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站在容蔚身邊,看着那坡下。
良久沒有說話。
看見這兄弟相殘的一幕,她有點恍惚地想,原來寒苦殘忍不只是帝王家。
他又是出身於什麼樣的家族?似乎父親並不慈愛,母親也不呵護,兄弟更是待他如寇仇。他在這樣的家族長大,到底會生出什麼樣的心腸?
那些恣肆、隨意、快樂和自如,是歷經苦痛後的心智強大。還是用以遮掩斑駁人生的美好假面?
她有很多話想問,卻又覺得沒法問。交淺言深,她有什麼資格,去貿然窺探別人的痛苦?
最終她只是道:“你殺了你哥哥,會有後患嗎?需要我幫忙嗎?”
前幾日她接到信,太女九衛已經出京,前來聽她使喚。
鐵慈有些意外,沒想到太后竟然肯把九衛放出來。
隨信而來的還有九衛指揮使夏侯淳的密信,鐵慈看完以後燒掉,沉默良久。
在她風雨血火裡奔走的時候,遙遠的盛都,亦有人在爲她進行艱難卓絕的努力。
她並不是孤軍奮戰,有人願意永爲她的奧援。
哪怕那人原本懦弱,原本癡愚。
這就夠了。
九衛的精銳就駐紮在附近三十里,隨時可以調動。
不過鐵慈並不打算輕易調動,畢竟調動就會暴露身份。
此刻問出來,是她最大的誠意。
不知爲何容蔚沒有立即回答,密林之中靜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良久,容蔚才笑了笑,輕聲道:“我殺了我哥哥……你不覺得害怕嗎?”
鐵慈道:“我怕什麼?殺的又不是我。”
容蔚轉頭看她,目光深深,似要看進她眸子深處,“兄弟相殘這種事,尤其還是弟弟殺哥哥,違揹人倫道德,尋常人難以接受不是嗎?”
鐵慈想你這可是問對人了。我接受良好得很,畢竟咱家家風就是挑戰人倫。管你是誰,不服就幹。別說弟殺兄了,父殺子子殺父,在咱家都沒人多看一眼。
但這話不能說,她只道:“那也得那個哥哥先像個哥哥。武場比箭的時候,如果你慢一點,現在大概新聞就是兄殺弟了。”
她轉身笑道:“別理那些酸儒會說什麼。在他們的狗屁邏輯裡,說不定你哥哥急吼吼地千里來殺你,你就笑嘻嘻地洗乾淨脖子送上,他們還嫌你送得不積極。”
容蔚又看了她一陣。
他看得太久,以至於鐵慈心跳起來,隱約在害怕什麼,卻又隱隱有些期待。
然而最終他只是哈哈一笑,伸手拍她的肩,道:“縱情由我,何懼人言!好兄弟,好學生,我可真是太喜歡你了!”
鐵慈偏頭看他明淨坦蕩的眸子,腦海中忽然噠噠噠跑過一個飛羽。
心裡沒來由地有些煩躁,想要拂開他的手,然而她的教養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只是一笑,道:“其實你雖然這麼問,但是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
容蔚凝視着她,那眼神很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掙扎,有些無奈,卻又忽然生出豁然開朗的坦然。
他突然伸手把住她的肩,道:“對,我不在乎。但是我就想問問你的想法。你說,爲什麼呢?”
因爲你在乎我的看法?
這個念頭閃電般掠過鐵慈腦海,然後被她一口吞了下去。
都沒見過幾面,在對方眼裡,自己還是個男人,容蔚這模樣,也不像是個斷袖,在想什麼呢!
都是這一刻氣氛太私密,他聲音太低,眼神太怪異,惹得她腦子搭錯線。
“因爲……”
鐵慈正想胡亂扯句什麼,容蔚驀然向前一栽,栽在她肩頭上。
鐵慈猛地被他撲了個滿懷,險些站不穩,向後踉蹌了一下才抱住了他,愕然道:“容蔚!先生!容兄!”
容蔚好半晌纔回答,聲音輕得似被風吹去,“拜託……送我……回去。”
鐵慈只覺得胳膊上挨着他腦門的位置,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到熱度。
“你發燒了?”
再一看他外袍下潔白的裡衣,已經被血染紅,顯然受傷後不好好休養,出來殺人吹風,傷口崩裂,發起高燒了。
鐵慈一急,扶着他對那邊喊:“你們快來幫忙……咦,人呢?”
就方纔一會兒,那羣容蔚的人已經處理打掃完畢,鬼魅般消失了。
“哎,你們都不管你們主子的?就這麼扔給我的?”
鐵慈一臉懵逼——真是什麼僕人跟什麼主子。
她之前注意力全部被容蔚的話吸引去了,根本沒注意那羣人胖瘦高矮,此刻也無從去尋,只得認命地將容蔚背起。
“哎喲我去,真重。該減肥了,親。”
背上容蔚迷迷糊糊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彷彿在說她的背硌人。
“硌人你有種下來啊!”
換來容蔚更用力地抱住了她脖子,險些把她勒斷氣。
鐵慈只得把他往上背了背,拉下他的雙手。
捏着那微微變形的小拇指時,她停了停,輕輕撫摸了一下,嘆了口氣。
月光穿越密林縫隙,勾勒林中移動的斑駁影子,沙沙的靴子踩踏碎葉聲不斷遠去,老樹枯藤上,開滿細碎卻芬芳的花。
……
腳步聲一路遠去,林子裡恢復了寂靜。
半晌,卻有一高一矮的身影鬼鬼祟祟站起。
矮個子探頭往兩人遠去的方向張望,拉下面罩,月光照亮他愁眉苦臉的臉:“哎,主子也不知道傷得怎麼樣,這便回去了,那位能好好照料他嗎?會給他請大夫嗎?會發現他的身份嗎……”
他身邊高個子:“閉嘴!”
矮個子立即閉嘴,默了一會,又忍不住道:“主子端的是好計。逼二王子寫家書,誘四王子出遼東。四王子自小和他最不對付,聽說他要成爲賀梓的徒弟,可不就急了?什麼人都沒告訴,帶了護衛就來了……如今可好,命喪孤林。就是咱們主子也太冒險了些,這拿自己作餌,萬一……”
高個子冷冷道:“沒有萬一。你看主子什麼時候有過萬一?”
“二王子還在青陽山的靈泉村裡做贅婿,四王子已經死在躍鯉書院。當年欺負主子最狠,也是最受大王寵愛的兩個已經解決了,後頭主子應該收手了吧。我這心裡慌慌的,敵人太多了,大王那邊還得瞞着,他這是在鋼絲上跳舞,這萬一要有個失手……”
“收手?收什麼手?當年是老二老四打頭,但是其餘那些有哪個是好的?你以爲就沒人背後挑唆,有人煽風點火,有人隔岸觀火,有人落井下石……大概就是那個殘廢的安穩一些,畢竟沒有繼承權……主子生下來寶相妃報稱有祥瑞,漸漸長大之後又聰慧美貌非凡,像個神子似的,哪樣不招了那些賤人和他們的小賤種的眼?當初把他男扮女裝,雖然是寶相妃受人蠱惑做了傻事,但是後來太爺不也說了,那種情形下,還不如先做個女孩,好歹能安穩活到成年……”
慕四取出水囊,灌酒似地憤憤灌了一大口,“再說大王是何等樣人你不知道?說是寵愛老二老四,但是老二老四沒了,他就能去寵老大老三!他那裡,兒子再多,那也就是排着隊的繼承人,和捉對廝殺的蠱蟲!收,收什麼收,他收了,那些好哥哥也不會收,鋼絲大家都在走,就看誰能走到最後罷了!”
林中一陣沉默,風過萬物蕭蕭。
良久,矮個子一聲嘆息。
“是啊,收不了,也不能收。可是這條路,真是太艱難了……”
“難什麼?我瞧他自得其樂得很呢!”慕四嗤笑一聲,“你也莫擔憂了。他啊,算計好得很呢,這不,把自己往那小子面前拼命塞,打的什麼主意?莫不是看上人家了?你看,扮女人扮這麼多年,把自己扮成斷袖了不是!也不想想他那婚約,難道以後除了十七個兄弟一個爹,還要再對付個皇太女……真是替他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