放的重重喘息。
他趴在泥水裡,手拼命往後指,道:“快——快——救人——”
李蘊成眼底綻放出狂喜的光,本來算算一來一回怎麼都來不及,他越奔越慌,已經在考慮就在此刻亡命天涯算了,不想竟然半路遇上了找來的皇太女!
天不絕我!
對上眼前兩人迷惑的眼神,他抹一把快要流到嘴裡的雨水,正想用最簡潔的語言說清楚十萬火急的事,就看見皇太女向他衝了過來。
李蘊成:……她要幹什麼!她爲什麼跑這麼快!她是不是生氣了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