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她希望他騙她,如果,騙能長久,就這麼一直騙下去,直到她回到苗水,該有多好啊?

真相從來都是未必能讓人接受的。

所以,曾經,有關一些真相的探究,她並不願去多想,僅是爲了怕直面真相時不堪。

然。現在的這些,是她迴避不得的。

她將臉埋低,哪怕,這樣的姿勢,會讓人輕易地流下眼淚,但,現在,他不會在有眼淚了。

至少,這個姿勢,能讓她不去看他。

不去看到,他眸底或許會有的絕情。

她怕,她真的怕。

所以,那晚,她只提了這個‘海’字,卻再是說不下去。

原來,是她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今日的一切,都不過是場精心部署的騙局。

那樣,她的世界,會塌了麼?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現在,他抱着她的手,再不會溫暖,只有無邊的冰冷。

這些冰冷,那麼清晰地烙進她的肌膚,她怕,連最後一點點他之前留給她的溫暖,都被凍結。

她縮緊身子,儘量讓自己不再觸到他的手,可,再怎麼縮,他的手,始終,還是在那。

他抱着她,將她放到榻上,她的這四句話,落進他耳中,確是陌生的。

他從不記得,和他說過這些話,可,從這些許的片段裡,他想,他知道,是誰對她曾說過這些話。

旋龍洞,那些由‘他’口中說出的絕情話語,不啻是另一種決絕的傷害。

原來,再見她時,她對他的厭惡、冷漠,都是緣於此。

原來,是這些話的存在,讓她在重逢後,對他那樣疏冷。

而,讓她克服這些話帶來的心理陰影,重新敞開心扉,對他說出那個‘愛’字,該有多難,該有多值得他珍惜呢?

可,如今,卻只能放手。

他鬆開抱住她的手,她躺到了塌上,再不需要他的擁抱了,不是麼?

收手,不容自己有絲毫猶豫,迅疾返身的剎那,她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腕。

這一拉,他稍側了身,眉心,蹙眉。

他再不快離開,他擔心,他的僞裝就會全數在她面前粉碎。

但,他不能!

此刻的機會無疑是最好的。

讓她恨他。

讓她能因爲這恨,沒有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他會安排好能和軒轅宸出宮的一切,他都會。

現在,只需要他甩開她的相拉,命李公公抱軒轅宸出殿,就都好了。

她看到她眉心一蹙,她的手,略鬆開他的腕,移到他明黃的袍袖上,終是,再說了一句:

“能給我一個解釋麼,爲什麼要在旋龍洞那樣對我?”

他的心隨着這句話,重重地被攫住。

“聿,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好麼?你說,我就會信,聿……”這一語,她說得極輕,青到僅他可聞。

他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帶着哀求的味道,求他哪怕騙她,都要否認這一切。

她不在緊緊地把自己掩飾起來。

他知道,她是怕被人傷害的女子,所以,一直用她自以爲的迂腐方式去拒絕所有uuuuu,哪怕是善意的靠近。

他亦知道,她素是驕傲的女子,把尊嚴看得重過一切。

可,今日,竟然,在他面前,近乎哀求地要他說這一句話,他的心在攫緊時隨着這一句話,卻是鬆開了。

是他太自私,奢想着,能再有一年的相守,換來相愛。

只是,他忘了,愛這東西,能讓人甜蜜,卻也能讓人痛苦。

如今,她陷下去了,她這麼痛苦,皆是他的過錯。

將斷不斷,除了增加她的深陷,再無其他。

“都是真的。”他用最淡漠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你們,都先退下。”

“諾。”

李公公、離秋躬身退出殿外。

殿外,風,颳得很大,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用襁褓邊裹住軒轅宸,離秋亦背過身去,替軒轅宸遮去些許的風。

這些風,是能遮過的。

但,此刻,夕顏心裡,吹進的冷風,卻恁誰都無法擋去。

那些風,帶着凌厲,每一次的吹進,都從她本破碎的心理,再剜颳走一塊,於是,她發現,曾幾何時,她的心,早就千瘡百孔,任由風摧。

“對,旋龍洞的一切,都是朕部署的,你該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你當時不過是朕一統天下謀算中的一步,如果不是後來發現你懷了孩子,朕根本不會把你從銀啻蒼那接回來。當然,朕也沒想到,你會嫁給銀啻蒼,看來,彼此的謀算,反是成全了你和他。”

這句話,用最淡漠的語調說出,真的很殘忍。

他能覺到,她的手從他的手腕上滑落下去,仿似再也無力相握地,滑落下去。

“我不要你這麼騙我,你這麼騙,一點心都沒用。”

“若真是那樣,你何必用自己的命來保護我呢?沙漠裡那次颶風,會要了你的命啊。”

“若真是這樣,你何必藉着酒醉對我說出那番話呢?那樣的甜言蜜語,哪怕不不說,我都必須得把孩子生下來,這根本不象你的行事風格啊。”

“若真是這樣,我千機毒發的時候,你何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替我化去火牀的炙烤呢?”

“若真是這樣,我生產那晚,你何必當着穩婆的面再去裝成那樣在乎我呢。”

“你一定是又再逗我,想讓我再迂腐得化不開,然後生氣,你一直都這麼逗我——”

她頓了一頓,換用一種輕鬆,甚至帶了幾許嬌嗔意味的聲音道:

“聿,這一點都不好玩,不要再玩了,好麼?”

這句話,落進他的耳中,他的淚,有一顆就這麼濺落了下來。

這,是他第二次流淚,這麼短的時間內,卻都是爲她。

素來,只道是流淚不如流血,流淚,不過是懦弱的體現,可,再這一刻,容許他最後一次,於心裡懦弱,於嘴上硬冷吧。

“納蘭夕顏,別自欺欺人了,朕對先黃後也這麼寵過,只是,你不曾看到罷了。對於一個沒有多少感情的人,朕都可以爲了她背後的家族去寵,何況,你當時腹中,有着朕最珍貴的孩子啊。”

他冷絕地說出這句話,帶了一絲笑意,繼續道:

“朕要的,僅是你腹中的孩子,畢竟,這孩子對朕纔是最重要的,至於你,確實又幾分姿色,只是這分姿色再迂腐的襯托下,卻讓人無法容忍。本來今日,若你不阻着洗三,朕或許對你還會再演幾天戲,但,很可惜,你這樣做,除了讓朕無法容忍之外,再別無其他。”

身後又片刻的時間,再沒有一絲聲音,這份沉默,讓他一時邁不開步子,但,也不能再回身去望她。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打破這份短暫的沉默,從他身後傳來,隨後,一絲的動靜都不再有。

四個字,很簡單,每一字,都落進他的耳中,猶如再他的身上,撕開一道口子,直到,支離破碎。

沒有了她,一切對他,只意味着支離破碎。

他向殿外行去,沒有停留。

在支離破碎於她面前,再無法掩飾前,他必須離去。

殿門關啓,他的身影,不見了,軒轅宸也不在了。

她獨守着殿的空落,還有,看似顯赫的那個皇貴妃身份。她抱住自己的臉,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淒涼的尖喊:

“啊——!!!”

在旋龍谷遭受凌辱,又被拋棄時,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她拒絕付出。

在命不保夕,承受千機寒毒時,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再噬心,總是忍得住的。

在母親陳媛意外亡逝後,她沒有喊,因爲彼時,她知道,這樣做,只會讓陳媛走得不放心。

在整整煎熬了十二個時辰,誕下海兒時,她僅喊了撕啞的一聲,因爲彼時,她不想讓守在她身後的他擔心。

可,現在,她在十七年中,第一次痛徹心扉的喊聲,竟是爲了他。

原是爲了他!

爲什麼,就連騙她一次,他都不願意呢?

她要的不多,至少,在他放她出宮前,他繼續騙着她,讓她以爲,這一輩子,她真的愛過,也被愛過,她只要這樣!

在愛的面前,她終於放下了所有的矜持,自尊,驕傲,換來的,僅是又一次的拋棄。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以色侍君,進宮前,就知道是不能長久的,所以她一直可以保持着清冷的警醒。

因爲,她怕,怕被傷害。她進宮,最初的目的,很純粹,僅是爲了王府。

但,卻在他的溫柔下,一步一步地,她付出了全部。

等到她發現,愛他至深時,換來的,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

喉間有腥甜的味道涌出,她把臉仰起來,那些腥甜的味道,包括眸底的霧氣都一併回了下去。

只是,周身,再無一絲一點的熱氣,除了冰冷,僅剩冰冷。

遠遠響起禮樂之聲,這些喜慶的聲音裡,離秋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娘娘,等洗三典禮一完,李公公會把小皇子給您抱回來的。”

夕顏沒有說話,只是把臉仰起,先闔着雙眸。

“娘娘,這藥您先喝了吧,院正說,您身子不穩,對小皇子是不好的。”

夕顏沒有象以往那般去端藥,彷彿,有些什麼從她思緒裡抽離,然後,她一切的感覺,都隨之變得木然起來。

“娘娘,您別嚇奴婢,娘娘!”離秋覺到有些不對,放下藥碗,伸手去扶她的身子。

觸到的,是一手冰冷的汗漬,殿內的銀碳隆得甚是暖融,這一手的冷汗,終讓離秋駭得急呼蜜恬去尋張院正。

他在殿外,聽到裡面。傳來清晰地一聲尖喊,這聲尖喊,終是讓他的支離破碎一併地震破,彌天漫着,再無法拼湊。

夕顏,他的夕顏,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生離比死別更能讓她接受,因爲,至少,她還會活着。

對於死別,以她現在對他的用情,他真的沒有把握,是否還能讓她活下去。

而,他要的,僅是她好好的活着。

好好地帶大宸兒。

現在,他會爲了這個目的,替她再去做完一些事。

將帝王運之前朝的策略,用於後宮,他可以比任何善於宮心的嬪妃,做得都好。

這一切,僅是爲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愛上卻,不得不放手的女子。

張仲進殿時,看到夕顏的樣子,明白,是失心所致,藥物能做的太少,而,她失去的那心,那人,卻是沒有辦法再予她的。

這世上,有兩種毒,他觸不得。

情毒和千機。

夕顏縱因着軒轅聿的度血,解了千機,然,情毒呢?

他和她都中了這毒,卻,只能彼此嚐到噬情之毒,終不得解。

張仲微微嘆出一口氣,僅開了一副有鎮靜作用的湯藥,以這個女子的堅強,或許,將情毒深埋於心的日子不會等太久。

只可惜了他那徒弟,縱爲帝王之尊,卻始是爲其所累。

陳錦身着皇后品級的服飾,高聳的參雲髻旁各插八支金步搖,金步搖真是重啊,壓得她的頸部,似乎都快不是她的一樣,可即便如此,她仍保持着高昂的臉,以及雍容華貴的步子,走進議政殿。

連夜趕路的顛簸,在這份雍容華貴後,皆化爲無形。

她,陳錦,撰國的皇后,今日就要陪同帝君一起主持這洗三的典禮,然後,這皇長子,就會是她的。

縱然,皇長子的生母是夕顏,又如何?

縱然,這皇長子或許會混淆皇室血脈,又如何?

太后昨晚那一道口諭命她前來行宮,她立刻就歡天喜地來了。

外人看來,不過是這個皇后,仍是那麼缺心眼。

人前,缺心眼,總比心計深要好吧。

經過陳媛那件事,她想明白了,只要凡事不會影響到她的利益,她願意繼續裝成愚笨的樣子。

因爲,太后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她若以銳相對,她沒有這個自信能硬的過太后去,畢竟,哪怕是親戚,這皇宮,也沒有絲毫情面可留。

陳媛就是個例子,不是嗎?

讓太后知道她不笨,而這個不笨的又帶着點血緣關係的女子識時務地再不忤逆於太后,太后對她的計較,該不會再是問題。

再者,那件事後,皇后顯然是不待見她了,那麼,這個皇長子,再如何,是她最後的依傍了。

在太后,沒有反悔前,這個傍依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纔是。

洗三典禮,着實是無趣的,但眼見着,皇上似乎很疼這個皇長子,她也僅能一步一步陪着去做。

那皇長子,大概因爲早產的緣故,皺巴巴地就象一隻小貓一樣,偏是諸臣都說象極皇上,她倒沒瞧出來,就這麼巴掌大的孩子,和俊美無壽的軒轅聿有什麼相像的。

看上去這孩子的母親美豔得很,生出來的孩子,卻都撿着缺點生了,若她能生一個孩子,必定是比這優秀千倍纔是。

她陪在旁邊,不覺意興闌珊,表面,非得裝出歡喜的樣子來,笑得久了,連她的嘴都忘記該怎麼闔上。

真是虛僞啊。

她攏了下披帛,聳了下肩,卻看到軒轅聿抱起孩子,向下面的諸臣宣道:

“這是朕的第一子,也是天命之子軒轅宸!”

這一語落,代表繁複的洗三典禮正式結束,衆臣齊跪叩於地,齊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彷彿,那孩子,真的是天命賜給撰朝的一般。

陳錦愈發覺得無趣,那笑,隨着軒轅聿的舉止,僵在了臉上,她松下披帛,縱然這孩子,以後會由她撫養長大,可心裡,終是怎麼想怎麼彆扭,她眼角的餘光,瞧到太后的臉上亦帶着笑意般般,是啊,太后不也是皇上的養母麼?

看來,自己的修爲是不夠的,否則,也該做到象太后那樣纔是。

她目光轉移,看到軒轅聿將孩子抱予老公公,卻並沒有說一句話,老公公仿似識得眼色,忙道:

“奴才這就將皇子殿下抱去予皇貴妃。”

抱去給她?

陳錦微移步子,道:

“皇上,宸兒就交予臣妾吧。”

說罷,她伸出手,就要從老公公手上接過軒轅聿。

只這一接,老公公未放手時,頓覺軒轅聿目光如炬地盯向她,她的手被這目光盯得稍滯了一滯,但礙着羣臣面前,已伸出的手,又怎能收回呢?

“皇上,臣妾會好好照顧宸兒的。”

她復加了這一句,一語甫出,軒轅聿的薄脣勾起,看似在笑,笑的背後,卻有着讓她不敢再去深究的東西:

“皇后賢惠,但,如今宸兒尚離不開皇貴妃的餵哺。”

簡單的一句話,他伸出手,將陳錦的手牽過,陳錦隨着他這一牽,心,分明是漏跳了一拍的。

他,哪怕在昔日,迎娶她進宮爲後時,都沒有主動牽過她,那一晚,她清楚地記得,是老公公將他和她的手放在一起,然,僅是相握,卻是虛空的相握。

今日,她覺到,他的手,不再虛空的握住她的,那麼真實的觸到她的肌膚,她反手握去,看到他的脣邊笑渦爲她而顯出。

他,真是俊美無壽,宛如天神。

她有些迷醉地看着他的側面,一時間,竟似忘記衆臣猶在下面,知道太后的聲音響起,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今日,我打撰朝喜得皇長子,待皇上起駕回宮,哀家要親自主持冊封太子的大典!現在,皇上於隆慶殿預備下洗三酒宴,請諸位進行暢飲。”

諸臣俯身應聲間,太后行至軒轅聿和陳錦中間,她瞧了一眼,倆人看似握緊的手,眸底拂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道:

“皇上,皇后率諸臣入席吧。這孩子,由李公公抱予皇貴妃即可。”

陳錦見太后望來,有些羞澀地低下臉去,卻是不肯把手抽出,只看着,軒轅聿依舊緊握住她的,道:

“也好。”

軒轅聿牽着陳錦的手,一併往宴席行去。

這一宴,實是算作午宴,軒轅聿似是很高興,一杯接一杯的飲着酒,直到,面若桃花,眸華璀璨,太后在旁終道:

“皇上,少喝幾杯,今日雖是歡喜的日子,酒,總是傷身的。”

“母后,朕今日高興,開懷暢飲又何妨呢?”

“皇上高興就好。”太后說出這句話,卻眼見着軒轅聿又灌下一杯,再是阻不得。

酒酣宴罷,軒轅聿起身,略略搖晃:

“諸位,今日,不醉不歸,朕,看來,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先行失陪。”

醉,這個字,如今從他嘴裡吐出,都會做不到自然。

惟有,藉着酒意,方能掩去這些許不自然吧。

他的身子搖晃,陳錦跟着起身,扶住他,柔聲:

“皇上,臣妾扶您回殿吧。”

軒轅聿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任由她扶着,往殿外行去。

上御輦,李公公在旁多問了一句:

“皇上,還是往書房歇息麼?”

“不,天慾宮不是尚有處偏殿。”軒轅聿打斷道。

“諾。”

陳錦的脣邊浮過一縷笑容,書房,豈非無趣呢?

輦停,陳錦先行下輦,她遞出手去,軒轅聿對她笑得愈濃,手牽住她的,下的輦來。

一旁有名小太監,奔至李公公身旁,道:

“公公,莫竹姑娘,怕是不行了。可要傳太醫瞧下?”

李公公一個大耳摑子抽了過去,唾道:

“沒有看到皇上在這麼?沒眼色的東西!”

這一抽,小太監嚇得跪於地上,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其實,這話,並非小太監沒眼色,實是李公公剛在宴席上就聽得人來稟,說莫竹生生捱了六十板子,連板子都打斷了一根,怕是受不住了,問能否傳名太醫。

但,沒有皇上的允許,這等受罰的罪奴,他李公公又怎敢做得了主呢?

只有這樣,讓人當面稟了,看主子是否顧念舊情罷了。

“皇上,莫竹犯了什麼事,惹您這般地罰她?”陳錦問出這句話,似是要扮一回賢惠。

“不過是個不會伺候主子的奴才。”軒轅聿帶着醉意醺醺地道。

“若莫竹伺候皇上不周,那真是該打。但,倘若,是別的地方伺候得不好,那該是莫竹的心無法二用罷了,是以,還請皇上容臣妾請一道恩旨,今日是皇子殿下洗三的大好日子,念着這,皇上還是讓太醫去瞧下吧。”

陳錦這一語,帶了雙關之意。

她知道,軒轅聿哪怕醉了,都該是聽得懂了,也是她的一步試探。

果然,軒轅聿微眯起眼睛,這一眯,讓她有些不敢直視他的墨黑的眸子,他略俯低身,知道湊近她的臉,脣幾乎貼着她的鼻尖,道:

“那就交由皇后處置吧。”

這一語,說得極輕聲,外人瞧着,也帶了幾許的曖昧,陳錦的臉頰很燙,卻仍得故作鎮靜地道:

“李公公,皇上的恩旨聽到了沒,還不叫太醫去瞧一下莫竹。”

果然,這莫竹石伺候別人不周才招了這頓板子。

看來,那人,在軒轅聿心上,可真是着緊得很啊。

她的眸底掠過一絲不悅,不過稍縱即逝。

因爲,軒轅聿的臉離她太近,她怕一個不慎,露出端倪,給他瞧到,又是功虧一簣。

而,軒轅聿僅是笑着復稍直了身子,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許的不悅。

“諾。”

李公公得了令,即刻吩咐一旁的人去傳太醫,而陳錦瞧了一眼被軒轅聿牽住的手,帶了幾分羞澀地道:“皇上,臣妾扶您歇息吧。”

“好。”軒轅聿應出這字,牽起陳錦的手,往另一側的偏殿步入。

偏殿內,因軒轅聿臨時要往這歇息,匆匆佈置的錦褥榻鋪還算齊整,只是剛攏了的銀碳溫度尚未起來,還是有些清冷。

陳錦略略地縮了下身子,軒轅聿牽着她的手,仿石覺察到這點,停了步子,轉眸凝向她,語音溫柔得讓她有些恍如夢境之感,但,她知道,這不是夢。

“冷麼?”

“嗯。”她頷首,這些突如其來的溫柔,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印象裡,他於她,除了淡漠,就是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最殘酷的話。

今日的他,不同於印象裡的他。

陌生,卻讓她的心,跳得那麼地塊。

“皇后——”

他修長的手指拂過她低垂的眸底時,擡起她的下頷,她不敢去望他,但,目光,還是不自禁地瞧向他,只這一瞧,便被深深吸了進去,再是挪不開。

“朕——”

他拉長了語調,並不把話說完,薄薄的脣,卻是愈來愈貼近他,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鼻尖,她的心如小鹿亂撞,慌張的閉上眼睛,旦聽見,殿外,傳來一聲宮女的稟報聲:“皇上,周昭儀不肯用湯藥。”

這一聲打斷,是他的脣頃刻間離開她的鼻尖,連屬於他的氣息,都一併疏遠的離她而去。

她睜開眼睛,正看到他的眉心緊鎖。

該是爲了那周昭儀不服用湯藥罷,也難怪,懷了身孕的女子,或多或少總是驕縱些的。

“皇上,讓臣妾把藥端去,想周昭儀看在臣妾的份上,亦該是會用的。”

她在軒轅聿心裡的印象,要慢慢地扭轉才行,那夕顏得寵的原因,最初不也是她豁達大度麼?

這些,在軒轅聿離宮的這幾個月,也該學得不會差到哪裡去纔是。

“皇后願意?”

“能爲皇上分憂,實是臣妾應該做的。”

軒轅聿的手鬆開她的下顎,輕笑:“那,就有勞皇后了。”

“喏。”陳錦得體的福身,又道:“皇上,臣妾先扶您休息吧。”

“朕確實是飲多了,也好,朕先休息一會,皇后回來,再叫朕。”

“諾。”

軒轅聿的手輕柔的替陳錦把一縷碎髮將至而後,他的溫柔,終讓陳錦的臉再次發燙起來。

這時,她的心裡,隱隱有着些許的怨尤。

那個什麼周昭儀,偏在這時掃了人的興,不過,也好,她又多了一次賢惠的表現,不是麼?

周昭儀住的,竟是天瞾宮另一側的偏殿,這讓陳錦是沒有想到的。

當引路的宮人停在那處偏殿前時,陳錦的臉上雖仍是未曾散去的笑意,這笑,卻是進不了深處的。

宮女推開緊閉的殿門,因着她是皇后的品級,無需通報,便可直接入殿,對於她的入殿,臥於榻上的周昭儀顯是驚訝的。

“皇后娘娘。”

“正是本宮。”

陳錦慢慢行至周昭儀跟前,看到即便蓋着棉被,周昭儀的小腹仍微微隆起,依稀可辨得四個多月的身孕,這一辯,讓陳錦的目光不由得一緊。

待周昭儀生下這孩子,無論男女,都該晉一位到妃了罷。

宮裡高位的后妃,無疑又多了一位。

心底,是不悅的,脣邊的笑愈發自然。

她坐於周昭儀榻旁,道:“昭儀今日的藥,還沒用罷,本宮聽聞你不願用藥,親自把這藥給你端來,還望昭儀看在本宮的面上,快把這藥用下才是。”

“嬪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周昭儀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一縮,明明,午膳前就已用過一次藥,爲何皇后還親自送來呢?

“昭儀,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這湯藥,實是不能不喝的,若覺得苦,本宮讓人備了蜜餞幫你下藥。”陳錦從宮女手中端起湯藥,呈予周昭儀。

“皇后娘娘,是您讓嬪妾喝這碗湯藥麼?”周昭儀的話裡,實是有話。

“是皇上惦記着昭儀的身子,見昭儀不願用藥,特意讓本宮送來予昭儀用下。”陳錦把那藥又送近了幾分。

周昭儀盯着這碗藥,脣邊,只是一抹苦笑。

“皇后娘娘,您又何必要親自送來這碗藥呢?”

周昭儀問出這句話,心裡早有了計較。

她,眼見着因傷及皇貴妃,得罪了皇上,即便太后能容她,皇上又怎會容呢?

所以,皇上礙着太后,不能做的事,自然,就由皇后來代勞了。

按着她所查到的規矩,皇長子都由後宮最尊貴的女子*****,那麼,皇后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但,要從皇貴妃手中順理成章的抱過皇長子,不也是皇上點頭麼?

而她懷的是皇嗣,不論男女,誕育後,從皇后的角度來看,終會晉爲妃。

是以,皇后倘得了皇上的密令,送來這碗湯藥,行的便是一舉兩得之事,有何樂不爲?

畢竟,皇后是太后的親戚,這點血緣關係,終究讓太后不會做太多的計較。

“周昭儀,本宮只知道,這湯藥,是爲你的身子還,趁熱,快喝了罷休。”

“既然皇后親自送來,嬪妾卻之不恭了。”周昭儀的手接過藥碗,指尖卻是瑟瑟的,“皇后,有一句話,嬪妾還是要勸奉於您,皇貴妃在皇上心裡的位置,不是您奉這一碗湯藥於嬪妾,就能轉圜的。”

陳錦隨着這一語,臉色微變,道:“皇貴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怎樣,與本宮有何關係呢?本宮身爲中宮,維繫後宮和睦,方是根本。周昭儀,你這話,本宮該算你讒言之罪,還是隻當你懷了身子,頭腦愈發糊塗呢?”

“皇后娘娘,嬪妾只是提一下罷了,您,何必真往心裡去呢?這宮裡吶,最怕的,就是女人爲難女人,可惜,到頭來,爭不過的,都是自個的命。”周昭儀說完這句話,擡起手中的藥碗,一飲而盡。

這碗藥,她拒絕不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是,她真的不甘心!

爲何都是女子,偏是兩樣的命呢?

陳錦瞧她用了藥,遂起了身:“周昭儀,既然用了藥,就好好歇着吧。”

說完,她返身,走出殿外,周昭儀的手,一鬆,那碗藥,徑直落於地上,化爲一地的碎瓷。

只是,這一地的碎瓷,再割不傷誰的心了……

陳錦甫走出偏殿,恰看到離秋匆匆奔出,她睨了一眼離秋,離秋忙收了步子,躬身,道:“奴婢參見皇后娘娘。”

“跑這麼急,難道,在行宮,就忘記規矩了麼?”她瞧着伺候夕顏的人,就是厭惡,偏是這句話,猶得說得仿似平常。

“回娘娘的話,奴婢失儀了,請娘娘責罰。”離秋邊答着話,邊把手裡的一方白色絲帕悄悄收了起來。

“那是什麼?”

“只是一方奴婢的帕子。”離秋平靜的稟道,並沒有一絲的懼慌。

“哦,你的帕子,也可以用這雲紋麼?真是膽大妄爲的奴才。”陳錦的眼睛何其精銳,早瞧到,帕子一角,繡着宮裡一品以上方準用的雲紋,“還不拿給本宮!”

“諾。”離秋眉心皺緊,躬身呈上帕子。

陳錦展開帕子一看,雖是平常的宮帕,但,上面一灘未乾枯的血跡,卻是不容忽視的。

“這是什麼?”

“回,是皇貴妃的。”

“本宮知道是皇貴妃的帕子,難道,你以爲能誑得過本宮麼?”

“回娘娘的話,皇貴妃自誕下皇長子後,身子一直不大好,是以,剛剛由咳出這口血。”

“啊,是咳血啊。來人吶,快宣院正往皇貴妃那瞧着去。”陳錦故作緊張地吩咐邊上的宮人,又對離秋道,“你也趕緊回去伺候着吧,皇貴妃病得這般重,身邊斷是少不得人的。”

“奴婢知道。”

離秋伏身間,眉心,卻是未曾鬆卻。張院正纔開湯藥,給皇貴妃用下後,不知怎的,就嗆起來,臨到末了,咳出這口血,終是讓她擔憂害怕起來。

陳錦收了那方帕子,眉間輕揚,這,可謂,得來全不廢功夫。

她步子輕快地步進另一側的偏殿,越過層層紗幔,宮女悉數躬行禮間,第一次,她不用通傳,就能進到殿內。

軒轅聿一手支臥於榻上,睡得顯見並不踏實,聽得她刻意放輕的步履聲,已睜開瞳眸,道:“皇后,回來了?”

“是,臣妾回來了,周昭儀已服下湯藥,請皇上放心。”

“有皇后代勞,朕自然放心。”軒轅聿對着她,復笑了一笑,這抹笑裡的意味,他知她是看不懂。

他也不需她看懂。

“皇上,有件東西,臣妾不知道,該不該呈給您看。”

“哦,是什麼?”軒轅聿眉稍微揚,漫不經心地道。

陳錦仿似猶豫了一下,方下定了決心,雙手奉上那塊白色的絲帕:“皇上,這是剛剛皇貴妃復宮女,呈上來的帕子,說是——”她頓了一頓,瞧見軒轅聿僅淡淡地掃了一眼,絲帕上的血跡,並沒有多少的動容。

“是什麼?”他問出這三個字,語意冷漠。

“說皇貴妃又咳血了。”

“哦,傳院正起瞧了麼?”

他的語意中仍是沒有起一絲波瀾,可,只有他清楚,在觸到那絲帕上的血時。彷彿,那血是從他心口流出的一般的疼痛。

他,不能再疼痛了。

麻木吧。

麻木了,纔好過一些。

最後爲她做完一些事情之後,他該讓自己永遠的麻木了。

“已經傳了,只是,皇上,皇貴妃是身子都這般了,您看,若再分心照顧皇帝長子,怕更是不好的。”皇后低聲道。

皇貴妃既然咳血,無論從哪方面來講,自然是不能再哺乳皇長子了。

那麼,這個孩子,是否能提前由她來照顧呢?

這,纔是她意外得到這方帕子最想要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她靜待軒轅聿的回答,軒轅聿僅是饒有興致地睨着她,卻並不說話。

此時,殿外突然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李公公踉蹌地奔至殿外。

難道,皇貴妃不好了?

她尚來不及多想下去,旦聽得李公公道:“皇上,有急事稟!”

“怎麼了?”軒轅聿的聲音,是平靜的,這份平靜,讓陳錦不禁望向軒轅聿,軒轅聿的目光凝着她,目光裡,卻有一種讓她覺到深深恐懼的東西。

“周昭儀小產了!”

“哦——”軒轅聿應了一聲,凝着陳錦的眸光,帶了一縷笑意,一如今日,他一直對她笑的一樣,“皇后,你給昭儀送去的,是什麼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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