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還是笑笑不說話。
鐵慈將瓷壇扔了,接口道:“這話就問得沒意思了。爲什麼?酒會由我送給賀先生,然後毒死賀先生,我就是殺賀先生的兇手,一石二鳥,多妙啊。”
山長自然猜得着,卻不敢信。
夫妻恩愛,溫柔和善的枕邊人,忽然一抹臉,便換了惡毒猙獰的面目,直叫他恍惚茫然,險些以爲一腳踏入了噩夢中。
噩夢裡人事物如此清晰,他聽得見他夫人的輕笑,從未有過的譏誚。
鐵慈對賀梓道:“先生,真要說兇手,大抵就是面前這位了。她可能還有幫手,這個暫時沒法對質。咱們先把眼前的事捋清楚便是。”
賀梓一點頭。
“昨夜是山長給我解惑,今夜輪到我給山長解惑。”鐵慈道,“昨夜山長說,是因爲發現了賀夫人爲遼東細作,逼問之下,賀夫人羞愧自盡。爲了保護先生,諸位選擇了隱瞞真相,以決絕的方式令先生一生不近夫人屍首。這緣由聽起來合理,但是其中卻有一些細節沒有得到解答。先不說那個,我就問問山長,當時是誰建議您用那樣決絕的理由,僞造絕命書的?”
山長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夫人。
鐵慈不意外地一點頭,“我就說,這樣纖細敏感又惡毒的絕筆書,不像是糙漢子能想出來的,倒像是女人手筆。當時你們怕先生查看屍首,是怕他發現屍身上的莫名紅斑,那朱夫人又是怕被發現什麼呢?是怕被發現夫人死時已有身孕,從而引發先生對夫人死因的懷疑嗎?”
山長震驚,“什麼……”
賀梓一動不動,最初的悲痛已經深埋心底,他甚至笑了一聲,道:“彝兒,當年我收你爲徒時,曾說過有徒如此,便一生無子也無妨,誰知道,一語成讖啊!”
“師傅!”山長咚地一聲跪了下來。
“女人懷孕這種事,只有女人能夠察覺。我打聽過,當年容老夫人因爲出身武門,一向隨身帶醫婆,很可能在賀夫人自己還沒察覺的時候,她已經知道賀夫人有身孕了。殺了賀夫人之後,她怕這身孕之事被先生察覺,才夥同朱夫人,想出了那個絕筆的主意。”
朱夫人卻冷笑道:“這都是你的推測,我們幾個閨閣女子,就算和她關係不佳,又爲何要殺她?”
鐵慈也不理她,從背後的小包袱裡取出一個妝盒,賀梓看見,眼眸一動。認出這是自己夫人原本的妝盒。
“前陣子我從監院夫人那裡拿到這個妝盒。”她看一眼監院,監院露出震驚羞愧神色。
這一個個的,選老婆眼光神準。
“當時我拿着這個已經空了的妝盒,實在看不出什麼究竟來,直到昨晚聽山長說舊事,提起那天發現賀夫人是細作,逼問夫人時候,她一言不發。”
“無論是不是細作,一言不發都很奇怪。賀夫人也不是那個遇事無話的木訥性子。”鐵慈道,“除非……她根本說不了話了。”
衆人驚得一跳,山長露出回憶之色,漸漸變色。
“然後我就想到曾聽監院夫人說起,賀夫人那天一大早去藏書樓,離開時,監院夫人曾看見有人在她身邊,但是沒看清是誰。”
“我那天問監院夫人,會不會是山長夫人,畢竟一大早藏書樓無人,和賀夫人同行的,只能是女子。監院夫人說不可能,山長夫婦舉案齊眉,朱夫人每天早上會起早給夫君備早膳,再回頭補覺。”
“這覺,偶爾一次不補也無所謂是不是?”
山長的臉色越來越白,忽然道:“那天早晨,我曾回去過一趟。大抵就在你說的那個時辰……她不在家。當時我沒多想……”
“那時候,雖然教諭夫人們也不少,但是和賀夫人住得最近的就是山長夫人和監院夫人,監院夫人和賀夫人交惡,山長夫人性情溫柔討喜,賀夫人伸手不打笑臉人,真要和人有約去藏書樓,那隻能是山長夫人了。”
“朱夫人陪着賀夫人去藏書樓,知道她看過的最後一本書是什麼,然後在她離開後,偷偷在她看的那本書裡,放進了情報地圖。之後,也不知道是朱夫人早上陪賀夫人的時候就下了毒,還是容夫人下的手,總之,等到諸位發現了遊記裡的地圖,上門問罪的時候,賀夫人已經不能爲自己解釋了。”
“因爲中毒,所以後來屍身上出現反應,這是後話先不提。賀夫人當時被冤,無法辯駁,那種情形下她要求進入內室,我不認爲她是去自盡的,她一定是想辦法去自救的。最大的可能是,她假作更衣,想要趕緊收拾細軟逃走。”
“她在收拾細軟的時候,朱夫人容夫人跟進來了。女人收拾細軟首選妝盒,而這個大妝盒裡東西多,還有她最珍愛的步搖,她定然先拿這一個。但她拿妝盒的時候,朱夫人和容夫人無聲跟進,然後,一根白綾,套住了她的脖子。”
四下無聲,風過葉聲悽悽,一彎冷月光澤幽淡。
衆人隨着鐵慈幽幽的語調,腦海中不由便掠過那一日可怖場景,渾身激靈靈打個寒戰。
賀梓臉色慘然,原本還勉強維持平靜,此刻卻控制不住全身微微顫抖。
“她自然要掙扎,手中拿什麼便砸什麼,用盡全身力氣,烏木鑲螺鈿的盒子還是很重的,她砸中了人,螺鈿因此鬆動掀起,沾了對方的血。”
鐵慈取出小刀,將盒子上一個有點鬆動的螺鈿再撬開了些,衆人仔細辨認,纔在那螺鈿的縫隙裡,看見一些黑色的痕跡。
“這是血。不信的話,溶水便知。幸虧是螺鈿,藏在縫隙裡,不容易被發現。隔了這麼久,還剩下這點。”
朱夫人冷笑道:“這也許是賀夫人什麼時候自己弄傷了手也未可知,如何就能栽在我頭上?”
“螺鈿翹起很容易傷手,如果是之前就有,賀夫人不會連順手修理的事都不做。那隻能是當時的新傷損。然而雖然砸中,卻沒能成功,對方畢竟是兩個人,賀夫人漸漸沒了氣息。朱夫人和容夫人便將她在樑上吊起,爲了做出自盡的假象,就順手在妝盒裡選了那隻步搖給她戴上。”
細微一聲輕響,鐵慈轉頭,卻是賀梓再也站立不住,靠着樹木緩緩坐了下去。
山長不知何時已經把頭杵在地上,一動不動。
衆人臉色如死。
“當初監院夫人和我說,辦喪事的時候她趁亂,摸走了妝臺上的妝盒。我就想,尋常女子妝盒一般放在妝臺深處,尤其那盒子和裡面的首飾是賀夫人珍愛,她如何會隨手放?要麼她自己動了妝盒然後無法再整理,要麼就是有人隨手放了。當時能進入內室隨手放妝盒的,也就是朱夫人和容夫人,她們兩人又不是監院夫人那種眼皮子淺的人,動人家妝盒幹什麼?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殺人後因爲慌亂,妝盒隨手扔在一邊,正好方便了後來監院夫人溜進來,順手牽羊拿走了妝盒。或許這就是賀夫人在天有靈吧,冥冥之中,她給我留下了線索。”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還是那個問題。”朱夫人冷硬地道,“無冤無仇,我們爲什麼要殺她?”
“因爲奪嫡。”鐵慈聲音更冷,“因爲容夫人是容家的人,她爲容家搭上了當時的皇后,現今的太后。因爲你是蕭家遠支。”
山長霍然擡頭,這事他也不知道。
“諸位都是文人,文人大抵不太通軍情謀略這些。我在聽山長說賀夫人如何傳遞軍情時,就有兩個疑惑。一是賀夫人住在青陽山,一介女子是如何知道盛都軍事佈防圖的?說是通過刺探賀先生那裡的情報,但是賀先生當時只是被招攬,唐王魯王便是有心交好,也不會泄露完整的軍情圖給賀先生,賀先生都不知道,夫人如何能拿出全圖?二來賀夫人字都不識得幾個,怎麼能想出那麼巧妙的拼接地圖法來傳遞軍事圖的?這需要極佳的繪畫臨摹功底,需要學識豐厚,而我看過賀夫人的手筆,她不會畫。”
“監院夫人告訴過我,容麓川擅長臨摹,那他的夫人耳濡目染,是不是也會?畢竟狄氏也是名門,容夫人文武雙修。以容家和蕭家的能力,拿出當時的盛都軍事佈防圖,纔是最合理的。”
“他們拿出佈防圖,栽贓賀夫人。讓一腔憨直的徒弟們,逼死了師孃。徒弟們要掩飾師孃死亡真相,從此就被拿住了把柄。而當時還在京中被羈縻的賀先生,必然遷怒於唐王魯王,而且他也因此欠了蕭家人情,毋庸置疑,他會在那個關鍵時刻,選擇……蕭皇后。”
所以之後,賀梓利用自己的得到的情報,心甘情願爲蕭家出謀劃策,幫助蕭皇后最終獲勝,成爲了蕭太后。
而蕭太后擔心賀梓從龍有功,不得不封賞,這人文武兼備,名望太高,當時的蕭家還壓不住他。所以還要他從此離開書院。
賀夫人以這種方式死亡,賀梓必然隱退,對躍鯉書院最有掌控力的山長離開書院,蕭家便有了滲透的機會。
就算書院高層還是賀梓的徒弟們擔任,但出於對蕭家的感激,必然也不會多加阻攔。山長更是大多時候不在書院,導致這許多年下來,書院風氣被蕭家敗壞。書院出身的官員,大多自動算成蕭家一系,蕭家在朝中勢力越發龐大。
容家當年和蕭家在一條船上,之後漸漸爲爭權離心,容家趁此機會也在滲透書院,躍鯉書院如今二分天下,都是當年遺澤。
這其間已經不能算一石几鳥,所謂自盡事件造成的各方利益牽扯變化,影響深遠,綿延至今。
唯有賀梓夫婦,是徹頭徹尾的犧牲品。
所有人心中都寒浸浸的,不敢擡頭去看賀梓臉色。
賀梓靠着樹坐着,出神地仰頭看被那高樹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那一彎月。
他沒動,沒落淚,卻忽然有人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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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看去,纔看見賀梓往日保養極好,不見皺紋的臉上,一道道紋路刀砍斧削般忽然出現,在那原本珠玉般光潔的肌膚上肆意縱橫。
像時光於此刻忽然加速。
像暗中有鬼神提筆畫光陰。
筆筆蘸血。
賀氏有家傳練氣功夫,可保容顏不老,然而此刻,往事將年華切碎,亂刀凌遲。
原以爲自己面對的已經是世間極致殘忍,卻不知道誰也不能抵擋命運的無情。
“師傅!”
所有人噗通跪在塵埃。
“師傅啊!”
山長一路爬跪而來,卻在賀梓身前三尺停住,年近半百的男子號啕痛哭,一頭撞上嶙峋的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