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松本的失蹤,梅思中只是遲疑了下,並沒有多問,也沒有放慢腳步,帶着林海從山下公園旁掠過,穿過馬路,走入對面密密麻麻的低矮建築羣,林海看了下路牌,這裡是中區山下町。
沿着道路往前走,兩旁的店鋪招牌讓林海有些恍惚:服裝店、裁縫店、南貨店、理髮店、餃子店,甚至他還看到了一家麻雀店,所有招牌上熟悉的中文和日文並列。
偶爾有人斜靠在門口,目光自然地看着兩人,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就如同一隻走過的貓,或者一片飄過的樹葉,總能引起他們的一絲注意,可又無法讓他們真的太在意。
“這裡是唐人街,我出生在這裡,那年正好是淞滬開戰......”梅思中說道,林海默然聽着,這個少年似乎好久沒有向人傾訴了,一旦開口,就是喋喋不休。
他留學日本的父親因爲國內分家,無法得到更多的經濟支援,不得不中斷學業,又不想一無所有回去祖國,只得留在橫濱唐人街謀生,運氣不錯地娶了繼承了一家裁縫店的母親,很快生下他,接着又生下妹妹。
戰爭越發激烈,父親因爲私下發表抨擊日本當局的言論,被警察逮捕,母親耗盡家財,甚至連店鋪都轉出去,最終也沒能把父親保釋出來,後來連見面都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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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終於結束,他們得到噩耗,父親早在被捕後一週,就莫名死在牢中,然而,當時無論是經辦警察,還是做中介的中華商會某個負責人,都沒有告知他們這個殘酷的事實,仍然大大方方收下母親不停送過去的金錢。
母親當即重病不起,很快扔下一雙無人照顧的兒女,含恨離世。
“這裡就是姥爺留給媽媽的店鋪,現在是陳洞庭的了!”梅思中指着一間位置不錯的店鋪,淡淡地說,林海清晰地看見他眼眸中一閃而過的仇恨,他記下陳洞庭的名字,這就是那個商會負責人。
穿過這一片洋溢着生活氣息卻又如死水般腐朽的街區,前方出現一小塊坡地,上面有一座破爛的廟宇,牆壁上有一個大洞,裡面用破爛的鐵皮擋着。
梅思中走近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門,裡面有孩子緊張地叫道:“是思中哥嗎?”
“是我,開門!”
木門很快被人挪開,兩個分辨不清性別的孩子走出來,滿是污垢的臉上勉強能看出在笑,“思中哥,你沒被鬼子打吧?”
“沒有,拿去吃吧。”梅思中掏出袋子,給了他們一個,“我妹妹怎麼樣?”
“她不肯說話,要不你進去看看吧。”兩個孩子手忙腳亂撕開紙袋,把麪包一分爲二,狼吞虎嚥起來,忽然看見站在山坡下的林海,慌忙藏起麪包,從背後拿出木棒,“思中哥,這是誰?”
“沒事,是我們同胞,一個好人!”梅思中摸着一個小孩腦袋,招呼林海,“林先生,請您跟我進去吧,妹妹還不知道怎麼樣。”
廟門門楣上有一塊滿是灰塵的匾額,上面依稀三個字“關帝廟”,林海瞥了一眼,隨着梅思中走進去,兩個小孩對視一眼,迅速跟着進來,順便把木門拉上。
“思中哥。”
“思中哥,你回來啦。”
昏暗的廟內,關帝像早就不知所蹤,地上鋪着茅草,好幾個小孩躺在上面,見他進來,一個個起身和他打着招呼,梅思中一個個摸着頭過去,不停撕開面包,每人給上一小塊。
孩子們歡笑着謝過他,立刻開始享用起食物來,大廳裡一時間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梅思中走到最裡面,有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茅草上一動不動,他坐下來,撫摸着她的額頭,“妹妹,你好些了嗎?”
“哥,我沒事呢,你讓我再躺一天,明天一定能起來的,我再陪你去撿麪包,不要不帶我,好麼?”女孩有氣無力地低聲回答,努力把小腦袋挪到他大腿旁邊。
“今天鬼子們沒有注意,我可是撿了六個麪包呢,你放心吃吧。”梅思中掏出麪包,撕成條狀,小心喂到她嘴裡,“還有,我今天遇到一個人,他說會幫助我們,我把他帶回來了。”
林海走過去,輕輕坐到她另外一側,輕輕地握住她瘦弱的手,輕輕地說:“你是梅念華吧,聽你哥哥說過,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你先吃些麪包,等會我就帶你們離開這裡。”
梅念華身體一抖,下意識就想把手縮回去,可林海的話語似乎有種特別的魔力,讓她還是放鬆了身體,她努力吞下一塊麪包,扭過頭來,昏暗中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凝視着林海,忽然笑了:“我看得出來,你是好人,哥哥說得沒錯,我聽你的。”
廟宇內一下子熱鬧起來,孩子們聽說林海要帶他們離開,小聲商量着,過了會,那兩個負責守門的小孩過來了,兩雙眼睛審視地平視林海,用大人般的語氣說道:“我們相信思中哥,所以我們跟你走,但是如果你欺騙我們,把我們賣了,或者傷害我們,那我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放心吧,我會帶你們離開,去過更好的生活。”林海這才發現她們是女孩,他摸着其中一人的小腦袋,笑道,“現在,你們認識我了,輪到我來認識你們了。”
“我們是雙胞胎,夏文,夏華!”“李冀州!”“劉淮南!”“孟驅虜!”“......”
他們的父親,要麼用家鄉,要麼用志向爲他們起名,這些生在橫濱唐人街的孩子,有着相同的遭遇,父母都在戰爭中遇難或者失蹤。
李冀州的父母在日本政府催收愛國獻金時,爲了保護被警察查抄到的全部財產三百日元,與警察發生衝突,被當場打死。
劉淮南的父母在參加日本政府強行組織的所謂自願勞動時,因爲工廠被空襲而雙雙遇難。
孟驅虜的父親,1940年回國參加抗戰,他當時尚在襁褓,母親就帶着他留在日本,幾年後被人告密,母親作爲敵方人員被捕,生死不知。
唐人街這些孤兒們,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筆血海深仇,他們先後匯聚在這座破舊的關帝廟中。梅思中兄妹和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在唐人街做些雜活,或者去碼頭撿拾運輸過程中掉落的食物,每天回來後大家平均分配食物。
在這裡生活最短的孩子,也已經兩年半了。
林海聽着他們平淡的話語,眼眶溼潤,久久無語,他變戲法地掏出一大包食物,給了每個孩子一塊巧克力,一塊奶油夾心餅乾,還有一瓶可口可樂。
“這是巧克力,媽媽帶我去山下公園玩時給我買過的。”孟驅虜小心地舔了下,懷念道,“好貴的,媽媽回來嘀咕了半天呢。”
“這是可口可樂,爸爸帶我去東京看櫻花時喝過,”梅念華在林海的攙扶下坐起來,林海直接用大拇指一挑打開瓶蓋,她抱着瓶子喝了一小口,臉上笑着,“還是那麼好喝,哥哥,你也快請林先生開了喝吧。”
梅思中愣愣看着林海的大拇指,突然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擡起頭盯着他大聲說:“請您收我爲徒,教我功夫吧!”
其他孩子全愣了,很快,幾個男孩也走過來跪下,“請您教我們功夫,我們要爲父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