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一路往南,越過皚皚荒原。
蜿蜒萬里,長龍一般在崇山峻嶺中穿行的長城,如同一道分割線——長城外是寒氣如刀的草原,長城內,則是逐漸泛青的草芽和樹木。
這條巨龍一般的城牆,似乎連塞外的冰霜都能阻擋!
王慶知道,在歷史上曾經有不少外敵叩關,越過了巨龍的身體。
這道城牆並不能真正的把所有危險阻攔。
但不知道爲什麼,看着它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蘇武等人和他的感覺一樣,在穿過城牆之後,隊伍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氣氛變得輕鬆不少。
車馬不曾停留,接着一路往南前行,越往南走,氣溫也就越高,春天的氣息也變得愈發濃郁。
當兩邊的景色由不顯眼的小草嫩芽變成在春雨裡開放的杏花時,闊別了十九年的長安也出現在了蘇武面前。
灞河水安靜的流淌,一如他走時的模樣,只是兩邊的柳樹粗壯了不少。
泛青的柳條經過春雨的洗禮變得越發清翠,遠遠看去就像是籠罩了一樹泛着鵝黃色的煙霧。
十九年的時間過去,出去時意氣風發,歸來時滿頭華髮,從青絲到白髮,這之中到底都經歷了什麼,這些或許只有蘇武以及王慶知道。
十九年的風殘露宿,吞冰臥雪,歷經千辛萬苦百般磨難,如今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國,蘇武站在煙雨裡,靜靜的看着似曾相識的一切,不由的淚流滿面……
“……中郎將還請上馬,大將軍正在前方迎接足下……”
有人前來,在身邊低聲催促。
蘇武回過神來,擦擦眼淚,上了馬,在從官的引領下,朝着闊別十九年之久的長安城走去。
長安城門處,搭建了一個棚子,案几之上,擺放着各色點心以及精美菜品和美酒。
一身正裝的霍光坐在案几後面,閉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有人在他耳邊請說了些什麼,他睜開了眼,朝官道望去,看見有一羣人正在過來,裡面一個滿頭白髮的人,尤爲惹眼。
看清楚了來人,身爲大漢國二把手的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肅容迎接。
這樣的禮儀,也就面見當今聖上之時纔會有,如今他卻用來迎接一個小小的中郎將!
後面跟隨的官員,也學着霍光的樣子,紛紛起身相迎。
蘇武見到此幕連忙下馬,準備見禮,霍光已經端着一杯酒走了出來,將他攔下道:
“中郎將爲國出使匈奴,百折不撓,雖歷經萬千磨難,而氣節不失,實爲吾輩楷模!
該行禮的是我等!
不爲別的,只爲這被握的發亮的節杖!以及被塞外風霜吹白的頭髮!
中郎將,請滿飲此杯!”
霍光雙手捧着酒杯,恭敬的朝蘇武敬酒。
蘇武彎腰施禮下拜,這才接過酒杯,只是雙手抖的厲害,送了兩次纔將酒杯送到嘴邊,混着縱橫的老淚,一起嚥下肚。
在這一刻,只覺得所會受到的委屈,所經歷的磨難,所有的堅持都值了!……
蘇武坐在披掛了紅綢的馬上,前面有軍隊開路,後面有大臣跟隨,皇帝宮中宦官爲他親自牽馬,在長安城裡走了一圈之後,一路朝茂陵前去。
蘇武不想這般高調,只是霍光不同意,說是必須要大漢臣民好好的看看忠貞守節之人!
本來霍光是要親自爲蘇武牽馬的,蘇武死活都不答應,以霍光如今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他都不敢讓他這樣做。
在蘇武一再的堅持下,牽馬之人才換成了宮裡的宦官。
春雨裡的茂陵顯得愈發雄偉蒼翠,風吹過,森森柏樹搖擺。
衆多的建築,以及高大的封土堆立在那裡,顯得格外雄壯,就如同生前的漢武帝一般高大霸氣,雄才偉略。
甲士卸甲,衆人更換袍服,在禮官帶領,以及守墓人的監視之下,衆人一路往裡前行。
“陛下,臣蘇武,出使匈奴歸來,未能完成使命,使我大漢蒙羞,請陛下治臣之罪!”
飄飛的細雨裡,蘇武五體投地趴伏在地上,一句話說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樹木搖晃,雨也下的有些大,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在爲此幕感到動容。
“……有蘇武者,奉命出使異域,雖歷經艱險,而不其志不失,其節不移,其心不改……今拜武爲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
假吏常惠,忠志之士,身陷匈奴,而不忘漢室…封…賜……”
典屬國,負責對異域事務,在秦朝時權力極大,幾乎相當於如今的外交部長。
但到了漢朝,典屬國的權力就開始逐漸被消弱,先是接見外國使臣的權力被劃分給了大鴻臚,典屬國只負責歸降的異族,但具體的外交事務都有丞相負責,再到後來這個典屬國都都被併入了大鴻臚,徹底消失。
也就是說,現在的典屬國其實並沒有多少實權,說是虛設也不爲過。
至於賞錢,兩百萬聽起來的似乎很不少,但其實一點都不多。
王慶雖然不太明白此時的貨幣制度,但之前李陵告訴蘇武他大哥扶攆車撞斷車轅,畏罪自殺時曾說:“所賜葬費,不過兩百萬”
可見這兩百萬時真的不多。
蘇武此次歸來,表面上看起來受到的榮譽很大,其實實質性的東西並不多,相對於他的付出,這樣的獎勵實際上是遠遠不夠的。
最起碼匈奴單于在讓蘇武投降時,所許諾的東西就遠超於此……
“……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
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
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
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
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爲天下之主乎?
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
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
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爲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爲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蘇武看罷李陵來信,搖頭輕笑,想了一會兒,找出一卷竹簡,提筆寫道:
“少卿足下:……武歸國之時,百官迎接,大將軍之尊親爲武奉酒,宮中黃門,爲武執繮……此不可謂不榮也…
…至於錢財王爵封地,實非武之所望…
…匈奴牛羊雖多,土地雖廣,終不是久居之所…
…武爲漢人,食我大漢米糠,勝似蠻族牛羊,衣我大漢麻衣,勝似異域皮裘,異族雖好,不是武之所求……”
王慶在一旁靜靜的看着這個一臉滿足的老人在一筆一劃的寫着書信,胸中堵塞的厲害,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