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王子猛地出了一身汗。
他僵硬着背脊,冷聲道:“十五,你胡亂喊什麼!”
十五王子揉了揉眼睛,詫異地道:“咦,剛好像看見一個人趴在你背後啊……啊,十四哥已經死了,是我看花了!”
一陣冷風吹過,十二王子背後發涼。
他身後的護衛們也聽見兩位王子的對話,頓時臉色發白,面面相覷。
“十二哥好像有點冷,喝口酒熱熱身吧?”十五王子再次邀請。
十二王子沉默了一會,接過了酒壺,在橋欄杆上坐下來。
十五王子立即毫不見外地坐在他身邊。
橋小,護衛們不好都擁在橋上,站滿了橋下兩端。
這麼多人看着,也不怕誰酒中下毒,十二王子喝了一口,嗯了一聲。
十五王子嘻嘻笑道:“沒騙你吧……”
十二王子冷笑一聲,忽然低聲道:“你看見了。”
他說的是肯定句,十五王子偏頭笑看他。
“說吧,你要什麼。”
“十二哥。”十五王子撫摸着酒壺,慢吞吞地道,“你日常清心寡慾,瞧着和尚似的,和兄弟們也不親近,卻沒想到,心裡藏着大事呢。”
十二王子漠然道:“慕容翊給我劃了條件,殺了十四他就放了我,大概他給十四也劃了同樣的條件,十四先對我下手的,我不過自保而已。”
“嘖嘖,小十八厲害啊,面都不露,就讓你們自相殘殺。”
“別說廢話,你要什麼。”
十二王子做好了被敲詐的準備。
卻聽見十五王子慢吞吞地道:“我啊,想你從這橋上跳下去。”
十二王子:“……”
他探頭對橋下看,橋很矮,純粹觀賞性的橋,橋下的水自然也是淺淺一泊,纔到人小腿肚,河水裡還做了些假荷葉,做得僵硬死板,十分難看。
雖然水結了冰,但這麼淺,也凍不死人。
十二王子用看醉漢的目光看着十五王子。
十五王子笑嘻嘻地道:“看我做甚,跳啊。”
“別胡鬧!說你要什麼!”
“我沒胡鬧。”十五王子喝一口酒,“你想多了,我沒那份好心給十四哥報仇,我根本不想管你的事,但是你當晚吵到我睡覺了,所以我要你跳冰水賠我。”
十二王子狐疑地道:“你不去密告?”
“和誰密告?老爹還沒醒呢,就算老爹醒了,信你還是信我?”十五王子仰頭又是一口。
十二王子想想,也就釋然了。
確實如此,十五沉迷酒色,早早被掏空身子,不得父王喜愛,這次要不是他聽說經過的某地有好酒,死乞白賴要跟來,根本沒他的份。
一旦他密告,父王面前對質,誰會相信他這個爛醉鬼的話。自己屆時完全可以反咬一口。
不過老五看似整日爛醉,頭腦倒還清醒的很。
十二王子眼底掠過一絲殺機,面上依舊平平淡淡,道:“好。”
“哥哥爽快。”
“說好了,哥哥賠你這一次,從此這事就過去了。”
“這是自然。哥哥你跳的時候,麻煩自己扯個理由,可別連累到我。”
“成。”
說跳就跳,十二王子脫了鞋襪,撲通一聲,跳下了水。
橋下的護衛齊齊探頭望,目瞪口呆,不知道這麼淺的水要不要救,更不知道好端端的十二王子怎麼跳下去了。
就算害怕被殺要自盡,也不能跳這麼淺的水啊。
十五王子在橋上哈哈大笑,指着十二王子,“好!十二哥願賭服輸,是條漢子!”
衆護衛釋然。
原來是心情煩悶,和十五王子拼酒輸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衆人放鬆下來,都笑道:“十二王子言而有信,不過這冰河水寒,跳一下也便成了,十二王子還是趕緊上來吧。”
十五王子探下身,伸手去摸了一下冰水,“哎喲我的乖乖,這水涼得咬手,十二哥,我和你開玩笑呢,快上來吧!”
十二王子也想上來。
但他發現他上不來了。
就在十五王子伸手入水的那一刻,一縷電光從他指尖綻開,藉着那些石頭假荷葉的遮擋,毒蛇般瞬間貫穿整個水域,也貫穿了他的身體。
腳底如被一道利劍刺中,隨之而來的便是麻痹感自下而上,也如閃電一般瞬間遊走,連喉間肌肉也失去控制,他張開嘴,自以爲在大喊,喉間卻只發出野獸一般的低鳴。
有什麼東西溼溼地從體內流出來,淅淅瀝瀝落入池內,卻被袍子遮住無人看見。
十五王子收回手,和身後護衛們笑道:“十二哥這還犟上了呢。”
衆人訕訕地笑,有人想過去把十二王子拉上來,十五王子伸手一攔,道:“別,還是我去吧,可別讓十二哥生了我的氣。”
他搖搖晃晃下橋來,衆人看得膽戰心驚,心想可別殺神沒來,您自個喝多了磕碎腦門。卻見十五王子晃而不倒地一路過去,站在池邊伸手去拉十二王子。
正在此時一個小丫鬟舉着燈籠,挽着個食盒過來,像是來送夜宵的,遠遠的高舉起燈籠,燈光晃動,正照射在十二王子臉上。
那人僵立於水池中,臉色慘白,雙眼瞪直,脣角一絲涎水亮晶晶。
怎麼看都不是人間色。
那丫鬟一聲尖叫,“死人啦——”將燈籠一拋,反身便逃。
這邊十五王子正站上一片假荷葉,要去拽十二王子,驀然被這光一閃,這聲一叫,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下去。
下面有假荷葉,也有很多尖尖的碎石,一頭撞下去,非重傷不可。
十五王子臨急不亂,手指向身前十二王子腰後一插穩住身形,身子一斜,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將自己扭正。他把手抽出來,手上已經染滿了十二王子腰後的血,而十二王子被他推得身子一晃,直挺挺倒地,砸碎了幾塊假荷葉,濺起的水花撲上了小橋。
驚叫聲四起。
十五王子撲上去,在所有人之前,將十二王子拖出了水池,“十二哥你怎麼了……十二哥!”
片刻之後,所有人都聚齊了,再過陣子,臉色發青的安縣縣令拖着個大夫氣喘吁吁地趕來了。
十二王子的屍首被陳放在池邊,大夫苦着臉檢查了半日,說不出個所以然。安縣縣令試探地說用仵作,被虎賁衛首領斷然拒絕。
人死了再辱屍,他擔不起這責任。
虎賁衛首領已經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又死王子了。
這回死得更離奇。
衆目睽睽之下,跳一個淺得之能淹腳脖子的水池,然後就死了。
在場人數幾十人,都說沒發生任何事,十二王子忽然跳下去,其間沒有任何人接近他。
虎賁衛首領目光掃過那些臉,以他多年經驗來看,這些人迷惑、震驚、不解、目光坦蕩,沒有撒謊。
也沒有那麼多人同時撒謊還不露痕跡的事。
憑十五王子的地位,也沒法讓這麼多人都爲他撒謊。
他煩躁地道:“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夫猶豫一下,吶吶道:“或者這位有些什麼不爲人知的宿疾也未可知,天寒地凍,忽然跳入冰水,誘發了暗疾……”
十五王子忽然道:“哎呀,十二哥好像經常吃九膽養心丸。”
這不是秘密,虎賁衛首領也知道。這藥是遼東貴族常用補藥之一,護心養肝,也是心疾必用藥之一。
如果有心疾,最近飽受恐懼壓力,再忽然受極寒刺激,確實有可能因此喪命。
要說壓力,自然是有,這段日子這隊伍中誰都有,更不要說頭頂時刻高懸利劍的王子們。
此時再想想十二王子這麼穩重的人,忽然跳入冰水,也就能理解了。
誰還不需要個發泄途徑呢。
只是這重壓之下的發泄,竟然要了小命,實在叫人扼腕。
事情似乎也就這樣定論了。
十二王子的屍首被簡單裝殮,運入後院空房和兄弟們呆在一起。
現在,五位王子,只剩下了一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落在十五王子身上,目光復雜,擔憂焦慮同情兼而有之,尋常人在這樣的目光籠罩之下,少不得要崩潰,十五王子卻好像沒看見,居然又拎起酒壺喝一口,喃喃道:“此間生死有命,不如酒鄉長眠……”一路晃悠走了。
衆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出了幾分末路的蕭瑟,虎賁衛首領喝道:“還不跟上!”
頓時一大隊護衛跟上,比先前跟着十二王子的人還多。
十五王子只嗤笑一聲,頭也不回,這一聲笑得所有人臉上火辣辣的,虎賁衛首領咬了咬牙。
卻在此時,他聽見了一聲尖叫。
虎賁衛首領一轉眼,看見因爲這事件,繡衣使主,大部分將領都在花園裡。
他霍然變色,“不好!”
……
長廊上,有人在奔跑,腳步踩得木質地板咚咚響。
是方纔那個提燈照死屍,嚇得將燈扔掉的丫鬟。
現在她提着裙一路在迴廊上急奔,遇見任何人都尖叫“死人啦!”引得和她相遇的人也尖叫,受驚,或者奔去查看,或者回屋躲藏,所到之處,兵荒馬亂。
無數人被驚動,從自己守衛的地方奔向出事地點。
這倒方便了那丫鬟一路奔向內院最深處。
原本居住在內院的縣令的家屬已經搬了出來,現在住在那裡的是養傷的定安王。
虎賁衛首領離開了這裡,守衛還是有的,只是顯然人心惶惶,都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出事的方向。
誰也沒想到,都住進了深宅大院,慕容翊還能潛進來殺人。
這讓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危機。
丫鬟在接近院子的時候,從廚房繞了一下,出來的時候手上端了托盤,驚惶的表情已經斂去,她整理了衣衫,從從容容往內院去。
門口的護衛正在議論前頭的事,丫鬟道:“奴婢奉命來給大王送藥湯。”
守衛拿銀針測了一下她的藥湯無毒,又有婆子過來搜身,上下摸了一遍,摸到下腹時丫鬟羞紅着臉躲了一下,婆子笑道:“小娘皮日常少偷吃些,瞧這小肚子忒大了。”
丫鬟紅着臉垂頭,婆子示意身上無攜帶,守衛們還在討論,心不在焉地揮揮手。
丫鬟經過的時候,婆子看了一眼她的髮髻,她梳着一個環髻,裡頭隱隱露出暗紅色的簪子,簪子閃爍着微微的金光,顯得別緻又華麗。婆子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丫鬟嫋嫋婷婷地進去,裡頭也有人守着,守在帳幔前的侍衛伸手來接藥湯,丫鬟低着頭,微微一讓,細聲道:“這藥湯濃厚難喂,將軍可要奴幫忙?”
那人不過一個侍衛,被稱呼一聲將軍,心中舒暢,心想大王帶兵時除了帶一些伺候湯水的婆子,也不帶年輕女子,大男人也做不好這伺候人的活計,便點了頭,命丫鬟隨他進幔帳。
虎賁衛首領若在,自然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在院門前人就得被攔下來。
奈何此刻主事人都在前頭花園,虎賁衛首領也沒想到有人敢在進入大軍包圍的縣城後還直入虎穴,也沒關照守衛們步步小心,守衛們見眼前一個弱質丫鬟,毫無戒心。
屋內貝燈熒熒,定安王看上去像在沉睡,面容平靜,氣色尚可。
丫鬟進來,目光在他身上流過,着重往底下瞧了瞧,翹脣一笑。
守衛在牀頭坐下,扶起定安王,示意丫鬟上前喂藥。
丫鬟在牀邊坐下,拿起銀勺,吹了吹藥湯,眼波從勺子上方飛過去。
那護衛此刻才發現眼前丫鬟鳳眼翠眉,瓊鼻櫻脣,眼角微微上揚,天生勾魂含情,竟是難得的美貌與風情兼具。
他心神一蕩。
然後眼前銀光一閃。
銀勺飛了起來,直直捅入他的咽喉,鋒利的勺邊飛快轉了一圈,還往下壓了壓,將他的一聲驚叫和慘叫生生壓在了咽喉裡。
慕容翊縮手,銀勺還留在對方咽喉裡,從內部割斷了咽喉,他撕下一截幔帳往那人嘴裡一塞,大量的鮮血都被堵回了肚子裡,連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然後他低頭,看一眼定安王。
沒有感觸,沒有傷春悲秋,沒有在緊張時刻做任何多餘的動作的事,他伸手,如之前刺殺父王一樣,從頭髮裡抽出了一根淵鐵絲,淵鐵絲中間極細如絲線,兩頭稍扁,可以扎入髮髻不傷了自己,也方便手拿,他手拿稍扁的兩端,將那淵鐵絲線往定安王脖子上按去。
吹毛斷髮的淵鐵細絲,這樣輕輕繃直,按下,就能無聲無息地切斷一個人的咽喉。
他的手很穩定,眼眸毫無波動。
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驚叫,要奔來卻來不及。
卻在此時,定安王忽然睜眼。
同時,牀塌了。
定安王的身體猛地往下墜去,落入牀下的暗層中,而他原本枕的枕頭卻沒掉下去,微微一震,猛然爆開,無數黑色小箭毒蜂一般攢射呼嘯而至。
所經之處,哧哧連聲,被單牀褥撕裂,碎片如亂蝶飛舞。
慕容翊卻輕笑一聲。
道:“果然!”
他腳尖一挑,牀前踏板被挑起,擋在他面前,奪奪連聲,踏板頓時被釘成了馬蜂窩。
門外有嘈雜聲傳來,隱約還有虎賁衛首領下令封鎖出口的聲音。
慕容翊並不留戀殺人,他垂眼看了牀下一眼,牀下只是一個夾層,不是地道,定安王手動拉上一層護板,護板只剩下一條縫隙,露出遼東王冷靜而神色複雜的眼眸。
父子目光相對。
慕容翊眼底毫無波瀾。
那一線很快合攏,隔斷交匯的目光,腳步聲響,有人衝進。
慕容翊腳踩踏板,翻身而起,衝破天窗,越出屋外。
虎賁衛首領衝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飛舞的衣帶,屋頂上一陣帶風聲響,只聽聲音,他便知道,輕功不好的自己追不上。
他只得大聲道:“使主,勞煩了!”
繡衣使主遙遙在屋外應了一聲,追了出去。
屋內,那層護板再次緩緩開啓,定安王一臉疲乏地躺在裡面。
虎賁衛首領跪下請罪,心中十分慚愧。
自己被調虎離山,險些就犯下大錯,最後竟然是大王靠自救,活了下來。
他暗暗心驚,心想大王醒了,卻連一直守在他身邊的自己都不知道。
但也許只有這樣,把所有人矇在鼓裡,纔有可能在那惡魔手下逃生吧。
這對父子互逞心計,還真沒有旁人蔘與的份。
只是可惜,沒能把那惡魔留下來,遺患無窮。
定安王疲乏地擺擺手,虎賁衛首領急忙把人扶出來,換牀換被褥,忙活了好一陣,虎賁衛首領不敢再離開,寸步不離地守着,扶着一直靜坐的定安王。
還是定安王,一直一言不發,好久之後才道:“去吧,休息一會,他短期之內,不會來了。”
虎賁衛首領立即恭謹退下,走出門外。
雪光冷冷,倒映一色寒天。
他的靴子踩着積雪,落足不知深淺,只有迴音單調。
直到無人處,他才慢慢攤開手掌。
掌心裡全是汗水。
是他方纔扶着定安王,沾染上的。
他一直不敢動,也不敢擦,怕被大王察覺。
猛獸老去,虛弱不願人知,誰若窺見,離死期也不遠了。
他仰頭,看着雲浮月隱的晦暗天色,從心底,吐出一口長氣。
大王……確實已經老了。
會失敗,會頹喪,會恐懼,會在生出這些畏怖心之後,不可避免地一路走低。
如雪崩,如山傾,如洪流滔滔而下,再回不去曾經的萬巒之巔。
而在散發出不可掩藏的蒼老氣息的猛獸之側,已經出現了一匹更加兇狠陰鷙的年輕雄獸,徘徊不去,在山巔之上沉默蹲守,罩下巨大的陰影。
勝負似乎尚未可料,但雙雄相會,從屬皆成螻蟻。
到那時,他們這些螻蟻,又該何去何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