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貝多芬所有交響曲之中最爲特殊,最爲偉大,最爲傳奇的一首作品。
這一首作品的第四樂章,甚至被作爲歐盟的盟歌,被一直傳唱。
這是一個匯流點,是兩條河流的交匯。
一條河流是席勒的《歡樂頌》,另一條河流則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本身。
只有這兩者完全融合時,這部偉大的《第九交響曲》才能誕生。
在這一首作品之中,一切時代的、人類的各種各樣的夢想和希望,都混雜在裡邊。
每個人都能從音樂之中,聽出人生的百味。
並且它和另外8部交響樂也不一樣,也可以說它是從山頂俯瞰過去的一切。
由於《第八交響曲》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之間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它的視野變得格外寬闊,所以才能俯瞰着他的‘生涯全書’而飛翔。
可以說,這一首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就是貝多芬的“生涯全書”。
羅曼·羅蘭在書中曾經寫過,貝多芬的一生,有如暴風雨的一天。
他出生在“不幸的星光”之下,少年喪母,他不得不爲了照顧酗酒的父親和弟弟們而苦鬥,好不容易纔盼到他和朱麗葉塔格依恰爾蒂的戀愛將要成熟,卻又因爲意外導致失敗。
在他26歲就患了可詛咒的耳疾,痛苦以及絕望讓他無法呼吸,甚至導致他決心自殺。
種種的一切幾乎將貝多芬給徹底擊敗。
但是最後,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站起來了。
他不僅扼住了命運的咽喉,甚至還在極力地把它咬斷。
終於,現在,在他的面前閃爍着晨曦,一條新的道路敞開了。羅盤針恢復了正常,揚帆啓程了。
他那英勇的求生的精神,終於趕跑了死神,開啓了他的第二人生。
他從社交場裡擺脫出來,與大自然和自己的心靈作伴。
直到人生的最後階段。
“在痛苦中求歡樂”是貝多芬當作信條的高尚的語言。
他默默地忍耐着像潮水一般涌上來的桎梏之苦,期待着歡樂,期待着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人生的目標……
最終,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寫出。
他戴上了那最終的桂冠。
那一年,他54歲,距離他去世也就只剩下最後3年。
你完全可以說,貝多芬的失聰促成了他內在的成熟,有助於集中他的天才,把他從時代的無聊和庸俗中解放了出來。
陳秋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樂團衆人,目光也不由得帶上了難以言喻的認真。
這一首作品,是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演奏過的,最爲困難的一首作品。
這個困難並不是因爲這一首作品的技巧難度上有多麼困難。
說實在的,如果僅僅只是想要演奏出來,你甚至讓一羣中學生多排練排練,都能搞出來這樣一套作品。
但是問題是,演奏出來和演奏出來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音樂並不僅僅只是存在於音樂的音符之上。
音樂更應該存在於音樂的表達之下。
想要表達出這一首作品的內涵,表達出自己對於音樂的想法。
這個便是這一首作品,最爲困難的部分。
甚至沒有之一。
全世界演奏過這一首作品的樂團數都數不過來,但是真正能在音樂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被無數人奉爲圭臬的頂級詮釋,又有多少呢?
很明顯,也就那麼幾個。
比如說富特文格勒指揮柏林愛樂樂團於1942年4月19日,爲慶祝希特勒53歲生日而作的演出,被後人稱爲“黑色貝九”的那一場。
伯恩斯坦於1989年聖誕節爲紀念柏林牆的倒塌所作的演出有獨特的政治意義演出,他用“自由”代替了原作中的“歡樂”,演奏者雲集了德國、蘇聯、美國、英國、法國的多個樂團和獨唱者的那一場。
自然而然還有卡拉揚與他所率領的柏林愛樂那一場。
總而言之。
這一首作品和聲交響樂團如果真的能演奏出一點東西來,那麼和聲交響樂團基本上就可以靠着這一首作品,一躍成爲全世界頂尖的交響樂團之一。
那些頂尖的交響樂團之所以被稱之爲頂尖,並不是他們樂團樂手的實力比其他交響樂團樂手的實力強上多少。
僅僅只是因爲,他們能演奏出在音樂史上都能留下名字的版本,錄音,讓所有人追隨着他們的腳步,去理解,去思考音樂的意義。
還好,陳秋並沒有寄希望於自己這一場直接幹到世界前幾。
他所準備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也僅僅只是因爲現在的氛圍比較適合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因此就算樂團這邊表現出來的感覺沒有那麼完美,陳秋也能接受。
畢竟……
誰也不能一步登天不是?
陳秋深深呼吸了一番後,與樂團衆人的視線接觸。
整個教堂內徹底陷入了寂靜之中。
所有人都在看向陳秋,以及他手下的和聲交響樂團。
音樂之中的信息也在這個時候在陳秋的大腦中走過。
第一樂章,不太快的莊嚴的快板。
此時此刻,太陽已經逐漸墜山谷。
昏黃的餘光從陳秋面前的五彩斑斕的玻璃之中緩緩落下,漂浮在陳秋的身上。
周圍的燈光略微有些鬆散地吹向樂團衆人,在衆人的臉頰上拂過,最終落入陳秋的視線之中。
教堂內的那股莊嚴肅穆,讓陳秋此時此刻的心徹底平靜了下來。
他微笑着看向樂團衆人,對着衆人溫和地點了點頭。
他對於音樂的想法在此刻忽然落下。
不知爲何,他突然感覺到了貝多芬在寫作這一首作品時候所感覺到的那股寂靜,以及心中的那股,對於音樂詮釋的渴望。
他想要演奏音樂。
他想要帶着樂團衆人,將這一首音樂給演奏出來。
所以……
陳秋的雙手擡起,看向秦弦等人,對着他們用力一揮。
翁!
絃樂組的琴弓與琴絃擦過。
帶來一股靜謐中混雜着彷徨的音色。
音樂在此刻的嗡鳴,就彷彿是一片虛無。
你什麼都感受到不到。
沒有聲音,沒有顏色,沒有知覺。
什麼都沒有。
這,便是音樂的“無”。
這一股“無”統領着音樂的全部。
將所有人帶入這開天闢地之前的虛無。
衆人的視線注視着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目光之中充斥着期待。
這個開頭的絃樂部分做的不錯,有一點那種頂級交響樂團的感覺了。
那麼接下來呢?
衆人看向陳秋。
陳秋的左手略微擡起。
雖然他早就已經感受到了衆人的期待,可是他的手臂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急促。
就如同之前排練的時候一樣。
他勾動自己手中指揮棒,向着不遠處的管樂衆人揮去。
嗡!
管樂的聲音響起。
落在那一層代表着虛無的絃樂之中。
這是五度音。
這是代表着空虛的五度音。
他將音樂的一切變得更爲混沌。
但是,卻給了音樂顏色。
嗡!
音樂的主題在這一刻終於出現,他從混沌與黑暗中甦醒。
一開始並不起眼,但是很快,音樂的那種感覺便瞬間涌上衆人心頭。
它在一點一點地增加。
遠處長笛的聲音在緩緩推進,如同遠古的號角。
吹亮了長夜。
陳秋的視線猛地一凝。
他看向衆人的目光也變得更爲凝重。
他的手掌擡起,猛地落下。
樂團衆人的音樂也在此時此刻,跟隨着他的手掌一起,如閃電一般劈開長空。
轟!
如此宏偉,如此壯麗。
僅僅只是出來的那一刻,便將衆人所有注意力給吸引。
可是。
陳秋手掌在落下的那一刻,略微往回一縮。
音樂的聲音也在此刻變得暗淡了許多。
如魏因加特納所說,他突然出現,很快又鑽到地裡,如阿拉伯神話的惡魔在一股煙柱裡消失了一樣。
而等到它再爆發出來時,又將會是一個新主題。
新主題出現後,很快就到達副部著名的悲愴引子。
陳秋手中指揮棒的擡起落下,指向不遠處的艾鼓。
艾鼓手中的低音鼓猛地落下。
天地初開。
混沌分離。
這是大地的脈動。
這也是萬物的脈動。
絃樂,管樂,伴隨着定音鼓的那股幾乎震碎衆人心中的轟鳴,在此刻轟然響起。
嗡!
一波接着一波。
音樂的情緒從一開始的時候便沒有停下。
他在向着更高處狂飆。
音樂的情緒與音樂的力度完全不同。
陳秋非常明顯地控制着音樂的力度。
不讓音樂走的太響,也不讓音樂變得太過於暗淡。
你能非常明顯地從音樂之中聽出陳秋以及和聲交響樂團所想要表達的那種情緒。
這是積極的。
這也是向上的。
他們將一切困難都給碾碎。
他們帶着期待以及樂觀,看向未來。
一開始時候所表現出來的那股暗淡的音色,正如同和聲交響樂團的過去一般。
他們之前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的事情。
而隨着一波波的漸強,音樂來到了那股排山倒海的氣勢。
這,便是和聲交響的現在。
他們從一支並不被人看好的學生樂團二團,一步步走到現在這一步。
百鍊成金,破蛹成蝶。
兩者相互迭加,融合,最終所呈現出來的,便是和聲交響樂團的一切。
這也是他們音樂之中,那股不可磨滅的內核。
單簧管,雙簧管,長笛,短笛,低音巴松管。
小號,圓號,長號,大號。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小軍鼓,定音鼓,以及其他打擊樂器,色彩樂器。
每一個樂器在此刻都在轟鳴,都在詮釋着自己的樂句,自己的色彩。
大量不同題材的樂句相互合作,相互勾連。
最終形成了衆人面前的這股形形色色,長短不一的副部。
陳秋在此刻,將音樂的控制逐漸降低,讓音樂出現一些樂手自己個人的色彩。
秦弦,趙錫,艾鼓,蘇玥,黃歆,芮佳……
每個人的音樂都在此刻在音樂之中呈現出來。
不管是秦弦的那種帶有自己想法的順從。
又或者是趙錫的那種願意作爲綠葉的襯托。
還是艾鼓的中二。
蘇玥的高冷。
黃歆的開朗。
芮佳的努力。
每個人的音樂色彩都在副部之中呈現。
音樂的感覺也在此時此刻逐漸膨脹起來。
衆人略顯驚訝地看着陳秋,看着和聲交響樂團的衆人,目光之中不由得帶上一抹驚訝。
他們聽到了。
他們聽到了音樂之中很多很多,完全不同的音色,完全不同的表達。
這些音色和表達混雜在一起,卻並沒有變得混亂,正相反。
這些音色在陳秋的帶領下變得井井有條,呈現出秩序的色彩。
這個就是和聲的感覺。
衆人感覺到了。
音樂的和聲感覺並沒有因爲這一首作品的困難而削減,正相反,陳秋將這種和聲的感覺向着更高處推進。
而爲了這種和聲的感覺,陳秋很明顯地在音樂的表達之中,削減了許多許多。
如果單純在表現上,這一支樂團表現出來的水平可能不如那些頂級的交響樂團。
可是在音樂的表達上,這一支樂團所呈現出來的,卻極爲豐富。
雖然有點不太想要承認,但是他們不得不說……
陳秋帶着和聲交響樂團所呈現出來的音樂,讓他們幾乎都快要忘記了這支樂團的實力。
他們忘記了這是一支學生交響樂團。
他們只記得,在這家交響樂團之中,不可磨滅的那股氣勢,那股和聲的感覺。
很明顯,陳秋的選擇,成功了。
一支樂團出現弱點怎麼辦?有兩個辦法。
要麼,你將這支交響樂團繼續提升,讓你的樂團沒有弱點。
要麼,你就去發展你樂團的強項,讓你的強項蓋過你的弱點,讓大家注意不到你的弱點。
第一個辦法很困難,如果真的想要成爲一支沒有弱點的交響樂團,沒有人知道需要多久。
在樂團剛剛成立沒有多久的情況下,陳秋很明顯只能選擇第二條路。
而他,也確實將這第二條路給走通。
讓衆人的大腦中只剩下和聲,而忘記了他們的實力。
陳秋的嘴角不由得上揚,目光變得格外堅定。
他的手擡起,樂團的聲音再次變得強勁。
音樂之中浮現出兩股巨大的波瀾。
他們在瘋狂地撞擊,在咆哮。
從神秘中慢慢升騰而互相撞擊着,達到崇高的頂點。
音樂的轟鳴在此刻已經完全到達了最高潮。
那股和聲的共鳴,幾乎將梭有人的大腦都震的一片空白。
這是鬥爭。
這是鬥爭的勝利。
這是那一次次向着勝利衝鋒,無論多少次犧牲的衝鋒。
壓抑,悲壯,期待,勝利!
音樂的情緒永遠在鋪墊,以及向着下個場景推進的路途中。
在這最爲激烈,最爲瘋狂且強烈的高潮之後,樂隊回到開頭震顫的空五度中去!
在用力的釋放後,音樂彷彿再次陷入空虛之中。
衆人重新迴歸那世界開啓之前的景色。
恍惚,茫然。
種種情緒突然呈現。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是爲了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成功了,卻彷彿失敗了一般。
但是……
在這股空虛之中,他們感覺到了一股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這並不是一開始時候的那股“無”。
此時此刻,這股“無”已經沾染上了和聲的顏色。
他已經是和聲的感覺了。
開頭音樂的素材在此刻再一次呈現,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一次,不再和之前那般緩慢,而是變得密集。
遠處定音鼓的轟鳴,定音區的轟鳴,讓音樂變得格外厚重。
高度集中的展開部與整個主部的再現,給予了衆人難言的情緒釋放。
他們的身體不由得坐正,極爲認真地看向樂團。
很明顯,此時此刻音樂已經來到了發展部的地方。
接下來,便是音樂最後的尾聲。
衆人的目光凝重。
他們極爲認真地聽着和聲交響樂團的演出。
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
甚至如果可以,他們甚至想要將自己的呼吸都給暫停。
他們不想有任何多餘的聲音出現,污染他們所聽到的音樂。
陳秋似乎也感受到了衆人的期待。
他的嘴角上揚,對着衆人略微擡手,猛地一拉。
在樂隊低音區在此刻變得極爲突出。
芮佳低音提琴的出現,將音樂帶向一個更深刻的終結。
她趴在自己的低音提琴之上,緩緩地拉扯着自己手中巨大的琴絃以及琴弓,目光堅定。
這是她作爲低音最有存在感的一集。
因爲,她在預示着不樣!
代表着不詳的持續低音似乎在預示着什麼,
似乎也在預告這什麼。
沒有任何人知道,但是衆人的心中卻不由得籠罩上了一抹陰影。
直到一個內蘊豐富的雋句,這個樂章中關於悲劇的敘說才得以終結。
伴隨着最後的轟鳴,衆人這才得以喘息。
他們難以置信地看着彼此,很難相信在剛剛的15分鐘內,他們的內心閃過多少波動。
這第九交響去第一樂章的規模之大,僅次於第三交響曲的第一樂章。
正如無限的宇宙。
“這明暗的、失去了歡樂的氣氛好像巨人似地膨脹,它在那包容一切的祟尚和莊嚴之中,佔據了現有的世界,也就是佔據了爲了神的歡樂而創造的這個世界。”
不遠處,有人低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