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有點茫然地坐起來,差點掉下去,才發現自己在一株高樹上。
她瞬移了。
險境、絕境、拼盡全力之境,就會擁有這樣的機會。
這回瞬移到了美男的懷抱裡,可謂苦難之後的豔遇。
鐵慈立即愉快了。看那黑衣人站起身,玉樹一般立在樹梢,手中弓弦拉滿,卻並不對着那坑。
那是一處巨石,石上也有幽幽綠光,是一隻老狼,背後半彎月一座山,鍍出它沉靜而森冷的輪廓。
那狼下頜的毛已經全白,像一簇白鬍子,遠遠地坐在高石上,喉間不時發出低沉的嚎叫。
羣狼得了命令,踩了同伴的屍首出坑,向這株樹狂奔而來,看那架勢,不是打算把樹撞斷,就是打算把樹啃斷。
樹上黑衣人和狼王遙遙對視,他背對鐵慈,鐵慈看不見他神情,只看見那老狼十分冷靜,端坐不動,眸子冷冷地對着那黑衣人,一瞬不瞬。
那黑衣人嗤笑一聲,月下他身姿高頎,飄飛的衣帶牽引着一抹冷白的月色。
星子如簇,在他箭尖閃光。
“咻。”
風聲太過厲烈,讓人想起霹靂,雷霆,風暴,閃電,轟然倒地的巨木,熊熊燃燒的大火。
遍地的矮草低伏,空氣似乎被瞬間割裂。
下一瞬,那老狼的身體似乎震了震。
林中太過黝黯,距離又遠,鐵慈看不清那狼中箭了沒有。只看得見那狼依舊端坐原地,依舊有更深沉的嚎聲傳來。
鐵慈以爲沒射中,來了興致,也要掏自己的摺疊弓。
黑衣人卻攔住了她。
“箭不要錢嗎?浪費!”
這是射中了?
那狼爲何不倒?
但隨即,底下的羣狼中敏銳的,已經發覺了不對,整齊的聽指揮的羣狼立即混亂了起來,有幾隻兇猛的公狼躥了出來,開始互相撕咬。
“狼王死,羣狼逐。”男子道。
他聲音微微低沉了些,聽來十分動聽,鐵慈忽然想起那晚那位烤魚人士。
想不到騎射老師,帶頭違規偷魚。
底下撕咬更烈,血肉橫飛,鐵慈心情忽然頗好,看這一幕也頗有感觸,道:“接下來,請看,九狼奪嫡。”
男子哈哈一笑。
鐵慈看着他笑道:“老師如何會來救我?”
“你是我的搖錢樹,我不救你救誰。”黑衣人道,“再說也不叫救你,救狼纔是,我再來遲一點,這滿山的狼就要快被你殺死了。”
那狼王掙扎不死,又發出一陣低沉的嚎叫。
一大羣狼再次衝來,將樹撞得砰砰響。
黑衣人忽然開始脫衣服。
鐵慈受到了驚嚇,“你幹嘛!”
黑衣人似得了提醒,抓着自己外袍道:“不對,不該脫我的。不如脫你的。來,快脫!”
鐵慈再次受到了驚嚇:“爲什麼!”
黑衣人已經上手來扯她衣領,“別問那麼多,快脫啊!”
鐵慈忍無可忍,擡手一推,“去逑!”
她卻忘記這是在樹上,一推險些把那傢伙推下樹,底下就是狼羣。
眼看那傢伙身形後仰,鐵慈閃電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那黑衣人被她拽着在樹上晃盪,猶自擡眼無辜,“哎,你做甚?有你這麼恩將仇報的嗎?”
“有你這麼挾恩求報一言不合脫人衣服的嗎!”
“那不是我需要布料引火嗎。我的衣裳剛買的,一兩銀子呢。倒不如脫你的,反正已經髒得不能要了。”
鐵慈:“……”
誤會,都是誤會。
然而這麼個美人,卻是個摳B。
“借一把力!”
黑衣人抓緊了鐵慈的手,團團一翻,衣袂如繁花流雲,看在這養眼身形份上,鐵慈乖乖道歉。
“抱歉,我誤會了,還沒請教老師大名?”
“容蔚。”
“容溥的親戚嗎?”
“往上追溯十八代祖宗再拐個彎大抵能算親戚。”
鐵慈想中華兒女還都是炎黃後代呢,照你這邏輯人人都是親戚。
不過姓容的都長得不錯啊。這位比容溥眉目更精緻昳麗一些,紅脣弧度微微翹起,自帶三分笑意,眼眸睫毛濃密,自帶眼線,顧盼生輝,眼神卻是微涼的,從微微散亂的烏髮間睇過來時,讓人想起遮了星光和霧氣的遠月,暗香彌散的華堂裡捲簾後的燈火,既冷清,又有種難言的魅和欲。
樹木在微微震動,容蔚厚臉皮地伸着手,鐵慈只得脫下外袍,好在她裡面還有一件淺色深衣。
沾滿血的外袍被容蔚撕碎,裹在箭尖,點燃後咻咻射出,繞樹一週,正成了一個圈。
鐵慈正要提醒他山林放火小心引發山火大災,卻發現那一個圈周邊已經挖了一圈溝,火不會蔓延,只燃燒成一個大圈。
現在變成羣狼被困在了火圈裡。
羣狼受到驚嚇,有的跑掉,有的想要衝出去,卻被火圈逼回。
“這羣狼在這青陽山中爲害甚久。”容蔚道,“還曾躥到書院咬死過學生。書院費了很大力氣驅趕,爲此還曾下過懸賞,能殲滅它們得金一千。”
鐵慈想,難怪這傢伙這麼積極,愛錢啊。
容蔚開始整束衣裳,“歇好了嗎?歇好下去殺狼報仇。回頭按狼頭計算我們各自分配的賞金數。不過你之前殺的不算。”
鐵慈:“……”
就這德行,以後娶得到老婆?
鐵慈對於男性的品性,別的都不大在乎,唯獨不可吝嗇,葛朗臺夏洛克阿巴貢潑留希金,是她課外閱讀中永遠的反面人物。
兩條人影威風凜凜躥下樹去。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鐵慈大開殺戒。
不知何時兩人變成了背靠背,各自解決了一個半圓區域內的狼。默契也不知道是怎麼生成的,他的刀劍遞過她肩頭殺了偷襲的狼,她不會躲避。她的肘彎從他腋下擊穿狼的咽喉,他也不會慌張。
最後兩人面前狼屍堆壘,剩下的羣狼無首,心驚膽寒,從漸漸熄滅的火圈縫隙中逃走。
殺了半夜,鐵慈又是一身黏黏糊糊的血,容蔚也沒討得到好。一身髒臭地走到那高石下,和那依舊蹲守的老狼對視。
那狼咽喉插着一支血淋淋的箭,眼眸竟然不閉。
容蔚跳上高石,擡手啪地一巴掌拍在狼頭上。
“死就死了,充什麼大尾巴狼!”
老狼眼一閉,轟然倒地。
遠處殘狼羣的嗚咽聲漸漸遠去。
鐵慈靠着高石伸長雙腿兩眼放空,看着容蔚兢兢業業地割狼尾巴。
狼頭太重帶不回去,總要有個憑證。
看着看着,她眼皮便重了起來,一秒墮入夢鄉,隱約裡一開始有點冷,後來便暖和起來。
太累了,連夢也沒做一個,醒來時她以爲身上會蓋着人家的衣裳。畢竟那麼暖和。
並沒有。
身上蓋着剝好的狼皮,暖和是暖和了,也經過處理,但味道還是不敢恭維。
鐵慈嘆口氣。
就知道師傅那些狗血小言本子不能看。
容蔚也裹着狼皮睡在對面,睡着的人顯得靜謐乖巧,垂下的眼睫毛像翹起的兩把小扇,鐵慈總想在上面放珍珠試試,估計不會掉。
鐵慈看着看着,忽然怔了。
對面這個人,嚴格來說是陌生人,見面不過三次,前兩次都談不上愉快,這人來歷神秘,動機不明,她怎麼會在他身邊如此安睡?
這不符合她的性子。
鐵慈盯着他的臉和身形,想着這人給自己的隱約的親近感。她再次想起之前在山中海上幾次交鋒的男子。身高是有點不符合,身形則說不準,畢竟修長的少年身形都差不多。行事作風有點像……
至於聲音,她記得那個人聲音出奇好聽,耳朵會懷孕那種。容蔚聲音雖也好聽,但終究遜色一些,音色也有區別。
她對那人身份一直很好奇,隱約覺得不凡,更覺得淵鐵武器事件裡,那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最終他的目的是什麼,獲得了什麼,便如那日海上濃霧一般,不見真面目便不得答案。
鐵慈總覺得,從蒼生塔下爐子的規模來看,後來繳獲的慕容端煉製的武器好像太少了些。
對面的容蔚睜開眼睛,黝黯的樹林都似乎瞬間明亮光豔起來。
看看天色,時辰不早,狼尾巴依舊太多,兩人編了一支藤網,將狼尾巴放上去,一路拖着走。
路卻不大好走,容蔚一邊走一邊辨認方向,鐵慈這才發覺昨晚自己真是不知不覺走太遠了。
想到今日要上的課,感受了一下體內經脈運行,她忽然道:“想不想體驗一下騰雲駕霧?”
“不想!”容蔚問都不問,一口回絕。
“來嘛!”鐵慈上前,毫不客氣地掐住了他的腰,“一二三,起!”
瞬間的失重感。
下一瞬雲霧撲面,風聲呼嘯,頭頂青天,身下山崖,容蔚失神地坐在半山探出的松樹上,屁股底下緩緩流出黃色的液體,一隻兇猛的大鳥尖鳴着撲下,扇了容蔚一個劈頭蓋臉,要爲被坐碎的鳥蛋報仇……
鐵慈掛在松樹上,狼尾巴掛了一身,慘叫:“親快拉我一把!”
容蔚挪了挪屁股,蛋黃淅淅瀝瀝流了鐵慈一臉。
……
鐵慈終於抓住了容蔚的手,眼一閉,“一二三!”
下一瞬一隻暴怒的熊咆哮着撲向不速之客。
……
“一二三!”
瀑布當頭衝下,容蔚在狂流中四處亂撈被水沖走的狼尾巴。
鐵慈夾在兩塊石頭之間,一雙長腿露在外面亂撲騰。
……
之後容蔚拒絕再和鐵慈有任何肢體接觸,表示寧可跋山涉水累死也決不勞動閣下。
好在幾次瞎撞,不,瞬移後,倒確實離書院不遠了。
回到書院是從山門走的,清晨的起牀鐘聲剛剛敲響。學生們紛紛起牀,洗漱,整理儀容,用早餐。
馬德等人一夜沒睡,在牀上輾轉反側,似乎睡夢中還能聽見那個葉十八的慘叫,等到天亮爬起來,推開門,看着各自掛着的黑眼圈,都忍不住開口問:“那傢伙昨晚回來沒有?”
有人道:“就算回來了,晚歸也要受處罰的,一頓驚嚇加一頓祠堂反省是少不了!”
有人道:“昨夜安靜得很,沒聽見什麼動靜,不會還沒回來吧?”
“那要麼去問問崔軾,他們不是同舍麼?”
有人笑出了聲,“昨晚崔軾就故作驚慌去和舍監報告了,說葉十八夜不歸宿。舍監今日定要給他處罰……這不是崔軾來了!”
崔軾在甲舍門口探頭探腦,神色欣喜,一見他們便道:“葉十八到現在還沒回來!”
衆人大喜,互相道賀。都道今日可以賭局收錢,還能看見葉十八被退學的佈告高掛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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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擔憂地道:“這要他還是回來了,告我們怎麼辦?”
“怎麼告?他有證據嗎?”馬德慢條斯理搖着扇子,“咱們沒露臉,沒說話,他能指認誰?你們記住了,他無論說什麼,咱們抵死不認!這個啞巴虧,他吃定了!”
“那是。一個靠裙帶關係進來的混小子,也想佔賀先生的名額,也想和咱們鬥,做夢!”
正說得高興,忽聽外頭喧鬧,無數人的腳步噠噠噠地向外衝,衆人愕然探頭向外看,舍監也從自己的辦公房裡走出來,看見山門後貫穿書院的白石大道上,一大羣人,像烏黑的雲團,還在不斷向裡移動。
舍監站在路邊,大聲喝道:“都散開!人羣不可無故聚集!散開!發生了什麼事了!”
人羣略微散開了些,舍監隱約看見了葉十八的臉,當即厲聲喝道:“葉十八!你過來!你昨夜夜不歸宿,是去哪裡了!可是去那秦樓楚館……”
他聲色俱厲,人羣外圍的學生們轉過頭來,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看得舍監頭腦一懵,緊接着又道:“夜不歸宿者需上報山長酌情處理,視情予以祠堂禁閉或退學處罰……我這就……”
他忽然停住,張口結舌。
人羣終於徹底散開,鐵慈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