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首輔四面不靠,看似不顯山露水,但他一樣有書院背景,是賀梓之徒,做過多任主考官,桃李滿天下,朝中文臣,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的門生。他一直態度曖昧,立場不明,誰也無法預料在接下來的倒蕭事件中,容首輔會採取什麼樣旳態度和對策,是兔死狐悲護佑蕭氏,還是依舊選擇中立,還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而更重要的是,容老夫人出身狄氏,當年的軍權第一人,如今九邊大將,多半出自狄家門下。容家在軍中,現在是比蕭家更有勢力的存在。
雖說事隔多年,軍中最出名的狄一葦和容家不合,賀梓入朝後又從容家手中奪走了不少文臣的支持,但一旦紛爭起,容家要出手,誰也不知道自己麾下的文臣和邊關的大將,有哪些也算是容家的人,會不會在關鍵時刻倒戈,會不會引發更多無法預料的結果?
一個早已撕破臉皮的蕭家其實不足慮,倒是態度曖昧不明的實權大佬讓人不安,因爲對方沒有表現出太多敵意,己方就師出無名,而在已經需要傾力對付蕭家的情形下,也不能再輕易樹敵,鉗制容首輔勢力。
以免將人逼到對面去。
衆人盯着那個名字,一時覺得當真棘手。
賀梓試探地看着鐵慈,道:“要麼請容溥出面……”
鐵慈立即搖了搖頭,道:“狄指揮使既然要回來了,這事就先交給狄指揮使吧。她和首輔大人關係如同父女,也能壓制住狄老夫人,她自家的人,讓她去搞定。”
夏侯淳自從聽見狄一葦要回來,那屁股眼看着就開始坐不住,此刻忽然開始咳嗽,左一聲,右一聲。
鐵慈微笑道:“夏侯大人這是身子不舒服嗎?許是最近太操勞了,真是可惜,我還想着,狄指揮使遠道回京,盛都自然該派人去迎,夏侯指揮使和狄指揮使同級,之前也有交情,該是最好人選,現在看來……”
“現在看來,捨我其誰!”夏侯淳柔軟而靈活地跳了起來,立即道,“臣領太女令,臣這就去了!”
不等鐵慈答覆,胖子一溜煙地便消失了。
段延徳笑起來,道:“可把夏侯急的。”
朱彝道:“嘿,段次輔您不知道,這傢伙官署在我隔壁,他寫給狄指揮使的信幾天就一封,往驛站去的傳信兵把九衛公署到驛站間道路的地皮都磨了一層!”
衆人都哈哈大笑,又議了些公事,提到那大比選出來的十人如何安排,段延徳便道:“內閣已經商量過了,十人裡唯一的女子簡奚,便留在太女身邊做瑞祥殿女官。其餘九人,五人在六部觀政行走,除禮部外,去哪一部由六部挑選。其餘方懷安,祁佑,楚行白白行楚四人,最爲出色,留在內閣任中書,陛下若有喜歡的,也可留一兩人在身邊伺候筆墨。”
鐵儼猶豫了一會,有心想說不如都留給鐵慈,培養親近臣子,但想到剩下的都是年輕臣子,再想到某人的十級宮鬥水準,想到鐵慈說的瑞祥殿下花肥,還是放棄了這個可怕的想法,笑道:“如此,明日安排那四人都進宮,朕看過再做挑選。”
鐵慈也覺得讓父皇親自見過人再決定比較好,雖說人都是容溥再三篩選出來,出身清白人品過硬,但人與人之間,也還有個眼緣呢。
她有個想法,
覺得這些青年才俊,留一兩個常出入宮禁,也好給萍蹤創造點機會。小姑娘也到了年紀了,爲了保護父皇母妃一直留在宮中,沒什麼機會發展緣分,自己這個做小姨的,也該對她負責。
此時天色已晚,父皇已有倦色,鐵慈便命散了。
她親自送一撥平均年齡六十往上的老臣出宮。
和大佬們一邊走一邊聊,往宮門去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但是事務太多,每個人都在和她說話,很快她便將這個感覺拋到腦後。
直到快到宮門口的時候,忽然銅鑼急響,哨聲尖利,宮城上頭火把次第亮起,無數雜沓的腳步聲往宮城而去。
整個安靜的宮城瞬間沸騰起來。
鐵慈一驚。
這是宮城遇襲的警報!
她立即停住腳步,將走在自己左右的段延徳和賀梓往後一拉,護在自己身後。
宮城之上奔下一隊士兵,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披甲叮噹,奔到鐵慈面前大喊:“太女及諸位大人速速退去,有刺客夜闖宮禁!”
鐵慈一聽聲音熟悉,“田武?”
今夜正巧當值的田武舉手在額:“末將在!”
“將你個妹。”鐵慈沒好氣地道,“刺客幾人?出現在何處?是否還有幫手?”
“回殿下,就一人!原本在廣場上梭巡來着,我們的人例行射箭驅趕,誰知道不僅射不到他,他還越跑越近了,剛纔忽然出現在東側宮牆牆頭十丈處……”忽然一陣哨聲傳來,他側頭聽了一陣,“殿下,現在到西側了!”
鐵慈:“……刺客上了牆頭不跳進來,在牆頭奔來跑去做什麼!”
田武:“對啊!爲什麼?”
兩人回頭,就看見高高宮牆之上,一條人影忽然出現,遠遠看去身形修長,手裡還捧着什麼東西。底下一堆士兵追着射箭,箭雨嗖嗖落在宮牆半截,還有人拋着勾索意欲上牆,牆頭那人就伸手從捧着的袋子裡拿暗器,一敲哎喲一聲,一敲哎喲一聲。
鐵慈遠遠看着這動作神情姿態,忽然開始扶額。
田武看自己的兵被敲了一地狼狽,大怒奔了回去,喝令:“開箭樓弩機!”
便有人得令而去,傳令箭樓守衛開弩機。
鐵慈:“別!”
但田武早已去得遠了。一道煙花射出,箭樓守衛開始上弦。弩機軋軋連響,箭頭緩緩轉向牆上人影。
鐵慈無奈,只得向前走,段延徳拉住她的衣袖,“殿下你去哪!”
鐵慈道:“見個人。”
“殿下不可,殿下萬金之體,不可輕蹈險地……”
“……順便幽會。”
“……地地地……啥?”
鐵慈嘆了口氣,撥開老段的手,一個縱身已經上了宮牆,她一上牆,所有人發出驚呼,箭樓負責弩機的小隊長猛回頭。
正看見箭樓守衛見開弦已滿,手中木槌猛地敲了下去。
小隊長嗷地一聲撲在了對方身上,撞得對方一個趔趄,手中木槌一歪,敲在了自己大腿上,也是嗷地一聲叫。
弩機受震,嗡地一聲流光拋射,一閃便至宮牆。
下一刻在衆人心驚膽戰的注視中,擦鐵慈身畔而過,半空中鐵慈的衣袍被那猛烈罡風揚起,呼地一下拍在身邊人的臉上。
被矇住臉的男人,不疾不徐,撲地吐出一顆話梅核兒。
這能穿透三頭牛能炸裂山石的重弩巨箭從架在弦上到擦身而過,他連頭都沒擡起來過。
鐵慈沒好氣地把袍子從他臉上撕下來,露出月光下那張看起來無比靜美的臉。
半天不見,他就能作妖!
底下人羣潮水般涌來,各種叫喊聲都有,人人心膽欲裂,大佬們在遠處看得腿軟。
方纔那一刻,險些以爲大幹皇朝的皇太女,要成爲被自己皇宮角樓弩機射死第一人。
此刻抹一把汗,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
皇太女忽然冒險跑宮牆上去幹嘛?
皇太女好像還和對方認識?
啊,不僅是認識,怎麼還很熟的樣子,那誰在幹嘛,往皇太女嘴裡喂東西?毒藥嗎!
喲,太女一仰脖兒,就把那“毒藥”給嚥了!
喲,兩人竟然在宮牆上坐下來了!
太女九衛的那個高胖傢伙,是個僉事吧,聽說是太女的同學?顛兒顛兒地跑來,把底下吱哇亂叫的人都給驅散了。
那傢伙叫田武吧,咋還對着上頭那刺客打招呼呢?
一羣大佬們也不走了,站在宮牆之下仰頭看,眼底閃耀着八卦之光。
喲,這肩膀靠肩膀,頭靠頭的,咋的,在宮城牆上賞景呢?
賞景哪裡不成?鶴園飛鶴,鬱園鋪金,楓園紅染,東山月明,盛都大小名景無數,再不然御花園何處不能賞,非要在這光禿禿宮牆上?
現在年輕人的喜好真奇特啊。
乖乖隆的咚,那傢伙還扛個包袱,就在宮牆上攤開了,從裡面一樣一樣地拿……吃的?
隔得遠,看不清,大佬們緊走幾步,就嗅見各種纏纏綿綿香氣,順風從牆上飄了下來。
大佬們摸摸肚子,肚皮裡唱成了二重奏。
御書房裡坐了幾個時辰,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太女忒也小氣,都不曉得給人賜個夜宵。
自己倒跑到這宮牆上來吃夜宵!
大佬們怨念地仰頭看上方,田武過來,表示方纔是虛驚一場,現在太女有點私事,命他禮送諸位大人出宮。
朱彝望着上面,想着上次山隱樓吃到的某人美食,嚥了口唾沫,幽幽怨怨地道:“餓了,沒力氣走了。”
田武:“……”
戚凌望着上面,隱約也猜到了這是誰,兩眼噴火,咬牙切齒地答:“天家無私事,我擔負宮城內外戍守之責,我等太女辦完私事再走!”
賀梓望着上面,捋須意味深長地道:“在下好歹爲太女之師,怎麼,她打算自己吃獨食嗎?”
顧尚書看一眼上面,心想不錯,鐵慈終於有人要了,省得他總想着真要沒人要,就把小小給填補上去。
太女以後不來荼毒他兒子了,小小以後想必也不用總給太女整理房間了,這下總算可以說親了。
刑部江尚書往日和太女往來少,還不清楚情況,捅捅同事袖子,低聲道:“老顧,這演的是哪一齣?”
顧尚書不動聲色地道:“有情人夜半宮牆私會這一出。”
江尚書嚇了一跳,他不愛八卦,消息滯後,立即道:“那戚都督愛子怎麼辦?還有令郎似乎和太女也……”
前頭戚凌立即回頭,用目光殺他。
顧尚書道:“說什麼呢。我兒只是太女的衣物整理師。”
田武領了送人的命令,眼看這一羣大佬八卦之火和嘴饞之心熊熊燃燒,竟然都不打算走,他也不急,站在原地,摸頭憨笑,和大佬們排排站,盯着宮牆上頭咽口水。
宮牆上,鐵慈如芒在背地吃慕容翊大動干戈、夜闖宮牆送來的夜宵。
背後射來的目光宛如實質,實在讓人食難下嚥。
鐵慈搗搗慕容翊。
慕容翊讓開了點,夾了個小籠包,“啊——”
底下,賀梓和朱彝道:“果然慈心傳把這小子刪掉是對的。”
朱彝想着自己名下的書齋這大半年來接收到的各種孤本,看在還有大半孤本沒到貨的份上,違心地勸說道:“許是他沒看見咱們呢。”
賀梓瞅他一眼,不陰不陽地道:“喲,幾本破書,就把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倀鬼。 ”
朱彝瞠目結舌,沒想到給師尊抓到小辮子。
賀梓長嘆:“有孤本也不告訴我,老夫膝下果然都是欺師滅祖之徒。”
這可戳到了朱彝的軟肋,立馬羞愧低頭,不敢再爲虎作倀了。
宮牆上鐵慈無奈地吃掉了小籠包,嘆氣:“親,雖說你對底下那堆人不待見,可好歹那也是我的重臣和師長,給個面子?”
慕容翊冷冷道:“就是這羣老貨,佔着你不放。耽誤了咱們的約會,你知道我在宮門前等了你多久?”
鐵慈哄他:“對不住對不住,是我一議事就忘記了咱們有約的事。再說你臨走時那個手勢我也沒確定是什麼意思,咱們不是剛分開嗎?”
“胡說!”慕容翊正色道,“明明已經一秋未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在這廣場上等了幾個時辰,可不就是一秋,四捨五入就是一年了。
鐵慈絕不和犯拗的某人作對,立即舉手告饒,“對對對,好久不見。我可想死你了,來,啵一個!”
說着便飛快地湊過去,湊到慕容翊的身前,啵了一個。
她特意借位,藉着底下的人看不到,算着哄好慕容翊就完了。不然這個瘋子夜夜爬宮牆,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底下,大佬們齊齊脖子拉長,狀如狐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